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公主的侍女,和親路上公主死了,我代公主去和親(完)

標題:《無名氏》

作者: 餘山濰

1。

我是公主汀蘭的侍女寶珠,即將替公主嫁往犬戎和親。

公主是被太子趕出京城的。其實犬戎並未要求嫡公主和親,太子已經用盡手段把所有能威脅他弒父登基的人或殺或趕出了京城,公主是最後一個。

公主的同母哥哥,昭王殿下,派人從邊境趕回來:“寶珠,只要在和親途中,讓汀蘭假死,我便會派人把她接來邊境,李暮遲還在等汀蘭與他成婚,寶珠,公主救過你的命,你會情願的,對嗎?”

公主與小將軍李暮遲救了我的性命,我怎麼會不願意呢?

更何況,能做犬戎王的大閼氏,一輩子榮華富貴,已經是從前的小乞兒,做夢的不敢奢求的事了。

2。

公主“死”前,同使臣說,要我替她和親。

公主是被趕出京城的,所以並沒有什麼體面的使臣,禮部新上任的幾個小官員只知道公主死在和親路上自己定然沒有活路,見到我也願意替嫁公主,自然是一百個同意。

於是公主“死”後第三天,和親的隊伍再次出發,沒走多久,卻遇上一群乞兒,他們見我們有馬車有隨從,於是上來攔路乞討。

他們說著犬戎話,我頭疼得緊,一個字都聽不真切,等到隨行的扈從將食物散給他們打發他們離開的時候,我已經阻止不及了。

白花花的乾糧刺傷了他們的眼,乞兒們一哄而上,甚至開始爬上馬車,隨行扈從本就不多,也不是什麼精兵強將,根本奈何不了這許多的流民。

這種情形我再熟悉不過,若想保財,只怕連命都要搭上。

我從旁邊的匣子掏出來防身用的匕首,衝出了馬車,騎上套車的馬,劃斷繩索,向身後還在與流民糾纏的扈從們大喊:“走!不要管行李,騎馬走!”

“咻——”

箭矢從側後方擦過我的身側,直直插入馬車。

遠方大隊人馬飛奔而來,為首的姑娘再次彎弓搭箭,口中高喊著犬戎話,我聽不懂,只看到流民四散逃開,很快就只剩下我們的隊伍,極其狼狽的站在荒原上。

“許是犬戎接應我們的使臣。”隨從使臣王大人在我身後,輕聲說道。

我還未來得及回答,剛才射箭的姑娘已經到我眼前了,“你可是大夏人嗎?”

她的中原官話說的極好,半點犬戎口音都沒有。

“是,我們是——”

“我們是大夏的旅人,第一次來,不太熟悉路況,幸蒙姑娘搭救。”我打斷王大人的回話,向那個犬戎姑娘作揖。

小姑娘年紀不大,性格很是俏皮,“這樣啊,你們要去哪裡,興許同路。”

“犬戎王都。”

小姑娘的眼睛登時亮起來:“我們也要去王都呢,正好與姐姐同行,我是犬戎王都呼衍氏的女兒,這一路上定沒有人敢攔我的路的。”

她昂著頭,很是自豪的樣子。

原來是呼衍氏的女兒,犬戎的貴族,怪不得能有如此派頭,我有些摸不準,她先是救了我的性命,再是邀我同行,實在有些熱情的過了頭。

“姐姐,不瞞你說,剛才看你們被流民糾纏,我就想來搭救,之所以晚了片刻呢,是因為姐姐從馬車裡出來跳上馬的樣子,實在是太好看了,我都看愣住了呢。”

“姐姐,她們都說中原女子嬌滴滴的,可我看不是嘛”

“姐姐……”

我就這樣在一聲聲的姐姐中昏了頭,由著小姑娘拽上馬車,和他們同行了。

王使臣見我沒有再繼續警惕,也鬆了口氣,畢竟能與呼衍家的女兒一路同行,也省了很多麻煩。

小姑娘還在嘰嘰喳喳的,姐姐姐姐叫個不停,馬車外面卻突然又再度吵鬧起來。

“怎麼了?”

“官爺,求求——”

我聽到了小女孩怯生生的聲音,是個會說中原官話的姑娘。

我撩開馬車的簾子,“怎麼了?”

呼衍舟贊也從馬車裡探出頭來。

她的的隨從正拎著一個瘦弱的孩子,十歲左右的樣子,應當是剛才的流民中的一員。

那人正要驅趕這孩子,回頭向呼衍舟贊回話:“居次,是個乞兒。”

“那趕走便是。”

“等等。”我看著那個瘦弱的小姑娘,心有慼慼。

“姐姐,你給她東西只是害了她,其他人會搶走的。”

我出言阻止,呼衍舟贊以為我是想給那小姑娘錢票。

我轉頭看向她: “能不能讓你的侍衛,留下那個會說官話的姑娘。”

她有些摸不著頭腦,“留下一個乞兒做什麼?”

“我身邊原有個貼身婢女的,只是路途遙遠,她走丟了,且我並不懂犬戎話,有個照應總是好的,再往北走,通曉兩種語言的奴僕可就不好找了。”

呼衍舟贊還是有些猶疑,“我家裡有許多呢,會給姐姐找到的。”

“我看她實在可憐。”她的樣子,像極了當年沿街乞討的我自己。

呼衍舟贊似乎有些動容,點了點頭。

其餘人都騎馬,只有我們這一輛馬車,小姑娘進來的時候,身上還髒兮兮的,卻一點不膽怯,大著膽子抬頭看我們。

我笑著問她,“小姑娘,你可是大夏人?”

“我阿爺是。”她垂下頭,說起阿爺,她似乎是難過的。

“那你阿爺呢?”

“打仗,都死了。”她說這話的時候,隱隱有恨意。

我看著她攥緊的拳頭,有些出神。

“貴人——”

小姑娘看我有些出神,擔心是自己流露出來的恨意嚇著了我,有些惶惶。

“啊,你家在哪裡?”我岔開話題。

“月制邊上。”她的中原官話其實說的不太流利,我反應了一會才知道她說的原來是月氏,月氏和大夏將犬戎夾在中間,犬戎同月氏連年征戰,與大夏倒是多年未有戰爭。

“那月氏邊境離這裡這麼遠,你怎麼過來的?”這裡是大夏與犬戎邊境,從月氏邊境到這,幾乎是橫跨一整個犬戎的距離了。

小姑娘垂下頭不說話,這麼遙遠的路途,她自己一個人,一定吃了很多苦。

我自知失言,伸手想去摸摸她的頭髮,她有些畏懼的向後倒退一步,我只能訕訕地收回手,岔開話題,“你叫什麼名字啊?”

“寶珠,我叫寶珠。”

寶珠嗎?

我有些怔然,她見我不說話,大著膽子問我,“貴人不喜歡這個名字嗎?”

“不,我很喜歡,”我牽起她的小手,這次她沒有躲避,十二三歲的孩童手背龜裂,滿手凍瘡,我輕輕摩挲著那些傷口,彷彿能看到她是怎樣在這漠北討生活的,於是撫慰的話最後也只剩下,“寶珠,你真是個好姑娘。”

3。

寶珠確實是個很好的姑娘,有了她,這一路上平添許多歡樂。

她很善於講笑話逗悶子,總是逗得呼衍舟贊笑的肚皮疼,可是我不願意看她這樣,別人看不出,可是我看得出。

她太害怕了,害怕我們不喜歡她,又把她丟在荒原上流浪。

就這樣過了幾天,寶珠討好的意味越發濃厚,我原本預備晚上到了驛站歇腳的時候,同她好好說一說,叫她不要這麼惶恐,卻不想倒是呼衍舟贊先察覺了寶珠的討好,

她眨巴著亮晶晶的眼睛:“寶珠,我好喜歡你呀。”

寶珠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頭:“寶珠只是個乞兒,不值得貴人喜歡的。”

“怎麼會呢,要不是失了爹孃,你一定也是他們的掌上明珠呀,我好喜歡寶珠,不是因為姐姐喜歡你,也不是因為寶珠講的笑話好玩,只是因為我見到寶珠,就好喜歡寶珠。”

我有時候覺得,呼衍舟贊像極了山中的小狐狸精,小嘴抹了蜜似的,說出來的話怎麼聽怎麼好聽,她和寶珠認識了不過幾天,便好的跟親姐妹一樣。

也許是她比寶珠大不了幾歲的緣故,也許是她本身的性格如此,在我們面前,她不曾展示出貴族女子的倨傲。

4。

到了驛站,犬戎國的左谷蠡王已經在驛站門口靜候多時了。

他站在馬車前行禮,“在下犬戎左谷蠡王攣鞮延,恭候汀蘭公主。”

“哎呀!完了完了完了。”

我尚未來得及對左谷蠡王那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話感到驚訝,小舟贊就躲到我背後,不敢冒頭。

“怎麼了,你認識他嗎?”

“姐姐,你怎麼不同我說你是大夏來和親的公主呀,這下可完了。”

我把她從背後揪出來:“快說怎麼了,你是偷跑出來的嗎?”

小舟贊一幅佩服我料事如神的樣子,“我是想偷偷跑去大夏玩的,結果聽說大夏皇帝駕崩了,太子剛繼位,擔心我這身份這時候過去不妥當,才回來的,聽說延哥哥要來邊境接大夏公主,怕正巧遇上免不了被他罵一頓,這才……”

這才和我一路,想著裝成商隊不引人注目。

小舟讚的聲音越來越低,我嘆了一口氣,準備起身出去,小舟贊卻一把拽住了我的衣角:“姐姐,別說我在車上。”

傻孩子,你這麼多僕從,難道人家認不出來嗎?

但我還是誑她一把:“你同我說,這左谷蠡王是什麼人,我就不把你供出去。”

“延哥哥是左賢王的長子,當今犬戎王的皇孫。”

我有些明白了,說起來,這與我年紀相仿的王侯,即將成為我名義上的孫子。

寶珠扶我下了馬車,我向攣鞮延屈身福禮,“大夏公主汀蘭,竟不知左谷蠡王遠迎至此,路途顛簸形容失宜,實在失禮。”

我其實有些緊張,暗暗絞緊了手中的帕子。

“本應早些前來迎接公主的,只是王都有些事耽擱了,公主,不知呼衍舟贊,可在馬車內?”

我忍不住笑了,這外頭呼衍家的僕從那麼多,攣鞮延怎麼會認不出來。

攣鞮延見我笑,頓時明白:“舟贊,還不出來!”

呼衍舟贊灰溜溜的從馬車裡滾出來:“延哥哥,”嘴裡叫著人,卻一步也不肯往前挪,躲在我身後,還要再拽著寶珠的衣角。

攣鞮延一看到呼衍舟贊就氣不打一處來:“過來!”

“姐姐……”小舟贊躲在我身後,希望我能為她求情。

“殿下不必生氣,說來這一路上還多虧了呼衍姑娘照拂,路上遇上流民,還多虧了姑娘仗義相助呢。”

呼衍舟贊在我身後點頭如搗蒜。

“公主不嫌舟贊頑劣就好。”

“舟贊,現在馬上回王都,不許再在外面撒野了。”攣鞮延客套了一句,然後再次把矛頭轉向了小舟贊。

“我不!我要和姐姐一起……”舟贊起初還很氣壯,但是看到攣鞮延的眼神之後,立刻洩了氣。

“那我回去,你不許再兇我……”

什麼叫識時務者為俊傑!

攣鞮延見呼衍舟贊服軟,也軟下聲調:“聽話,今晚就回去,等忙完這陣子,我帶你出去玩。”

“好叭。”呼衍舟贊從馬車上跳下去,轉頭向我招呼:“姐姐到了王都,我會去找姐姐玩的,”然後轉頭叮囑寶珠:“寶珠要照顧好姐姐。”

最後才依依不捨的上了早就為她預備好的馬車。

呼衍舟贊離開之後,攣鞮延立刻換上一副嚴肅的面容:“公主,有要事要告與公主知道,還請公主移步室內詳談。”

我看了一眼王使臣,他也同我一樣滿頭霧水,不明白這攣鞮延為何如此嚴肅。

待到了驛站裡面,攣鞮延依舊不改嚴肅面容,關外男子生得高大,在這驛站不算寬敞的屋子裡,尤其顯得壓迫。

我突然明白了呼衍舟贊為什麼這麼怕他。

我原本就是個冒牌貨,看著攣鞮延的冷峻面容,止不住的心虛。

“怕是要委屈公主在此暫避幾日了,現下的王都,公主不適宜前往。”

“怎麼,可是出什麼事情了嗎?”我皺起眉頭。

“祖父,前幾日過世了。”

啊,未婚夫死了?

