《釋迦溝》之一 鄉鄰(28)

第二十八章 地震

戊子年一開年就特別奇怪。先是年前,鋪天蓋地下大雪,一場又一場,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石家溝的雪深達兩尺,山頭到山腳,一片素白,到春節還沒融化。山岩樹下,房前屋後,隨處可見倒掛下垂的冰掛,整日滴滴答答。二爺計劃守著慣例,春節間回到山上,祭拜祖先,隨了傳統規矩,輪流請本房至親吃飯喝酒,共賀新春。

大雪一直不停,小年過後,竟然沒尋到一天好日子。雪大路滑,寒風凜冽。春華害怕不到一歲的兒子受了風寒,鬧出毛病,就勸父母等到天晴放暖,再回山上。只要在元霄節前請客,也算過年,不會違了禮數。再說勤達正讀高二,縣中為儘快上完新課,為高三騰出時間衝刺高考,補課要到臘月二十八,過完節初五又要上課,留勤達一人在石泉也不現實。二爺二婆同意了春華的意見,同石家溝的親房通了話,一家人就在石泉過春節。小張也把父母接到石泉,一大家人聚在一起。

整天的日程就是吃和耍。小張、春華除了偶爾出去與同事們聚會,大多時間在家陪著雙方父母,帶兒子可可去公園遊樂場。二婆與親家母守著灶臺,變著花樣準備各種吃食。二爺和親家每天中午喝點酒,下午便陪著孫子沿著河堤公園到處晃盪。

二婆感嘆:“這日子比得上以前的地主老財。”

“比地主老財好。”二爺說:“何氏祖婆發了家,用角筒打米做飯,總用手把角筒抹平,一個月只吃兩次肉。”

“以前的地主是從嘴裡省下的,有點錢就買地方買山林。哪像現在,想吃就吃,想喝就喝。”親家深有同感。

自從春華生了可可,二婆就住在石泉。每天早上春華和女婿去上班,二婆就把孫兒接到家裡來,陪著孫兒玩。晚上,小兩口下班過來,吃了飯,再帶孫子回家。二爺也時常留在石泉,漸漸的把張家場的藥材店,石家溝的林子看淡了。只是季節到了,回去集中突擊,三兩天忙完,又急衝衝趕到石泉。幾天不見孫兒,嘴裡就不停唸叨。一家人習慣了這種生活,操心的只有勤達明年高考。

勤達學習優異,常常代表學校去參賽,拿下了國家級的奧賽獎。如果不想上進,可以保送一般大學,如果要更上層樓,還得加緊學習參加高考。勤達想考到北京去,整日裡埋頭學習,不理雜事。二婆說,只有兩件事可以喊動他,一是踢球,二是抱可可。

清明節前,二爺二婆回石家溝上墳。全溝人都在傳說,前幾天,多年不見的大熊貓,居然跑到溝裡來,不驚不詫,大搖大擺到處閒逛。都知道是國寶,一溝人不敢打也不敢攆,任憑它瞎轉悠。急急的給張家場林業站報告,縣上派來專人專車,才把這尊神請走,避免了房前屋後更多損失。

清明明,穀雨雨。三月十五是穀雨,卻沒有下雨,天壓下來,黑得很歷害。三月十六,居然開始下雪。清明斷雪穀雨斷霜。老天爺犯了昏,搞錯了季節,害得大家翻箱倒櫃,又把祆子穿上,一邊凍得發抖,一邊抱怨老天發癲。

四月初八,星期一。天空陰鬱沉悶,烏雲四合。不見陽光,也沒有雨腳,是個老陰天。二爺告別二婆,親親孫兒,搭上石泉到張家場的班車。計劃這周開始收木香,木香行情看漲,先收批看看。有時間再回石家溝,請人把黃柏、杜仲皮子剝了,生皮子一元多一斤,一週下來也有幾千元。二爺盤算著安排部置,到張家場已是午後,做飯來不及,乾脆到老街上吃碗酸蕎麵,回到藥材店就可以開啟場子,開工收貨。