攣鞮延沒有理會我的錯愕,繼續說道:“父親正在王都處理祖父的後事,還請公主在此等候幾日,待王都處理妥當,再出發不遲。”

我點點頭,“確是當如此,逝者已逝,還望左谷蠡王節哀。”

他再度向我行禮,“時辰不早了,公主早些歇息吧。”

我應是,但肯定是不能休息的。

我剛剛在屋內坐定,使臣以及扈從的首領太監就敲門進來了。

我看著首領太監如臨大敵的神色,嘆了一口氣,轉向寶珠,“我有些餓了,你幫我去後廚做點吃的來。”

寶珠年紀小,但是很機靈,知道我有意支開她,乖順的出門去了。

“姑娘,大人,現下可如何是好,犬戎王死了,這這這未婚夫都死了,還怎麼和親啊,要是被退回京城,那豈不是全都瞞不住,全都瞞不住啊!”

為首的太監慌了神,公主死在了和親路上,甚至還找婢女替嫁,這怎麼算都是殺頭的大罪啊

“我倒覺得不必驚慌,和親本就是兩國聯姻,公主要嫁的是一國貴胄,至於是誰,並不重要。”

使臣到底是使臣,說起來還算得上是鎮定。

我抬頭看著那兩人,這話公主也說過,那是剛出京城的時候,我曾寬慰過公主,犬戎王年逾古稀,身體也不算硬朗,萬一公主尚未到達犬戎,犬戎王便去世了,那公主便不用嫁了。

那時候公主就是這樣回答我的,公主還說,“寶珠,無論如何,犬戎是不可能放我回去的。”

我不懂,但公主只是笑著,“你以後會懂的。”

“犬戎王死了,還會有新的犬戎王。縱然新的犬戎王不娶,還會有其他宗室貴胄,不論嫁給誰,萬萬沒有回去的道理。”我說著這番話,眼神卻透過驛站的窗子,看向遠處的民居,他們隱沒在暗夜裡,只有零星幾盞燈火,給人以星星墜落的錯覺。

像極了公主的眼睛。

那時她第一次見我,她說,“寶珠,你真是個好姑娘。”

4。

被我喂下了定心丸,使臣以及扈從們也安心在這驛站住下來,這連日的奔波,大家都有些疲累,能休息一段時日,自然是開心的。

我也不願悶在屋子裡。

好在現在已經走到了繁華地界,外頭商隊來來往往,雖說我們住的是驛館,並不與商隊們同住,但是同在大道要衝,看些熱鬧也是容易事。

寶珠見我也不願一直呆在屋子裡,便拖著我去門前看熱鬧。

只是一出門這小丫頭就跑沒影了。

我只好一個人看著落日,白日越來越短,太陽落下的時間太早了。

此刻日頭還懸在西山之上,懸日之下商隊來來往往,已然開始找驛站歇腳了,這尋常人間事嘈嘈雜雜,於是天際線便顯得極為遼遠。

不同的季節,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時間,天際線的顏色都是不同的。

不只是橘色一種,也不單是漫天紅霞。

進宮之前,等母親做晚飯時,我總喜歡仰頭看天。

最後一次,那是四月裡傍晚的天空,貼近地面的天色是昏黑的,然後是乍然的淺粉,然後微白,然後是天空淺藍的底色,一輪彎月躺在上頭。

彎月之上,便是黑藍的天幕。

後來,一抬頭,便只有黑藍的天幕。

寶珠不知從哪裡又跑出來,雙手舉著一把弓箭,獻寶似的捧到我跟前,“公主,我從商隊那裡買的,好看嗎?”

我接過那把弓,不算一把好弓,卻實在精緻好看,我看著那弓弦出神,。

“公主不喜歡嗎?”寶珠見我出神,不安的問我。

“啊,好看的,我只是在想,能不能用這把弓箭,給寶珠射只小兔子。”我低頭看著寶珠亮晶晶的眼睛

“真的嗎,寶珠最喜歡小兔子啦!”

5。

攣鞮延原本是預備王都的喪儀處置妥當後,再同我一同進王都的,卻不想突然接到從王都來的訊息,便來向我辭行,說是有些事情要他親自前去處理,讓我們在驛站等到他回來,一行前往王都。

“公主,這些日子,還是不要出門了,”他已然要踏出驛站門了,又回過頭來囑咐,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日光,顯得屋裡有些晦暗,“日後到了王都,還有許多熱鬧可以看。”

攣鞮延走後,驛站顯得空曠了許多,縱然攣鞮延囑咐,我也不會再上街了。

老犬戎王過世,從前的左賢王攣鞮準,也就是攣鞮延的父親繼位,似乎在王都掀起了不小的風雨,攣鞮延此次說是來接我進王都,真實目的恐未必如此。

如今他急匆匆地帶兵離開,怕是周遭要亂上一陣時日。

商隊比我訊息要靈通得多,自打攣鞮延收到訊息後,驛站門前的商隊幾乎清了空,便可知這定然是不小的亂子。

寶珠雖然年紀小,但是看到我們一個個都不肯再出門,便似乎也明白什麼。

夜裡,她縮在我的房裡,顯得有些惶然,“公主,又要打仗了嗎?”

我看著燈下的小姑娘,她的眼裡是怎麼也遮掩不住的恐懼,“不會的,不要怕,公主在呢。”

這個孩子看起來爽朗活潑,但心裡總是沒有著落的,失了爹孃的孩子,大抵都像沒根的浮萍。

“好,公主在,寶珠不怕。”她攥起拳頭,似乎在給自己打氣。

我聽著她的話,一時有些失神,“那公主要是不在了呢?”

“公主怎麼會不在呢,小時候阿孃給我講故事,故事裡的公主最後都會嫁給自己的如意郎君,長長久久的,公主也會的。”

我被她堅信不疑的神情逗笑了,她見我發笑,似乎有些氣悶,“真的!”

“嗯,真的。”我順著她。

“公主定然是沒有聽過這種故事,可惜我中原話說的不好,不然一定講給公主聽,到時候公主就不會不信了。”她似乎真的著急了,平日裡扈從們逗她,她從來都笑呵呵的,看來公主的故事真的是小姑娘的底線了。

“我信,我真的信的,不然,我給你講一個公主的故事?”我怕惹惱了她,只差舉手發誓,樣子誠懇無比。

“我是公主,從前也有公主給我講好多故事,比話本子說的好多了。”

這下可換小姑娘來巴結我了,我滿意的看著她崇拜的眼神,清了清嗓子,“從前,宮裡有一個小公主,她的母親是皇帝最寵愛的妃子,她還有一個大兩歲的同母哥哥,她是宮裡最小的小公主,所有人都寵愛她。”

寶珠的耳朵豎起來了。

“她長得可漂亮了,又有所有人的寵愛,所以上天也嫉妒她,七歲的時候,她的母妃就過世了。”聽到這裡,寶珠的耳朵又要耷拉下去。

“她很想母妃,所以每天都粘著哥哥,她的父皇就特許她可以和皇子們一起讀書學習。在書房裡,她認識了哥哥的伴讀,叫李鬱儀,鬱儀的意思是太陽,所以他還有一個字,叫暮遲。李暮遲見公主整日不開心,便把公主藏在馬車裡,帶她溜出宮去玩,結果公主當時年紀小,在街上差點被人販子用糖葫蘆騙走,李暮遲追了三條街,被人販子打的鼻青臉腫才把公主搶回來,回宮之後,皇帝念在他年紀小且為了保護公主受了不輕的傷,不僅沒有懲罰他,還嘉獎了他,”

“只是被自家父親打的三天下不來床,傷好之後,回宮讀書,又捱了公主哥哥昭王殿下兩拳,臉腫的像豬頭一樣。”

“哈哈哈哈哈哈哈”寶珠笑的伏在矮榻上打滾。

“他為了給公主賠罪,頂著腫成豬頭的臉,去街上學了一年怎麼做糖葫蘆,味道幾乎做成了京城一絕,他說:‘我的糖葫蘆最好吃,公主就不會被別人騙走了。’”

“自此之後,公主與李暮遲就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他們上樹掏鳥蛋,下河捉泥鰍,帶著公主女扮男裝溜出宮滿大街亂竄,還在街上‘劫富濟貧’救助了不少乞兒老弱,就這樣兩個孩子越長越大,越來越不成個規矩,把皇帝氣的吹鬍子瞪眼睛,一氣之下便讓昭王帶著李暮遲去邊關打仗了。”

“沒想到昭王還真是用兵如神,帶著李暮遲立下了不小的軍功,兩人當時才不過十七歲,皇帝大喜過望,凱旋之後便要嘉獎他們,那日兩人跪在大殿上,皇帝問李暮遲要什麼賞賜,他說,‘臣別無所求,但求陛下為臣與公主賜婚’”

“皇帝看著這小子立了大功,是越看越順眼,完全忘了他之前是怎麼混蛋,幾乎是立刻同意了這門親事,昭王只能在一旁乾著急,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自己的妹妹要配這麼一個混蛋玩意兒。”

“兩人出了大殿門,李暮遲又捱了昭王重重兩拳,他也很想不明白,怎麼昨天還是穿一條褲子的好兄弟,這今天成了他的妹婿,他在昭王眼裡,就立刻變成了不學無術的混球?”

“後來呢,後來呢?”寶珠很期待故事的結局。

“後來公主汀蘭安心待嫁,但是李暮遲居功甚偉又追隨昭王,太子自然看不下去,誣陷李暮遲刺殺他意圖謀反,李氏全族被誅,昭王用盡渾身解數才把李暮遲從牢裡偷出來,只是也因此被趕到西南邊境剿匪,公主也被太子送去別國和親了。”

“這個太子簡直不是東西!後來呢”

“後來,公主在和親路上假死逃跑了,她的侍女替她去和親了,公主嫁給了李暮遲,他們快快樂樂的生活在一起。”

寶珠點了點頭:“這個侍女一定是個壞人吧,代公主和親是對她的懲罰。”

“寶珠怎麼會這麼想呢?”我覺得寶珠的想法有些奇怪。

“阿孃講的故事都是這樣啊!阿孃還說——”

“有刺客!”

寶珠的話被打斷,外頭殺聲四起,打鬥中弄翻了燭火,火光漫天。

我將寶珠護在身後,小姑娘已經嚇得開始發顫,卻要掙扎著到身前來保護我

我拔下頭上的簪子,塞到寶珠手裡,“躲到床下,千萬不要出來,要是有人發現了你,就用這個扎他的眼睛。”

“公主,那你怎麼辦。”她拽著我的手不肯放開。

“好姑娘,沒事的,我是公主,他們不敢殺我,只要你聽我的,我們就都能沒事的。”

寶珠還是想要護在我身前,我只能將她塞到床底下,“寶珠,你是個好姑娘,會聽公主的話,對不對?”

她看著我的眼睛,這是我第二次叫她的名字,感受到我的堅持,她終於還是順從的藏在了床下。

我從牆上摘下前幾天寶珠買的弓箭,對準房門,我的父親是山中的獵戶,是以射箭我多少通一點,且學的都是十成十的殺招,一兩個人我還是招架的了得。

“轟——”

房門被從外踹開,我立刻彎弓搭箭,箭矢破空聲之後,羽箭直直插入來人身前的地板。

只消再往前一步,不死既傷。

後面的犬戎人拿著彎刀,一時有些不敢近前,我也不敢再射箭,臂力本就有限,在這房中弓箭並不好發揮。

“想不到大夏公主竟有如此才能”,外頭走進來一犬戎男子,年歲大約四十左右。

我一時有些摸不清他的身份,只能將弓箭繼續對著他。

“吾乃大夏公主汀蘭,奉旨前來犬戎和親,竟不知犬戎這是何意,難道要與大夏開戰不成?”

“公主誤會了,犬戎與大夏通商多年,自然捨不得開戰,只是——”那中年男子低頭獰笑,“他攣鞮延與攣鞮準父子要將我趕盡殺絕,我便要殺死大夏的公主,看看兩國開戰,這犬戎王位他能坐幾天!”

他拔出佩刀向我衝來,我幾乎是本能的放箭,但這種距離,幾乎沒有殺人的可能。

“砰——”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趴在地上的犬戎男子,箭矢從他背後射入,正中心臟,而我的羽箭,只是劃破了他的手臂,落在一旁。

“公主可無礙?”

攣鞮延從屋外衝進來,看來剛才那支箭便是他的手筆。

我看著他高大的身影,止不住的後怕,如果不是他及時趕來,現在倒在地上的屍首,就是我了。

“公主——”寶珠從床底下“滾”了出來,護在我身前,但是一看到我腳邊的屍體,嚇得尖叫一聲撲在我懷裡。

我緊緊攬著抖如篩糠的小姑娘,看向攣鞮延,“他是誰?”

“父王的長兄,從前的右賢王,攣鞮淵。”攣鞮延凝視著地上的屍體,眼神意味不明。

我有些懂了,料想應該是這位右賢王不滿自己的弟弟坐了王位,起兵謀反,卻被圍剿至此,臨死之前想要破罐子破摔。

“是在下不察,中了他的調虎離山之計,教公主受驚了。”攣鞮延向我俯身告罪。

“殿下不必內疚,還得多謝殿下及時趕來,不然只怕是要命喪於此了。”我虛扶了一下他。

“如今攣鞮淵已死,但是周遭恐仍有流寇,為安全計,怕是要委屈公主連夜趕往王都。”攣鞮延解下披風,蓋在了右賢王的身上,似乎是怕我看了這種場景受驚。

然而他並不知道,戰火紛飛、流血千里,我都見過,這點場景,不至於。

我本來,就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

6。

挪到馬車上的時候,天已經矇矇亮了,寶珠跟在我身後上了馬車,縮在角落不敢近前。

我以為是昨晚的經歷令她想到了死去的父母,於是輕聲安慰她:“怎麼了,是嚇著了嗎?”

“公主,寶珠應該保護公主的……”寶珠皺著小臉,很自責的樣子。

我看著她自責的神情,嘆了一口氣,“沒關係的……我這不是很好嘛。”

“公主救了寶珠,寶珠就應該保護公主的,可是……”她的小臉漲的通紅,內疚的不敢抬頭看我。

“好啦,我真的沒有關係的。”我把小姑娘拽到身前來,替她擦乾淨臉上的淚水。

“公主對寶珠這麼好,寶珠一定要好好照顧公主。”小姑娘感動的稀里嘩啦,連連向我保證。

傻姑娘,公主一直都對寶珠很好的。

只是寶珠,沒有照顧好公主。

7。

攣鞮延騙了我,這裡離王都根本沒有他說的那麼近。

只是因為他怕路上再出亂子,於是馬不停蹄把我送到王都。

這一路顛簸幾天,我什麼都吃不進去,進了王都的時候,整個人幾乎瘦脫了形。

從王庭大門走到正殿的幾步路,都累得我大喘氣。

犬戎王庭的大殿顯得有些暗沉沉的,跨進殿門的時候,由於疲累與恐懼,我不免有些心慌。

攣鞮延站在我身前,向犬戎王行禮:“父王,兒臣幸不辱命,已將大夏公主平安迎進王都。”

我順著他的目光抬頭望去,犬戎王攣鞮準端坐於王座之上,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神采奕奕,此刻看著自己兒子俯身行禮,眉目中更是遮掩不住的欣慰與自傲。

“好!不愧是我犬戎王的兒子。”

他們所說的定然不只是接一個公主,真正值得誇讚的,當然是斬殺了右賢王攣鞮淵,徹底除了心腹大患。

“想必這位就是大夏的公主了。”攣鞮准將目光投向了我。

王者終究是王者,鷹隼一般的目光叫我不敢再分出別的心思去考量他們的國事,立刻屈身行禮:“大夏公主汀蘭,拜見犬戎王上。”

我並不懂犬戎話,這一路上磕磕絆絆的學了些,也只能是勉強聽懂一些,開口實在困難,這樣行禮問安的話,我加起來也不會幾句。

“公主一路前來,路上商隊往來,匪盜只怕也多,可曾遇到什麼危險不曾?”

這話自然不只是關心安危,我垂下眼眸,做出一副乖順的樣子:“臨近王都之時,曾遇上一夥匪盜,所幸左谷蠡王殿下搭救及時,這才僥倖撿回性命。”

我乃外族人,他們內部的王位之爭鬧到了我眼前來,總歸是不好看的。

右賢王終究是死了,說他是匪盜,便只能是匪盜。

“公主平安就好,這匪盜之事屢禁不止,官道上燒殺搶掠,甚至害了不少官員性命,也著實讓孤頭疼得很啊。”

害了不少官員性命?我霎時明白了為什麼進王庭只有我一個人,公主他們殺不了,但那些使臣,那些見了右賢王叛變的使臣,怕是難以活著返回京城了。

攣鞮準的視線緊緊盯著我,這種審視的目光讓我覺得如同草原上的兔子被老鷹凝視,下一秒便會被鋒利的爪牙死死鉗住。

“父王,公主一路奔波怕是辛苦,不如早些為公主安排寢殿,好讓公主早些歇息吧。”攣鞮延察覺出自己父親的不善,開口為我解圍。

那道如劍般鋒利的眼神移開了,我如蒙大赦,額間已有了冷汗。

我明白,犬戎王希望和親公主識趣,但不希望她太聰明。

“哈哈哈,王兒說的是,倒是孤王糊塗了,聽聞大夏正逢國喪,犬戎雖不講究守孝,但父王過世,終究忙亂,倒也不適合大辦婚儀,便請公主先於攬月閣中暫住,待為大夏皇帝全了百日熱孝之後再行商議和親之事不遲,如此也算全了公主一片孝心,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我哪敢說個不字,連忙應是:“多謝王上。”

其實我們心知肚明,哪裡是全我的孝心,只怕是先犬戎王死的突然,後來右賢王叛變,叫咱們這位王上實在沒心情管什麼和親,眼下要再考量考量吧。

8。

出了殿門,我將微微顫抖的手指藏在袖中,但卻不能遮掩蒼白的臉色。

攣鞮延關切的問我:“公主可是太過勞累,不如快些回寢殿歇息吧。”

我向他微微頷首:“許是有些疲乏了,這一路多謝殿下照拂,眼下天色不早,殿下也早些休息吧。”

說完便任由寶珠攙著上了步輦,到了攬月閣,哪裡是什麼閣呢,不過是仿著中原隨便取了個名字罷了,但我也無心去關照這許多。

門外流水的僕婦送進來,說要聽從我使喚,各色犬戎的衣飾也送進來,說是來了犬戎,便要做犬戎打扮,以及各色的補品,是攣鞮準吩咐人送來的,說是一路奔波勞苦,要好生休養才是。

一切都提醒我,我和親到犬戎,便是個犬戎人了,不該管的事情不當管

比如那些使臣的死活。

寶珠看著我蒼白的臉色,以為我是病了:“公主,你怎麼了,怎麼臉這麼白?”

我緊緊攥著寶珠的手,“寶珠,你記得,我們路上遇見的匪盜,不要再同旁人說。”

“匪盜?那明明——”

“是匪盜,”我盯著寶珠的眼睛,“只是匪盜。”

坊間都傳聞攣鞮準是仗著有一個得白狼眷顧的兒子才得以繞過長兄獲封左賢王,右賢王死的又如此不光彩,要是傳到他國,終究是對王位不利。

我們不是使臣,進了犬戎就再也回不去,叛變之事就不會傳回大夏,若之後大夏與犬戎有戰事,也就不會說什麼攣鞮準上位不正,弒兄篡位,動搖軍心。如此,攣鞮準當不會再動殺心。

只要我們再也不回去,再也不回去。

9。

當天晚上,我便做了好長的一個夢。

那時候我還很小,父親是山中的獵戶,為我做了一把小弓箭,教我玩。

八歲的時候,我便能射中小兔子了,父親很開心,把我舉得高高的,說我將來會做女將軍。

母親看著我們爺倆玩鬧的樣子,笑罵著說我不像個樣子。

好日子總是過得很快。

射中小兔子沒多久,南陵人就打過來了,兩國交戰,父親就應徵入伍,我的父親能鬥得過山中的老虎,可是他還是沒有從戰場上活著回來。

到處都在死人,母親和我只能往北方跑,但是路上都是士兵與流民,屍橫遍野,母親沒能順利到北方。

而我,憑著早些年父親帶我練射箭的好體格,順利到了梁州,但是我已經沒有親人了,沿街乞討也總被本地的乞兒欺負。

幾天也吃不上一頓飯。

直到那年冬天,聽說公主到梁州的昌平郡王府了,我想著貴人或許會發些賞錢,於是就去了郡王府周邊,可是這種地界怎麼能容忍乞兒。

護衛們趕我走,我不肯,他們便要打死我。

高高的棍棒舉起的時候,公主和小將軍救了我,她摸了摸我髒兮兮的頭髮,“你叫什麼名字?”

她說,“寶珠,你真是個好姑娘。”

10。

“寶珠寶珠!公主姐姐,姐姐!”

我還在夢中,便被呼衍舟贊嘰嘰喳喳的叫聲吵醒了,她今天穿了一身紅裙子,像只鳥兒一樣飛進來了我的房門。

我急忙擦掉眼角的淚滴,從床上坐起來。

“居次,公主還沒起呢。”外頭侍女試圖阻攔她。

“啊,那我就等會姐姐吧。”舟讚的聲音有些沮喪。

“不用了,我這就起來了。”我拉開床幃,小舟贊幾乎是飛到了我的床上,“好姐姐,你醒的好晚哦,我想著和你一起吃早飯,肚子都要餓癟了呢。”

我笑著看她拍拍自己的小肚子,問她: “寶珠呢,你怎麼沒有去找寶珠?”

“我在這呢公主。”寶珠端著一個小碟子過來,“舟贊說她餓癟了肚子,我這怕她餓成紙片片被風吹走了怎麼好,這不快去拿些糕點給她壓壓稱。”

呼衍舟贊被寶珠逗得哈哈大笑:“好呀寶珠,你現在都會笑話我了”,伸手撓起了寶珠的癢癢肉。

“哎呀,好姑娘,好姐姐,哎呀,公主,你可救救我呀!”

她們兩個一個跑一個追,寶珠端著碟子不方便,很快就被舟贊逮住了。

“好了好了,快別鬧了,收拾收拾吃飯吧。”我看著兩個孩子撒歡,只覺得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了。

於是兩個孩子便乖乖的站在一側,等我梳妝。

侍女上前來,替我編出犬戎的頭髮式樣,我其實並不適應被人伺候梳妝,但這種不自然,顯然被誤會成了不適應犬戎衣飾。

“居次第一次梳犬戎髮飾自然是不習慣,往後便好了。”梳頭的侍女璫榆,輕聲安慰我。

我聽犬戎話聽得吃力,她只能慢慢說來。

“居次待會應當去拜見大閼氏的。”她替我穿衣服的時候再次囑咐。

“啊,是我疏漏了,那豈不是起的太遲。”這大閼氏約等於中原的皇后,我是和親來的公主,應當去見她的。

“沒關係,我們犬戎不講究那許多,居次待會收拾停當過去就成。”

“我陪姐姐去吧,閼氏可喜歡我了,姐姐不要緊張,閼氏很好說話的。”舟贊拍著胸脯舉薦自己。

我看著鏡中收拾停當後完全變了一個人的自己,輕輕地,“好。”

11。

“閼氏!”我們剛到了這位蘭氏閼氏的殿前,旁邊的呼衍舟贊就衝了進去,撲在蘭氏閼氏的身上:“大閼氏,舟贊好想你哦!”