二爺坐在蕎麵店,眼看著天空越來越陰沉黑暗,邊吃蕎麵,邊有一答沒一答地同老闆扯閒話。突然聽到一聲唿哨,由遠而近,二爺正想辨別,大地劇烈抖動,頭頂上的瓦嘩嘩下落,吊腳樓哐哐啷啷。老闆大叫一聲趴在地上,二爺全身一軟,順勢躲在了桌下。店面裡唏哩嘩啦,街面上砰砰碰碰,一片漆黑,哭喊聲驚叫聲此起彼伏。完了完了,全完了!這個世界全完了!二爺趴在桌下,大腦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平靜下來,有人呼號吶喊。二爺爬起來,老闆呆呆地坐在地板上,嘴裡嘟嘟噥噥,像從灰土裡撈出來一樣。街面上盡是殘瓦斷磚,漂亮高大的磚混房屋,倒的倒歪的歪,陳舊老式的吊腳樓,沒了樓板,少了蓋瓦,裸露著檀木椽子,淒涼破敗。

“地震了!莫慌,躲到!”有人在吆喝指揮。

二爺全身痠軟,不知道咋辦。有人在哭叫,有人在喊救命。二爺頭昏腦脹,隨著人們,搬磚抬梁,把壓在廢墟下的人拽出來,有能說話的,有莫氣的,有缺胳膊的,有少腿的。這個世界全亂了。二爺累得實在動不了,一屁股坐下,想孫兒可可,想兒子勤達,想女兒春華,想二婆。

二爺喘著粗氣,艱難地呼吸,一個聲音告訴他:走走走!去石泉!去石泉!可全身痠軟,毫無力氣。掙扎著爬起來,回后街。到處是驚慌失措的人們,政府的人在指揮吆喝,親戚朋友在相互招呼,哭的叫的鬧的,吵得二爺心慌意亂。

張女子站在客棧外的街面上哭,房子好好的,沒有倒。二爺叫了一聲,張女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更大聲。二爺說:“我要去石泉,你去不去找勤華。”

“他在外地出車,哪兒去找?我還是把店守到。”

趙妹子坐在鋪子外的街面上,披頭散髮,一聲不吭。二爺走過去,趙妹子開始抽抽泣泣。

“人好啥都強。”二爺說:“我去石泉,去不去?”

趙妹仔看看瓦滑柱斜的房子,看樣子鋪面損失不大,點點頭。二爺說:“我回下街拿東西,回來喊你!”

三間房子端端正正立著,地上到處是碎瓦。二爺推開門,轉了一圈,背了一個包,裝了兩瓶水和零食,轉身出了門。回到上街,趙妹子身邊已經聚了大堆人,都是有親人在山外的,大家都要去找人。

政府的人聽說大家要出山,勸告道:“今天不走。有餘震,路肯定斷了,要翻山越嶺。天一黑,危險得很。”

二爺聽著,沒開腔,到趙妹子的鋪子裡拿了電筒,又裝了些零食。問大家:“走不走?”

有幾個情況同二爺一樣,家人在石泉,鐵心要走。趙妹子咬咬嘴:“我跟你!”

一行十餘人,開始從張家場前往石泉。一百里路,平常坐車半天,走路也就一天,就算礈道塌了,翻山越嶺,兩天可以到石泉。現實與估計相差甚遠。山區道路是繞著山腳,緊鄰絕壁,沿河道盤旋前進。每走幾百米,塌方就堵住了去路,頭頂上的懸崖不斷垮塌,石塊在頭頂嗚嗚飛,腳下的河水奔湧咆哮。好在沿路不斷有當地人加入,熟悉小路便道。從下午五點多鐘,走到半夜十一二點,居然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由於爬坡上坎,繞水渡河,體力消耗巨大,一行三十餘人,只好尋個巖洞休息,等天明再走。

坐下來才發現飢渴難耐。二爺將零食、礦泉水遞與趙妹仔。趙妹仔不敢吃獨食,分給同行的老人和婦女,不夠塞牙縫。離石泉愈近,山河易位,河水堵塞愈來愈嚴重,原有的小路捷徑,一條也不通,只好攀登一座又一座大山。沒有吃的,扒地裡的土豆,掰地裡的玉米,可憐的土豆只有拇指大小,玉米顆粒剛剛成形,沒火只得生吃。第三天的清晨,站在山頂,遠遠望見山下的縣城,身邊剩下不到十人。

看著腳下被夷為平地的城市,二爺雙腳一軟,癱了下去。趙妹子坐在身邊,一句話也說不出。二爺靜靜的坐著,任憑淚水傾瀉而下,心如刀絞。彷彿坐了一個世紀,二爺站起來。“到、到了,走、走,看、看看吧!”二爺結巴著說。

“走了幾天,一定要看看!”趙妹子抬腿走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