“哎呦,小丫頭又跑到哪裡去瘋了?”這位閼氏看著三十多歲的樣子,看向呼衍舟讚的眼神極為溫柔。

“大夏公主汀蘭,見過大閼氏。”我向她屈身行禮。

她把我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公主遠來疲累,快坐下歇歇吧。”

璫榆扶我坐下。

“聽說公主是與舟贊在路上認識的?”她見我犬戎話說的不很流利,特意放慢了語速。

“在路上曾遇流民騷亂,幸得舟贊姑娘搭救。”

“哎呀!我突然想起來,閼氏,我要告狀!”舟贊見提起之前的事,很是忿忿。

“延哥哥說我到處亂跑,罰我抄二十篇大字,中原字那麼難寫,他要我抄整整二十篇!”

舟贊很生氣,小臉鼓鼓的。

“你呀你,阿延也是為你好,這一陣子外面那麼亂,多不安全,太平的時候,阿延幾時攔過你?”

舟贊很不服氣,依舊不說話。

“你今年都十五歲了,再過些日子便要與阿延成婚了,阿延將來是要做王上的,你該學著穩重些。”

舟贊捂著耳朵,“不聽不聽。”

我有些明白了,估計這位蘭氏閼氏,作為犬戎王的元妃,應當是攣鞮延的養母

蘭氏閼氏身後的嬤嬤出言勸慰:“居次年紀還小,待過幾年便好了。”

“你呀,總慣著她。”蘭氏閼氏笑罵,轉頭又問我,“公主在攬月閣住著可習慣?”

“一切都好。”

實在不是我不想多說,是我能力有限,會說的犬戎話真的不多。

蘭氏閼氏看出我的窘迫,“替公主找個師父吧,公主隻身在外,若是不懂犬戎話,連個朋友都沒有,更容易想家。”

“不用不用,我中原話說得這麼好,我來教。”舟贊拍著胸脯保證。

“傻丫頭,你還能天天進宮來嗎?”

“為何不能?”

蘭氏閼氏與那位嬤嬤相視一笑,沒有解釋。

我卻明白了,過些日子,應當就是舟贊與攣鞮延的婚期了,她要待嫁,自然不能時時來找我。

“那既然我不行,”呼衍舟贊沒有糾結太久為什麼她不行的問題,仰頭說道“我還有一位師傅。”

“是誰?”

“是寶珠!”

蘭氏閼氏愣住了,顯然不知道寶珠是何許人也。

“寶珠是誰?”

“是我和姐姐在路上救的一位姑娘,她父親是中原人,但她在犬戎長大,所以她既會說中原話,又會說犬戎話。”

我很感激呼衍舟讚的提議,其實寶珠現在的身份很尷尬,她說是我的侍女,但並不是很懂貴族們之間的規矩,也從未做過伺候人的活計,我和舟贊又待她不同,她少不得要受宮裡其他侍女的排擠。

但是如果能作為教我說犬戎話的師父就不同了,不是奴僕的身份,會讓她在宮裡好過很多。

況且我並不希望他們替我大張旗鼓的找師父,經過昨天在殿前的問答,我明白,攣鞮準希望和親公主還是做一個透明人比較好。

“是那位十二歲的姑娘嗎?年紀有些輕了。”蘭氏閼氏顯然聽說過呼衍舟讚的光輝事蹟,對於寶珠的年紀還是抱有擔憂的。

“是,寶珠年紀雖小,但還是很有一套法子的,我在閼氏前不至失禮,還多虧寶珠教我幾句。”我擔心蘭氏閼氏不同意,急忙為寶珠辯解。

蘭氏閼氏點點頭,能通曉兩國語言的女子並不好找,既然我這個學生都不嫌棄師父是個小丫頭,她自然也不好多說什麼。

同蘭氏閼氏的會面比想象中要輕鬆很多,從她的宮殿出來,呼衍舟贊抱著我的手臂晃啊晃的:“怎麼樣,姐姐,我就說大閼氏很好說話的吧。”

“大閼氏確實雍容大方。”我想著蘭氏閼氏溫柔的神情,再看看手臂上掛著的人型臂釧,“還要謝謝舟贊為寶珠謀了一份好差事。”

“姐姐,那既然我立了這麼大一份功勞,你可不可以幫我個小忙嘞?”她亮晶晶的眼睛裡遮掩不住的狡黠。

“我是不會幫你抄大字的。”

但是我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算盤。

“好姐姐,你幫幫我嘛,我的手都要寫斷掉了,中原字真的很難寫,我寫不好,像鬼畫符一樣,延哥哥會罰我重寫的。”她眨巴著眼睛,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那我替你寫,你的延哥哥不會發現嗎?小心他打你的手板心。”我颳了刮她的鼻子,恐嚇她。

呼衍舟贊小嘴癟下去,顯然意識到這條路真的行不通。

我看她霎時蔫下去的樣子,覺得好笑,於是岔開話題:“說起來,左谷蠡王為何如此痴迷中原文化啊?”

呼衍舟贊垂下了腦袋:“延哥哥的母閼氏,也是大夏來和親的公主,只是在他出生不久後就離世了。”

大夏和親的公主?

大夏雖與犬戎通商,但是也並不算多親厚,已經多年未有嫡公主和親了,倒是二十年前有位宗室女子封了公主去往犬戎,只是聽說生下孩子沒多久就因病過世了。

宮裡都說,是因為她生下的孩子得了白狼的眷顧,犬戎人奉白狼為神,這孩子生下來便註定要做犬戎未來的王。

而犬戎王是不能有一個大夏人做母親的。

他如此痴迷中原文化,大約也是想念自己母親的吧。

“那你呢,你為什麼也要學中原文化啊?”我繼續問她

呼衍舟贊非常自然地:“當然是因為延哥哥喜歡啊,後來我自己也就喜歡上了,大夏有那麼多好吃的好玩的,還有那麼多有趣的故事,只是字太難寫,我不喜歡……”

說到後面又蔫吧下去。

“若是你喜歡,想必阿延就不會罰你抄大字了。”

攣鞮準不知何時出現在我們身後,我連忙屈身行禮:“見過王上。”

呼衍舟贊也跟著我怯生生的行禮,看來,哪怕是像呼衍舟贊一樣無法無天的性子,也做不到和攣鞮準沒大沒小。

“公主在犬戎可習慣?”這兩口子還真是一模一樣的問話。

“一切都好。”我禮節性的重複。

攣鞮準可能也不太知道怎麼和兩個小姑娘客套,見我和呼衍舟贊似乎很怕他的樣子,尷尬的轉移話題:“孤去看看閼氏,你們早些回去吧。”

“是——”告退的字眼還餘半個在嘴邊,我就被呼衍舟贊拽跑了。

“姐姐,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呼衍舟贊拽我一溜煙的跑回了攬月閣。

“舟贊很怕王上嗎?”我很疑惑。

“王上的眼睛像草原上的鷹隼一樣,一眼就能把人看穿,我在他面前,是怎麼也不敢賣乖,還是延哥哥和大閼氏和善一些。”

舟贊簡直說出了我的心聲。

我一想到百日之後便要嫁給他,就覺得心慌無比。

我忘不了他那日在大殿之上看我的眼神,如鷹隼般銳利,又如鬼魅般駭人。

12。

舟贊連著半月都沒有再來。

我起初以為她是被攣鞮準嚇到了,結果寶珠急匆匆的從屋外跑進來,“公主,聽說左谷蠡王被封左賢王了,王上下旨要在一月後為他舉辦婚儀,舟贊很快就會變成左賢王妃啦!”

璫榆正在為我梳妝,聞言溫和地笑笑:“左賢王與呼衍居次的婚事是兒時就定下來的,兩人感情一直很好,若不是先王過世,兩人該在年初成婚的。”

“能兒時就與犬戎未來的王定親,咱們舟贊看來也是無比尊貴的。”我笑著打趣。

“呼衍氏乃是這王都最尊貴的氏族之一,舟贊居次其實只是旁支,並不頂尊貴的,只是居次實在討人喜歡,左賢王殿下很喜歡她,蘭氏閼氏也覺得她俏皮可愛,便定下了。”

“那這婚事也算不得倉促,想必一切都準備停當了。”我想起中原太子的婚儀,禮部要提前很久就準備,各路事宜只把禮部官員忙昏了頭。

“也並不是,婚儀並不是簡單的一天之內娶進門就完了的,除卻一般的祭祀,因著咱們左賢王出生時曾得白狼現世,他們小夫妻也會去白狼的神山前告祭一番,這都需要人手準備,公主來犬戎這許久未能與王上成婚,一來是全公主的孝心,二來也是人手不夠的緣故。”璫榆替我在頭上別了一枝花,顯得靈動許多。

“那公主也會有盛大的婚儀嗎?”寶珠眨巴眨巴眼睛。

我和璫榆相視一笑,“不會的。”

說到底,我只是攣鞮準眾多閼氏中的一個,怎麼可能會有如同太子娶妻般的婚儀呢。

“倒也說不準,居次是大夏的嫡公主,或許會有些派頭。”璫榆想了想,寬慰地開了口。

“我其實並不願意有什麼婚儀。”我拔下璫榆為我別上的鮮花,那太顯眼了。

13。

這一個月來,我每日縮在屋子裡不出門,倒是也有人想要來拜會我,只是同我說話太費勁,她們一個個也就敗興而歸,不願意再來理會這個“啞巴”公主。

就這樣混沌的一日一日過下去,舟贊和攣鞮延的婚儀很快就到了。

我站在窗前聽著外面的熱鬧,寶珠拽拽我的衣角,“公主不去赴宴嗎?舟贊披上嫁衣一定很漂亮。”

我看著她期待的眼神,摸了摸她的頭髮,“我的身份不便,叫璫榆姑姑領你去看看熱鬧吧。”

犬戎不像中原規矩大,其餘的祭祀或許要嚴肅些,但今日只是迎娶,不講究許多規矩。

但我這未過門的小媽過去,多少有點尷尬。

寶珠乖順的點點頭,牽著璫榆的手離開了,臨走之前沒頭沒尾的說了句:“故事裡的公主與李暮遲,也會有這麼熱鬧的婚儀吧。”

我不知為何突然想起荒原上的燎亮星火,“會有的吧。”

14。

舟贊與攣鞮延成婚後的第二天,舟贊便像住在了攬月閣一樣。

幾乎日日都來同寶珠嬉鬧。

我看著梳著婦人髮式的舟贊,依舊還如孩童般心性,忍不住的笑罵道:“你呀,都是成家的人了,說不得過幾年便要做母親,還這般小孩子心性。”

“姐姐,你怎麼同大閼氏一樣嘮叨。”舟贊捂著耳朵不肯聽。

寶珠扒拉開舟贊捂耳朵的手,一臉好奇:“不過舟贊,這成婚之後,究竟有什麼不一樣啊,我怎麼感覺你好像沒什麼變化?”

舟贊登時來了脾氣,指著自己眼下的烏青:“怎麼沒變化!延哥哥夜夜都要折騰我,我許久都不曾睡過一個好覺——”

璫榆見舟贊口無遮攔,擔心教壞了寶珠,立刻捂住了舟讚的嘴。

我被璫榆的舉動驚住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的鬆開手

“我都老了好幾歲——”結果剛鬆手,舟贊就繼續控訴,嚇得璫榆剛移開的手又蓋了上去。

“啊,看左賢王文質彬彬的樣子,想不到成了婚竟也不是什麼好人,他怎樣折騰你,可是打你了不成!”寶珠一幅憤憤不平的樣子。

舟讚的臉登時紅了,這下不用璫榆捂嘴,也是哼哼半天,吐不出完整的句子,最後只是捂著臉跑出去,“哎呀,你以後就知道了!”

留下一頭霧水的寶珠和憋笑憋得辛苦的我與璫榆兩人。

經過此事,舟贊好幾天都沒有登攬月閣的門,中間來了一次,我尚未見到她的人影,便聽寶珠在屋外喊:“哎呀,你別跑呀!”

我把寶珠叫進來,問她怎麼了。

她撓撓頭髮:“舟贊來了,我只問了她一句,是不是左賢王折騰她,她才好幾日不來的,她就紅著臉跑了,還說再也不要理我。”

我與璫榆哈哈大笑。

15。

舟贊再來就是半月之後的事情了,她依舊如同小鳥一樣飛進來,“姐姐姐姐,聽延哥哥說,王上已經讓下面的人擇好日子了,說不得過幾日,我便要改口叫你閼氏了呢。”

她依偎在我懷裡,“但我還是喜歡叫你姐姐,我偷偷叫好不好?”

我有些出神,想到攣鞮準的眼神,我便直打顫。

說起來,犬戎人成婚早,即使他有個十七歲的長子,今年也不過三十出頭的樣子,樣貌也算得上是英俊。

只是眼神實在嚇人。

“不是還未過百日嗎,這才兩個月,怎麼這麼急?”寶珠看出我的不情願,詢問道。

“我也不知道,許是冬天來了,我同延哥哥無法去神山前祭祀了,人手便空缺出來,王上就想著快些辦了吧,畢竟姐姐已經來了兩個月了。”舟贊顯然也是想起攣鞮準的氣勢,擔憂的的看著我。

“說起來,已過百日了,我們從京城出發不久,先皇便駕崩了,這來犬戎的路途,也要兩月有餘,百日熱孝,早就過了。”我替寶珠理了理髮絲,她是野性子,髮飾一天梳八百遍也不妥帖的。

舟贊就不同,即使同樣玩鬧,她也能保持形容得體。

“犬戎的冬天來得這樣早嗎?”

我見大家都興致缺缺,於是岔開話題。

“不是的,今年年景不好,天氣冷的早,牧民們少不了要遭災,我們同大夏通商倒還好,大家多少有些儲備,只是月氏……只怕這個冬天不會太平。”舟讚的神情變得十分嚴肅。

寶珠也攥緊了拳頭,我把她攬進懷裡,不知該怎樣安慰這個姑娘。

她該是我們中最痛恨月氏與犬戎之戰的。

寶珠卻回抱住了我,“沒關係的,寶珠有公主了,寶珠不怕。”

16。

犬戎與月氏沒有開戰。

他們送了一位公主來和親,希望同犬戎講和,從犬戎這裡討些糧食,度過這個冬天。

這王庭裡一下子來了兩位公主,今年又實在事多,攣鞮準實在沒什麼心思去辦個什麼儀式,直接挑了個吉日,發了道旨意,封我們做閼氏,便結束了。

連個封號也沒給不說,更是從未踏進過我們兩位新閼氏的屋門。

璫榆怕我感傷,安慰我:“閼氏不必難過,只是王上對和親公主有些牴觸罷了。”

“左賢王的母閼氏走的時候,王上是很難過的,在這王庭,和親公主生下兒子,並非是什麼好事。”

再難過,不也是為了兒子的前途,放棄了女人嗎?

我拍了拍璫榆的手:“我不在意的,只是那位月氏公主,在這宮裡的日子未必好過。”

大夏與犬戎的關係近幾年還稱得上是不錯,但是犬戎與月氏,幾乎是年年交戰了。

她是敵國的女子,又不受犬戎王的喜歡,日子定然過得艱難。

“王上定然不喜歡閼氏與那位月氏公主多接觸,閼氏還是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了。”璫榆以為我大發善心,我輕笑:“我自己也並不是什麼尊貴人物,哪裡能為別人施以援手呢?”

即使我在這王庭站穩了腳跟,我也不會去管。

犬戎一直防著大夏與月氏有過多交集,畢竟犬戎處在兩國中間,若是大夏與月氏聯手夾擊犬戎,對犬戎定然是大不利。

我是大夏來的公主,定然是要避嫌的。

17。

後來事實證明,即使我不想避嫌,那位公主也不會願意與我交涉過多。

犬戎人對月氏人總是怨懟,就連璫榆這種溫和妥帖的,也會在為我梳妝時,說幾句那位月氏來的都和公主的壞話。

“那位公主倨傲的很,半點不理人的。”

我輕聲安慰憤憤不平的璫榆:“王庭裡的人只怕也這麼想我,或許她只是語言不通。”

“那怎麼一樣呢,閼氏如此和善溫柔,即使犬戎話說的不好,也待王庭裡的人都頂和善的,哪像她一樣。”

我聽了只是笑笑,沒有再出言勸慰,我和那位月氏公主不同,她們中間有家仇國恨,怎麼可能天天笑臉待人。

倒是舟贊近來願意天天去吃那位都和公主的閉門羹。

然而舟贊吃了半個月的閉門羹之後,如火的熱情最終也是半點不剩。

“姐姐,舟贊好想你哦!”她飛撲進我懷裡。

下一秒就被寶珠薅了起來:“你不是去找那位都和公主的嗎,怎麼還要來纏著我的公主?”

舟贊被酸溜溜的寶珠拎著後脖頸子,只能軟下聲氣求饒:“好寶珠,我只是好奇嘛。”

“好奇什麼?”

寶珠一放開舟贊,她便如沒長骨頭一般再次縮在我懷裡,而後深深嘆了一口氣:“我聽延哥哥說這位月氏公主同我們長得不一樣,我便很想去看看,可是她每次不是說不舒服便是說還在睡,我到現在連她是幾個鼻子幾個眼睛都不知道……”

我看著垂下腦袋去的小姑娘,忍不住笑:“再不一樣不也是兩個眼睛一張嘴,傻丫頭。”

“姐姐剛來的時候,只是因為嘴笨一些,才不與人交際,可我們都知道,姐姐是頂和善的,只是有些傻氣,嗷——”

寶珠狠狠彈了舟贊一個腦瓜崩:“不許說公主傻!”

“可是那位月氏公主,”舟贊揉了揉自己的腦袋,“姐姐寶珠打人好疼哦,你也不管管她——”

寶珠威脅的揚了揚拳頭——

舟贊便識時務地繼續開口:“可是那位月氏公主,自打來了王庭,從未見過任何人,甚至都沒有去拜見過大閼氏。” 她嘆了一口氣,“說起來,月氏曾差點被犬戎滅國,她許是很恨我們。”

“可能,這也是她不願意見人的原因吧。”

犬戎人視她為仇敵,可是這整個王庭上下,哪個不也是她的仇敵?

18。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已經是春天了。

犬戎有春獵的習慣,雖然春日裡不敢過多射獵破壞生息,但是犬戎多以遊牧為生,春日裡到草原上祭祀一番卻是常理。

舟贊不再如從前一樣日日糾纏著我,聽說是蘭氏閼氏押著她學規矩。

“去年左賢王成婚的時候,因著年景不好,便未能去神山前祭祀,今年春獵時,他們不僅要去草原上告祭天地,還要去神山前,祭祀一番。”璫榆見我一直望著窗外,以為我是思念許久未見的舟贊:“呼衍居次性格俏皮,閼氏押著她學學規矩也是常理。”

“是該好好學學規矩。”我看著窗外一路跳著過來的小舟贊,深覺蘭氏閼氏是白費力氣。

“哎呀,姐姐你怎麼老悶在屋子裡,”人未到聲先至,舟贊跑得額間都是細碎的汗珠,“我們去射箭玩吧。”她從身後變戲法一樣掏出了一把精緻的小弓。

“這是延哥哥特地命人為我制的,很好用,姐姐試試。”她把弓塞到我手上。

我撫摸著那上面漂亮的花紋,良久,我把弓還給她,很遺憾的搖頭:“公主不會射箭。”

舟贊沮喪的垂下腦袋,繼而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抬起頭來,眼睛裡又有了光亮:“我們去找蘭氏閼氏說話吧。”她邊說邊拽我走,不肯給我留下逃跑的機會。

我還想找理由逃避:“我總要知會寶珠一聲,她要找不到我的。”

“寶珠寶珠!我把姐姐帶走啦!我們去找大閼氏!”舟贊未等我的理由陳述完畢,就扯著嗓子喊。

“好呢!早些回來!”寶珠在隔壁屋內答應的很快。

我只能哭喪著臉任由舟贊把我帶走。

她一邊走還一邊嘮叨我:“姐姐,你都來犬戎近一年了,犬戎話都說的很流利了,不能總悶在屋子裡不同人交往。”

我也學她捂著耳朵不肯聽,她就把我的手扒拉開,“姐姐你這樣總悶著要發黴的。”

結果嘮叨了一路的小磨人精到了蘭氏閼氏的門前,再度拋開了我,我踏入殿門的時候,又聽到了那句:“閼氏我可想你啦!”

可是明明昨天才見過。

“小丫頭,昨日剛學的規矩今日又忘了,你這般如何去神山前祭祀,也不怕白狼神發怒,吃掉你。”蘭氏閼氏攬著舟贊,像哄孩子一樣恐嚇她。

“舟贊學不好規矩,白狼神不會喜歡吃舟贊這樣的笨孩子的,閼氏不用擔心啦!”

蘭氏閼氏擰了擰舟贊肉乎乎的小臉蛋:“你呀你,也不知道你整日纏著汀蘭公主,公主怎麼受得了你。”

我向她行禮問安,而後答道:“舟贊俏皮可愛,極是討人喜歡。”

“我就說嘛,公主怎麼會不喜歡舟贊嘞。”

蘭氏閼氏一臉寵溺的看著舟贊:“好啦,該到時辰去修習祭祀的議程了。”

舟贊立刻便如泥鰍般掙脫了蘭氏閼氏的懷抱:“啊對!議程中可以向神山許願,母閼氏說我該許什麼願呢?”

一些不想學習的小藉口。

蘭氏閼氏一眼就戳穿了她的小伎倆:“春獵完才去呢,你還有好長時間可以慢慢想,規矩不學卻是學不完了的。”

舟贊把求救的目光看向了我:“公主嘞,公主覺得我該許什麼願?”

“你的延哥哥沒有給你建議嘛?”

舟讚的臉登時紅了:“他說,他說,哎呀,我該去學規矩了,再不學學不完啦!”說完就一溜煙的跑出去。

蘭氏閼氏瞭然的大笑:“定是阿延想要舟贊為他生個小娃娃。”

19。

攣鞮延的願望成真了,舟贊從神山回來不久後,便有了身孕。

她在府中安胎不便走動,特地寫信告訴了寶珠。

寶珠把舟贊寄來的紙張放在爐火上烤了烤,上面便顯出文字來,這還是之前她們嬉鬧時,我教她們的法子。

從前在宮裡,公主一想出去玩,就用這種法子給李暮遲傳信,後來被昭王識破之後,就再也沒用過。

“這幾個月不見,舟贊居然都要做母親了,公主,我們去看看她吧~”

我原本是不想去的,因著要出王庭到左賢王府上去,身份多有不便,便同寶珠說:“你自己去好不好,替我送些禮物給舟贊。”

但是寶珠說什麼也要拉我一同前去。

“公主,你就陪我去嘛,舟贊也很想你的~”她拽著我的衣角,可憐兮兮的撒嬌。

這小丫頭把舟贊撒嬌賣乖的本事學了十成十。

我嘆了一口氣,“也罷,許久未見舟讚了,我去求求大閼氏,興許會準我出王庭。”

“好呢!”

蘭氏閼氏聽說我是要去看懷孕的舟贊,立刻就應允了:“舟贊這胎懷的辛苦,害喜害得厲害,整個人都提不起精神,你去看看,興許好些。”

蘭氏閼氏說的沒錯,舟贊確實瘦了許多,從前圓潤的小臉已經顯出尖尖的下巴了。

“姐姐,寶珠,你們來看我啦”舟贊沒什麼力氣,但見到我們,似乎神采真的好一些。

寶珠心疼的看著她:“舟贊,懷娃娃這麼辛苦啊,等他出來,我一定好好教訓他。”

“那我都不敢生下他了。”舟贊撫摸著自己尚還平坦的小腹,眼神中有一抹微不可查的憂傷。

“瞎說!”我打斷這兩個丫頭的胡說八道。

“十月懷胎是很辛苦的,你身份尊貴,吃穿用度更要小心,從前在京城宮裡,便有多少孩子因為一些陰損招數,甚至未曾得見天日。”

舟贊依偎在我懷裡,聽著我的嘮叨:“知道啦。”

“也不必事事都為著這孩子考量,終究是要自己開心才是。”舟贊瘦了許多,倚在身上已經有些硌得慌,我只能心疼地囑咐她。

這個孩子是左賢王的第一個孩子,若是個男孩,說不準幾十年後會繼承王位,多少人都盯著,舟贊小小年紀,哪裡受得住。

舟贊似乎是被我說到了心坎裡,她委屈的嗚咽:“姐姐,我好怕,我好怕這個孩子生不下來。”

“好孩子,會的,他會平安來到這世上的。”

舟贊趴在我懷裡,哭的委屈極了。

20。

轉眼又是一年春天,這已經是我來犬戎的第三年了。

舟讚的月份漸漸大起來,今年的春獵,大家都不想讓她去了,怕有個什麼意外。

但是舟贊執意要去。

她說她很久沒有到草原上去過了,孩子將來生下來,不喜歡草原怎麼好。

最終還是攣鞮延耐不住她的死纏爛打,鬆了口。

蘭氏閼氏不放心,一定也要同去。

舟贊大著肚子跑來王庭找我:“姐姐,你陪我去春獵好不好”

“大閼氏會去的吧,你要她陪你一起不好嗎?”

“可是姐姐在,我會安心。”她輕輕撫摸著已經隆起的肚子,眼神中滿是溫柔。

“閼氏去罷,聽說為了慶賀舟贊有孕,此次春獵,所有女眷都要去的,閼氏不會太顯眼的。”璫榆在一旁附和。

“那那位月氏的都和公主也會去的嗎,她不是不願意見人的嗎?”寶珠理了理自己的頭髮,她現在也很注重儀容了。

“也去的,蘭氏閼氏問她意見的時候,原以為她會拒絕的,但是她卻同意了,月氏人善騎射,她來犬戎許久,想必也是思念草原的。”

“不過我倒覺得她不去還好,這次春獵少不了各路貴胄,不少人的親人都是死在犬戎與月氏戰場上的,她去,少不了要被羞辱。”舟讚的目光投向遠處,顯得有些落寞。

我總覺得舟贊懷孕後,似乎變了許多。

“那姐姐你可願意陪我去了,舟贊一個人好可憐的~”然而下一秒,舟贊便一如往常扯著我的衣袖撒嬌賣乖。

“你不是還有你的延哥哥嗎?”我颳了刮她的鼻子。

“延哥哥定然要上場射獵的,沒有時間同我玩,好姐姐,你就陪我去嘛~寶珠也一定想去是不是,我們一起嘛~”她連寶珠的衣袖也拽上了。

寶珠也是個會順杆爬的:“好公主,帶我去吧~”

我拿她們沒有辦法,只能答應:“好好好,你們兩個呀。”

“果然姐姐還是更疼寶珠些,寶珠一求姐姐,姐姐便立刻答應了,我卻是要撒嬌打滾,糾纏好久呢……”舟贊故意做出一副酸溜溜的樣子來。

寶珠被她拿喬的樣子逗笑了,“那可說好了,公主偏疼我一個,今晚的中原點心,一塊都不給你留。”

“呀!這怎麼行,姐姐你快評評理……”

我看著又嬉鬧成一團的兩個丫頭,真是拿她們沒有辦法。

19。

春獵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但是舟贊不與我們同行。

她是左賢王妃,理應有自己的馬車,走在隊伍前列。

馬車的速度也有差異,我們幾乎在隊尾,是以下馬車的時候,已是傍晚,整個獵場已經都佈置妥當了。

中原的皇家圍獵,多半是在山林之中,但是犬戎則不同。

獵場是一望無際的草原,春日裡,草地已然長出新芽。

周邊已經架起營帳來,諸多營帳正中,留出一塊空地,架著篝火。

璫榆向我解釋道:“今日奔波,不會立刻開始射獵的,往年都會各自在營帳內修整一天,晚上齊聚篝火前熱鬧熱鬧,第二日再上場射獵。”

我點了點頭,這到與大夏差不多。

“公主,你看。”寶珠扯了扯我的衣角,指向遠方。

是攣鞮延與舟贊,兩人騎著馬匹,在夕陽之下慢悠悠的逛著。

攣鞮延生得高大,影子投下來,竟然將舟贊都包裹起來,過了不久,他突然伸手將舟贊抱到自己的馬匹上,兩人共乘一騎,只留下舟讚的馬匹,微弓著身子,托起將墜的懸日。

寶珠笑得甜絲絲的,呆呆的看著:“公主,舟贊總說左賢王折騰她,這看起來感情還是不錯的嘛。”

傻姑娘,就是因為感情好,才會總折騰她呀。

“好了,要是讓舟贊知道我們偷看她,只怕又要羞得好幾日見不得人,我們還是快些回自己營帳去吧。”我拽著寶珠的手,硬生生把看痴了的小姑娘拽開。

沒料想一轉身,卻正好撞上一位戴著面紗的女人。

這是我第一次見那位都和公主。

舟贊說得對,都和公主確實和我們生的不一樣,身材高挑,眉眼更為深邃,極為漂亮。

我欲向她致歉,沒想到她甚至都沒有多看我一眼,轉頭走開了。

璫榆一副本就如此的樣子:“閼氏,我就說這為月氏公主很是倨傲吧。”

我拍拍她的手作為安慰,“無妨。”

20。

回了營帳沒有多久,我本想早些歇息,寶珠卻把我拽起來,拽著我就往外走:“公主,悶在營帳裡多沒意思,舟贊邀我們出去看篝火!”

我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被拽上了席位,舟贊捨棄了她的延哥哥來陪我坐著,上首是攣鞮准以及蘭氏閼氏,他們不知道在輕聲交談什麼,蘭氏閼氏看到我,微微點頭示意。

攣鞮準一如既往無視我。

周遭坐著的都是犬戎貴族,很遺憾,我除了王室這幾個人,一個都認不出來,甚至對我來說,犬戎人都長得差不多樣子。

“不知月氏的都和公主可在?”是一個喝的醉醺醺的中年男子,應當是位將領。

舟贊附在我耳側:“這是須卜家的將軍,常與月氏交戰的。”

“都和應是疲累早些歇下了——”

“我在,不知須卜將軍有何事。”蘭氏閼氏遮掩的話被月氏公主打斷。

她從場外走來,穿著月氏服飾,立在篝火之前,從我的角度看去,火光搖曳,做了她的裙襬。

“常聽聞月氏有善騎射者十萬,想必公主也是精通此門的,不如公主為我們表演一番,為大家這篝火夜宴,助個興?”

這就是要把她當成舞姬了。

“犬戎同樣善騎射,怎得將軍還要我一個小小公主為諸位表演,莫不是犬戎外強中乾,連怎樣彎弓搭箭都忘了?”她神情倨傲,甚至懶得看那位將軍一眼。

“你——”

“也罷,便讓我來教教將軍,免得再敗於我月氏陣前!” 她從背上取下羽箭,繼而彎弓

“咻——”箭矢凌空,直奔須卜將軍而去

那位將軍連忙後退,羽箭直直插入他腿前的地面,連同騎裝一起釘在坐席上。

差一點斷子絕孫。

月氏公主見羽箭達到了她想要的效果,冷笑一聲,轉頭離去。

“月氏——”

“須卜將軍!”須卜辱罵的話被蘭氏閼氏打斷,“你該記得,她是王上的閼氏。”

21。

經過昨晚震撼一幕,我一晚都沒有睡好,早上醒的就遲了些,來到營帳前。

無數的馬匹高昂著頭,烈日之下,皮毛都閃出光澤來。

犬戎男子們已經騎上馬匹,身上皆揹著灰白色的羽箭,遠遠望去,竟有萬馬奔騰之氣勢。

寶珠不知何時來到我身前,“公主,你看,那是左賢王和王上!”

她指著隊伍最前端的兩人,父子二人正齊齊向空中射出箭矢,羽箭直逼蒼穹而去,隨後馬蹄聲立刻響徹整個獵場,百餘人駕馬飛奔而去,竟也能在這草原上騰起塵土,霎時,一地灰白淹沒新綠。

我看著寶珠眼中都要溢位來的崇拜,問她:“你不是去看舟讚了嗎?”

“哦對,舟贊在大閼氏帳中呢,大閼氏邀公主也過去說話。”寶珠拍了怕自己的腦袋。

我嘆了一口氣,蘭氏閼氏是這王庭裡頂好的人,對我也多加照拂,但她和舟贊一樣,總是希望我能融入犬戎。

可是我並不喜歡那群犬戎貴胄,她們每每上下的打量我的眼神,好像這同他們長得不一樣的大夏人,是什麼世間難得一見的珍稀。

“那位月氏的都和公主也在。”寶珠踮起腳來,附在我耳側,悄悄的說道。

我看著她精明的小眼神,忍不住笑了,她昨晚看到了月氏公主的瀟灑場景,反而對這位敵國公主沒有那麼牴觸了。

“好,那寶珠帶我過去吧。”

22。

然而到了蘭氏閼氏帳前,我便很是後悔。

我向蘭氏閼氏行禮問安之後,才發覺這帳中還有許多人,都是貴族家眷,我一個都不認識,蘭氏閼氏便一一替我介紹了,然後我才找了個角落躲著,聽她們熱絡的聊天。

舟贊自然是話題中心,她的肚子漸漸大起來,此刻正依偎在蘭氏閼氏身旁,被各路貴胄纏得無法脫身。

但我感覺舟贊似乎已經對這種客套話免疫了,她的表情顯得有些麻木。

我無聊極了,垂著頭幾乎要睡著。

“公主,”寶珠戳了戳我,“那位月氏公主為什麼一直盯著舟贊看?”

我抬頭看過去,那位都和公主似乎有所察覺,慌忙移開了眼神。

“她不會是——”

“大閼氏,王上圍獵時遭遇伏擊!”,我回答寶珠的話尚未說完,門外便衝進來一個士兵,跪倒在地。

滿屋貴胄頓時慌亂,蘭氏閼氏站起身來:“怎麼回事,王上與左賢王可平安?”

“平安——”

“舟贊!”所有人都關注著來報計程車兵時,月氏公主已經來到了舟贊身後,我分明看到了她手中的匕首。

“姐姐——”明晃晃的匕首架在了舟讚的脖頸上,打斷了她的呼救。

“你想做什麼?”蘭氏閼氏見到舟贊被挾制,頓時慌亂,“你放開她,什麼都好說的。”

“我?我想要你的命!”她突然重重的推開了舟贊,拿著匕首飛撲向蘭氏閼氏,然而下一秒,她便被趕來侍衛的羽箭射中,仰躺在地上,沒了聲息。

23。

月氏公主都和聯合月氏,意圖在圍獵時謀殺犬戎王攣鞮準。

此前攣鞮準便懷疑王都內有月氏的奸細,只是一直未能找到源頭,如今月氏公主圍獵刺殺,算是把這奸細的罪名,坐實了。

刺殺很失敗,沒有傷到攣鞮準與攣鞮延一根汗毛,只是,舟讚的孩子,沒有了。

圍獵過去許久,我依舊每日縮在屋子裡不肯出門。

舟贊也許久沒有再來,她失了孩子,我想著該去看看她。

“左賢王在此次捉拿奸細一事中立了大功,王上對他很是讚賞。”璫榆替我梳了一個再常見不過的髮式,試圖打消我出門的想法:“閼氏近來還是少出門為妙,同是和親公主,只怕王上猜疑。”

“公主,”寶珠搖了搖我的衣袖,“會打仗嗎?”

“我也不知道,月氏想要刺殺王上,王上未必會嚥下這口氣,但是如果內奸真的洩露了很多東西出去,例如城防、軍事之類,那短期內開戰,犬戎是討不到好處的。”

“那如果月氏主動開戰呢,他們都刺殺王上了,說不定真的做好準備了。”寶珠縮在我身旁,怯生生的問,“那會不會又死掉很多人?”

我把寶珠攬到懷裡,輕聲安慰她:“不會的,寶珠不要怕,公主在呢。”

攣鞮準同我猜想的那樣,並沒有主動開戰,月氏那裡卻也沒有任何反應。

好像他們從來沒有送過一位和親公主到犬戎來,好像這個世上從未有過一次失敗的刺殺。

正當我覺得一切都風平浪靜的時候,舟贊卻突然來了,失了孩子以後,她顯得憔悴了很多。

“姐姐,聽說王上要派人出使大夏,”她依偎在我懷裡,“姐姐,你在犬戎,會想家嗎?”

我想起了公主,如果是她在犬戎,會想家嗎?

我低頭撫摸著她柔軟的頭髮,沒有說話。

舟贊自顧自地:“姐姐,我想阿爺阿孃了。”

“那便去看看他們吧。”我輕聲安撫她。

“好,我過些日子,就去看他們。”

24。

使團去往大夏都城前,攣鞮準踏入了我的房門。

這是我來犬戎的第三年,他第一次踏入我的房門。

在舟贊告訴我,犬戎將派使臣出使大夏的時候,我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月氏與犬戎雖未交戰,但也是時間問題,若此時大夏再在背後來上一刀,犬戎只怕受不住。

既然要去拉攏大夏,自然要對大夏來的吉祥物公主,好一些。

“你的哥哥昭王,自從回京奔喪之後,便留在了京城,聽說現下很得皇帝重用。”攣鞮準在我房裡用晚膳,同我閒聊。

昭王很寵愛他唯一的同母妹妹,此事幾乎天下皆知,現下昭王再得重用,我這“妹妹”的地位,也是水漲船高。

“兄弟和睦,自是好事。”

我垂下頭,搪塞他,但我並不相信什麼兄弟和睦,現在的皇帝,從前的太子,把昭王趕出京城,將公主送來和親,他們怎麼可能和睦,說不得是昭王用了手段,逐步把持朝政。

“早就聽聞你同昭王殿下感情甚好,此次出使,你可有什麼要帶給他不成?”

月氏公主之鑑在前,我哪裡敢同母國有過多幹涉,於是乖順迴應:“哥哥最掛念的,也不過是妹妹平安,妹妹也是如此,只託使臣,遙寄一句平安便是。”

攣鞮準很滿意我的回答:“所言甚是,平安便好。”而後銳利的眼神再度上下打量著我,如同草原上的鷹隼凝視獵物,“不早了,安歇吧。”

25。

攣鞮準留宿在我這裡,璫榆很高興。

但是我高興不起來,我不喜歡攣鞮準,可是犬戎與大夏交好,這種日子我便躲不過。

他離開以後,流水的寶物送進來,寶珠牽著我的手,看著堂前僕婦們忙碌:“公主不喜歡這些嗎?”

“公主必須喜歡的,”我低頭看著她,“寶珠也要喜歡。”寶珠疑惑地點了點頭。

但是這種日子沒有過多久,去往大夏的使團回來了,聽說昭王那裡滴水不漏,和尋常大夏對犬戎的態度無異。

只帶了一些尋常寶物回來,另送了單獨一車綢緞,說是給我做幾身衣服穿,除此之外再無他話,多少有些敷衍之意,這令攣鞮準很是不滿。

使團回來之後,他便如從前一樣,再不踏入我的房門。

他以為昭王會看在妹妹的面子上會有些厚待,但是看來我這個妹妹並無大用。

當然沒有用,我畢竟不是他親妹妹。

又這樣混沌的過了很久,犬戎與月氏邊境終究還是起了戰事。

這一次月氏來勢洶洶,短短一個月便已經接連拿下犬戎好幾個城池。

王庭裡都說,是因為月氏不知從何處偽造了左賢王的印信,所以鎮守第一道邊關的將領便聽信假的旨意,大開城門。

但這種伎倆只能用一次,此後便防備起來,可是月氏此次戰的詭異,他們像是摸清了犬戎所有的兵防,而這種情報,並非此前月氏公主來犬戎不到一年的時間便可摸清的。

犬戎內,仍有月氏的奸細。

26。

舟贊下獄的訊息,是蘭氏閼氏派人告訴我的。

她相信她從小看到大的孩子,我也相信。

但是,拿到左賢王印信,開啟第一道邊關的大門,月氏此後的情報方有用武之地,而這最關鍵的一環,能做到的,不過寥寥數人而已。

上次春獵刺殺,月氏公主並非要挾制舟贊,她不過是趁此機會,拿走左賢王印信的拓印而已。

她將封在鐵哨中的拓印吞入腹中,死後屍身被扔到荒原上任野獸啃食,月氏馴養多時的草原狼便會叼走鐵哨,返回月氏。

“可是舟贊不是呼衍氏的女兒嗎,她在犬戎王都長大,怎麼可能是月氏的奸細,定是他們搞錯了。”我得到舟贊被下了大獄的訊息,幾近崩潰。

她才剛失了孩子,他們怎麼能這樣冤枉她!

“閼氏,她是呼衍氏的旁支,這一支早在多年前便被偷樑換柱,只因常年駐守在月氏邊境而無人在意,他們是在呼衍舟贊七歲後,才返回王都的,這是一盤下了十幾年的棋,閼氏,”璫榆緊緊箍住我的臂膀,迫使我冷靜下來,“您是外族人,又與呼衍舟贊過從甚密,此刻,您該避嫌才是!”

“想想寶珠!若是真的引火上身,你是公主尚能活命,寶珠可還能活嗎!”

我洩了氣,寶珠,寶珠,若是真的寧肯錯殺,寶珠日日與舟贊玩在一起,真的還有命活嗎?

“那攣鞮延呢,他不是最愛重舟讚的嗎,萬一,萬一舟贊真的是被冤枉的,他就真的一點都不管了嗎!”我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株救命稻草。

“此次戰事,若無左賢王印信,何至於此,”璫榆扶著我,深深嘆了一口氣,“左賢王已經,被幽禁了。”

27。

攣鞮延是被幽禁了不假,但是他到底還是左賢王。

是夜,他悄悄的潛入了我房中。

“攣鞮延,拜見閼氏。”

“王上不是令左賢王閉門思過嗎,如何深夜至此?”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形容,只是嗓音沙啞,竟顯出幾分老態來。

“公主,深夜前來,是有事相求,”他近前一步,月光從窗間傾瀉,我看清了他的臉,

從前意氣風發的少年王侯,如今一夜白頭。

“公主,可否替我,去看看舟贊?”

“她是奸細,我與她過從甚密,此刻應該避嫌才是。”我冷冷的回他。

“我可託人將公主送去,秘密與她會面,不會有人知道的。”他的語氣近乎哀求。

“左賢王有如此能耐,怎麼不自己去見她?”

“她,騙我至此,我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你不知該如何面對她,我便知道嗎!她騙了你,何嘗又沒有騙我?”

攣鞮延看著我近乎失控的情緒,“公主,你知道犬戎會如何處置她嗎?她死前會被用盡酷刑百般折磨,而後兩國開戰之時,活活釘在戰旗下,她會被當做祭祀的儀仗,在陣前開路,”攣鞮延緩緩單膝跪在我身前,雙手奉上一瓶藥劑,“公主!至少不要讓她活著的時候,受此凌辱。”

“你該恨她的,攣鞮延,她毀了你,也險些毀了你的國家,你同大閼氏,你們為何不恨她?”

攣鞮延看著我流下的淚水,擠出一抹苦笑:“公主呢,公主為何不恨她?”

我不知道,正如攣鞮延也不知道一樣。

28。

我在攣鞮延的侍從帶領下,潛入了關押舟讚的牢房。

她縮在角落裡,小小的一團,已經瘦成了一把枯骨。

“姐姐,是你嗎?”

“是我。”

“你怎麼會來呢,是攣鞮準送你來,想要殺雞儆猴嗎?”她縮在那裡,不肯抬頭看我。

外頭火光昏暗,我分明看見她身上傷痕累累,有些甚至可見白骨。

“是攣鞮延叫我來的。”

舟讚的聲音低下去,“他想做什麼?”

“他想讓你走的體面一些。”我將那盞毒藥放在她身前。

舟贊抬起頭來,“他不該恨我嗎?”

“他該恨的對不對,自己的枕邊人,竟然是整個國家的叛徒!”我忍不住質問她

“叛徒?姐姐,我從來不是犬戎人,怎麼能算叛徒?”她扶著牆壁,緩緩站起身來,“我是月氏人,長在月氏與犬戎邊境,五歲的時候,月氏與犬戎交戰,當時的犬戎左賢王攣鞮準,因為得了一個有白狼眷顧的兒子繞過一眾兄長獲封左賢王,地位不穩,於是為立戰功,出兵月氏,屠我全城!”

“全城上下老少男女十萬餘口活下來的不過寥寥數人,你知道我是怎樣活下來的嗎?我是躲在地窖裡,吃我父母的肉,喝我父母的血才撿回一條命來!”

“後來,月氏的軍隊趕來,把我從地窖中救出來,他們挑選了許多個女孩子,以攣鞮延的喜好為標準,一點一點培養最能得他喜歡的姑娘。”舟贊看著頭頂那用來排氣的小孔洞,此刻是夜晚,那裡也沒有一絲光亮,“我勝了,我的中原話說得好,長得也不太像月氏人,我跟隨他們來到犬戎,搖身一變成了呼衍家的女兒,呼衍舟贊。”

“姐姐你知道嗎?”她看著我,“你知道那位月氏公主是誰嗎?她是當年我們一同訓練的姐妹,她來到犬戎的目的,便是在我的行跡可能暴露時,充當替罪羊,你知道我多想她嗎?我在犬戎十年,除了那假的阿爺阿孃,我從未見過一個月氏人”

“可是她不肯見我,一面都不肯,直到我懷有身孕,他們都很開心,犬戎人希望我生下左賢王第一個孩子,月氏人希望我生下帶有月氏血脈的孩子,只有我不開心,如果將來事情敗露,我的孩子如何自處?可是人人都盯著我,我怎麼也流不掉,只有她肯幫我。”

“所以她春獵時挾制你,只是想讓你小產?”

“她本來不必如此的,我們有許多辦法可以將拓印傳出去,她也可以全身而退,犬戎人在她逃跑以後便會相信她是奸細,可是她想完完整整的把我摘出來,失了孩子,不僅全我的心願,還能讓旁人不再懷疑我,畢竟我是那次刺殺唯一的受害者。”

“可是現在,我還是暴露了,月氏在犬戎的籌謀,全完了。”她扭過頭去

我想起那日璫榆說是攣鞮延在捉拿月氏公主時曾立下大功,“是攣鞮延嗎?”

“是,”她聲音低下去,“他查到最後也不願意相信是我,直到我承認了。”

“我有時候覺得,他不像個犬戎人。”舟贊撿起地上的杯盞,“他和蘭氏閼氏,都是頂好的人,為什麼偏偏就是犬戎人呢?”

“他託我來,還有一事想問你。”

舟贊笑了,“我的招供,他不滿意嗎?”

“他託我問你,當年在神山前,你許了什麼願?”

舟讚的笑容凝住了,良久,她轉過身去,

“不要打仗就好了。”

是啊,不打仗就好了。

良久,我終於還是轉身,“我該走了,你自己,不要太難過。”

她叫住我,“姐姐,你們都該恨我的。”

我回頭看她,她蜷縮在陰影裡,小小的一團。

“我不怨你——”

“殺死汀蘭公主的,是月氏人,是我的人。”

“你說什麼?”

呼衍舟讚的聲音顯得有些沙啞,“我起初以為,大夏往犬戎送公主,是兩國交好的證明,我想著,大夏同犬戎如此要好,會對月氏不利,所以,我派人假扮昭王侍從,借你的手,殺了公主。”

“可是公主身體不好,她死的太早了,她死在了大夏境內,這便很難賴到犬戎頭上了,我便由著你替嫁,想著有朝一日揭穿你,或者索性殺了你,也是一樣的。”

“你遇見我的時候,我已經跟了你們一路了,那時候攣鞮延告訴我右賢王叛變,我想著,要是右賢王能殺了你,我便不用再費心,所以我向他透露了你的行跡,告訴他,大夏昭王極其寵愛公主汀蘭,殺了公主,兩國就會開戰,到時候犬戎邊境不穩,月氏會趁亂派兵助他,重奪王位。”

“可是攣鞮延很警覺,右賢王沒有得手,還搭上了性命。”

舟贊看著我蒼白的臉色,笑得無比苦澀:“姐姐,你看,你們該恨我的。”

是啊,我該恨她,可是我怎麼恨她呢?

後來她也有很多機會殺我,可終究還是沒有下手。

她害死了公主,可如果不是我的大意,公主根本就不會死。

我甚至,連公主死了這件事,都不敢記起來。

29。

公主死了,死在了和親路上。

死後屍身被斷成幾塊,扔到荒原上,第二天清早,便會被狼群啃食的什麼都不剩。

使臣們說,這是公主的吩咐,只有如此,我們才能真正瞞天過海。

舟贊帶領一隊月氏人假裝昭王的人馬,找到我:“寶珠,只要在和親途中,讓汀蘭假死,我便會派人把她接來邊境,寶珠,公主救過你的命,你會情願的,對嗎?”

我當然願意,即使公主假死逃走之後,我們這群使團,必然不會活命。

那人告訴我,公主喝藥之後立刻毒發會引人生疑,所以需要分幾次下,公主會漸漸昏死,給人以病死的假象。

可是事情漸漸不對,公主開始頻頻吐血,等到我意識到被騙的時候,幾乎已無回天之力了。

那時候的公主已經形銷骨立,可是她依舊沒有責怪我,她牽著我的手對我說:“傻姑娘,如果我真的要逃走,怎麼會不帶上你呢?”

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究竟是誰要害公主,可是公主卻說那都不重要了。

“寶珠,我死以後,你怎麼辦啊,你能去哪兒啊?”她握著我的手,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

“寶珠,如是你願意,你就帶上我的首飾匣子,找個好地方,典當了,開間鋪子好好過活,雖然辛苦,但終歸自由,若你不願意,待我死以後,你就替了我,嫁到犬戎去,做犬戎王上的閼氏,一輩子榮華富貴,再也不回來。”

“公主——”我伏在塌前,緊緊握著她的手。

“你自己選,寶珠,若你沒有歸處,我縱使死也不能瞑目。”她努力從床上掙扎起來,看著我的眼睛,目光堅定不容置疑。

“我,願意嫁去犬戎,有朝一日,查明真相,替公主報仇。”我抽泣著看向她的眼睛,如同看見了從前的公主。

“不要,不要報仇,寶珠,好好活著就好,你活著,哥哥就會以為我還活著,你過得好,哥哥就以為我過得好,這便很好了寶珠,你是在幫我,這就是在幫我。”

公主死了,死在了一個月朗星稀的夜裡。

臨走之前,她替我打點好了使臣,那群使臣並不知道其中內情,只知道若是公主死了,他們必然不得活命。

打點好使臣之後,她一直緊握著我的手,“寶珠,我死以後,你不要太難過。”

“寶珠,若是你實在後悔難當,你就忘了這一切,你只記得,那人真的是哥哥派來的,你只記得,我走以後,是同暮遲去過好日子了,你記得這些就好了”

“寶珠,你不要難過,至少,我們還在大夏的境內,我是死在大夏的國土上,這就很好了寶珠。”

“寶珠,你是個好姑娘,一直都是。”

30。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從牢裡走出來的。

我的眼前,只剩下,那晚公主死後,他們要把公主扔到荒原上,我不肯,他們便把我鎖在屋內,我只能透過窗戶,看到荒原上零星的民居,他們微弱的燈火,像極了墜落的星星。

像極了公主的眼睛,

那是她第一次見我,她說,“寶珠,你真是個好姑娘。”

我回來後,讓寶珠和璫榆把當時昭王從京城送來的布帛全都找出來,在屋裡點上爐火。

一點一點燻烤,直到終於看到那熟悉的字跡,那是昭王的筆跡。

“汀蘭吾妹…”

再往下,是李暮遲潦草的字跡:“小公主,我現在會做更多樣式的糖葫蘆了,等你回家之後,我給你做好多好多……”

原來,昭王不肯顯露對公主的關愛,只是因為,如果有戰事,他擔心備受寵愛的公主會被苛待,甚至當做用來要挾的籌碼。

31。

我病了,病得很重。

終日混沌著做夢,夢裡都是小時候,公主同我玩鬧的景象。

剛進宮的時候,我終日做噩夢,她便給我講好多故事。

她不喜歡射箭,可是總要陪我去演武場,看我中了靶心,便要跳起來歡呼:“寶珠,你好厲害呀!”

寶珠終日伏在我的塌前,我清醒的時候,便跟我講外面發生的事。

我從牢中出來之後,舟贊便走了。

我去找了攣鞮延,告訴了他舟讚的遺言。

他沉默了良久,最終只是淡淡的笑著,“是啊,要是不打仗就好了。”

然後他將一支簪子遞給我,告訴我,裡面有他給舟讚的,一樣的東西。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擔心有朝一日大夏也與犬戎對戰,到時候我未必落得好下場。

或許是威脅昭王的籌碼,或許被用來祭旗鼓舞士氣,總之,都不會是太舒服的死法。

我把舟讚的遺言告訴攣鞮延後不久,攣鞮準要他對戰月氏,接到旨意後,左賢王就從王都消失了,有人看到他孤身去了神山。

坊間傳言,他得白狼眷顧,並不是白狼屬意他做犬戎王,而是希望他能去為白狼看守神山。

蘭氏閼氏也重病不起,她也只是,一下子失去了兩個孩子的母親。

我強撐著去看她,替舟贊,替攣鞮延。

蘭氏閼氏見到我來了,仍舊想要熱情的招呼我,只是整個人已經顯得衰敗。

日薄西山。

她牽住我的手,要我坐到她的身側,“好孩子,你來看我,我很高興。”

“閼氏,你該好好保養,若是左賢王知道了——”

“孩子,你何必勸慰我呢,你不也是一樣,看不開,過不去。”蘭氏閼氏看著我,眼裡是說不出的悲涼。

“閼氏,你叫我怎麼看得開呢,舟贊她…”

“你想怨她,可是卻又覺得她什麼都沒有做錯,對嗎?”

我點點頭,蘭氏閼氏摸了摸我的頭髮,“她沒有錯,錯的,是戰亂,是攣鞮準。”

我驚訝地看著蘭氏閼氏,震驚於她直呼攣鞮準的名字,更震驚於那其中毫不掩飾的恨意。

“當年攣鞮準年紀小,上面還有一眾兄長,王位怎麼也輪不到他頭上,眼見攣鞮淵要獲封左賢王,他便狗急跳牆,居然想用白狼做文章,當時整個王府裡,只有淑顏身懷有孕即將臨盆,他便弄來一隻狼,塗白馴化,在阿延降生之日,守在王府門口,久久不肯離去。”

“可是他明明知道,一個得白狼眷顧的孩子不能有一個異族母親,他拿淑顏的命,換了他左賢王的位置,結果年紀太輕,根基不穩,只能去攻打月氏,如今犬戎到此地步,焉知不是報應。”

“如果不是他逼迫阿延上戰場,阿延怎會離開王都?說到底,讓我一下子沒了兩個孩子的人,是他攣鞮準,不是月氏,更不是呼延舟贊。”

“閼氏——”

“我知道你的意思,孩子,可這些話,我也只能說給你聽聽,”她替我捋順額前的髮絲,“今日的話,你聽過便忘了,你若實在因舟贊之事難過,就去怪罪他吧,若有一日我也走了,你自己一個人在這王庭裡,要謹慎一些過活。”

“在這王庭裡,慢慢熬下去,熬到,你那哥哥,接你回家便好了。”

32。

蘭氏閼氏的話像是預言。

月氏幾乎吞併了犬戎的半壁江山才終於止住鐵騎,天氣漸涼之後,犬戎的冬天幾乎要熬不過去了,於是攣鞮準把目光投向了富裕的大夏,希冀以戰養戰,能夠助犬戎度過這個難關。

但是事與願違。

起初昭王因為顧念公主汀蘭,尚且忍讓,但是攣鞮準殺紅了眼,不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終於逼得昭王殿下披上戰甲,與李暮遲一起,上馬征戰。

大夏戰神的名頭從來不是浪得虛名,犬戎幾乎是節節敗退。

攣鞮準派人看護著我,他將我視作威脅昭王的最後籌碼。

真可笑,他居然覺得,大夏戰神會因此而退兵。家國面前,莫說昭王不會受人掣肘,便是真的汀蘭公主還在,她也絕不會苟活。

我終究是活不得的。蘭氏閼氏要我熬到昭王殿下來接我,可是他接的是他的妹妹汀蘭,不是侍女寶珠。

這種時候,縱然攣鞮準相信我不是公主,我也沒有顏面,去見昭王殿下和小將軍了。

我該死了,我害死了公主,其實我早就該死了的。

此刻我取出攣鞮延送我的簪子,從中空的簪子中掏出來藥劑,便將那藥嚥了下去。

然後靜靜等待著死亡。

可是不過片刻,寶珠便端著補藥進來了,“公主,該喝藥了——”

怎麼偏偏今天就是寶珠呢?

“怎麼是你?璫榆呢,璫榆去哪裡了。”我看到寶珠端著藥進來,怎麼辦,她會不會覺得是補藥中有毒,她會不會覺得,是寶珠害死了公主?

“公主,怎麼了?”

“不要寶珠!”我狠狠地推開她,那藥碗摔在地上,變得粉碎。

好啊,這樣好。

這樣寶珠就不會內疚了,寶珠就不會像我一樣難過了。

璫榆以為我病重發癲,急忙進來,把寶珠護在身後。

我知道,我快活不成了。

這藥見效很快,不過多時,眼前的事物便漸漸模糊起來。

我彷彿看見公主在向我招手

她走到我身前來,“寶珠,你真是個好姑娘。”

33。

公主死了,在王上歇斯底里的怒吼裡,她就那樣沒有了聲息。

王上惱怒她的死亡,朝她的屍身上狠狠捅了數刀。

公主如同破敗的摩睺羅,再也不肯睜開眼睛看我一眼。

後來,王上敗了,大夏的軍隊接管了王庭。

兩個年輕的將軍搖晃著公主的臂膀:“寶珠,汀蘭呢,你把汀蘭藏到哪裡去了?”

可是她已經不能回答了。

我想,這應該就是公主常說的昭王殿下,另一個我聽見昭王殿下喚他“李暮遲”

公主給我講過故事的,故事裡的李暮遲和公主過好日子去了,那李暮遲怎麼會在這裡呢?

我從角落裡跑出來,從懷中掏出公主留給我的書信,她說,若有一日,我見到昭王,就把這個給他。

昭王當著我的面打開了信,上面那一封,是真公主汀蘭留下來的,她說她是病了,邊疆苦寒,她受不住。

下面那一封,是我的公主的,她說她是寶珠,她說她害死了公主,她願以死贖罪。

我弄不清楚了,到底是誰害死了公主,到底誰是我的公主。

我只知道,寶珠,再也沒有公主了。

寶珠番外

我是寶珠,公主的侍女。

舟贊說我是教公主犬戎話的師父,璫榆也總拿我當孩子看。

但我知道,在這王庭裡,我不能真的把自己當個人物。

公主似乎不是很喜歡我的名字,她很少直接叫我,只有偶爾我做了什麼錯事,她會笑著哄我,說:“寶珠,你是個好姑娘。”

我總感覺她在透過我看另一個人。

她的眼神總感覺蒙著一層薄霧,霧裡有許多影子,那些影子把她托起來,我總感覺公主飄忽的,似乎下一刻就會飛走了。

我想,大概公主很想家,我也很想家。

她總是看著落日出神,星星出來以後,又要吩咐我們拉上簾子。

她似乎不喜歡看星星。

她似乎什麼都不能喜歡。

那時候還沒到王庭的時候,她偷偷帶我射小兔子,用我買來的弓箭。可是後來,她又同舟贊說,“公主不會射箭。”

她也沒有吃烤起來好香好香的小兔子,只是看著我:“寶珠以後會是個女將軍呢。”

公主對我太好太好。

她教我和舟贊寫密信,給我們扎風箏,還給我講了好多公主的故事。

她是個很好的人,很好很好的人。

可是好人總是不長命的,我阿爺阿孃,還有公主和舟贊。

雖然他們都說舟贊是壞人,可是公主說他們是騙人的。

舟贊走後,她就一病不起。

她讓我找出了從大夏運來的布帛,似乎從中找到了什麼東西,病得更重了。

可是她從來不讓我替她端藥。

璫榆說,我還小,公主不想過了病氣給我。

可是我聽見過公主高燒不退時的囈語,她說,“寶珠不能害死公主……寶珠會很難過的。”

我覺得公主一定是做了什麼不好的夢,她一定覺得,舟贊騙了她,寶珠也會騙她。

所以我趴在她耳側,一遍一遍地說:“寶珠會好好保護公主的,寶珠永遠不會害公主。”

她聽見了,就睡得很好。

但是公主的病沒有越來越好,璫榆說,一定是大夏與犬戎的形勢不好,公主憂心過多。

可是我不覺得公主在憂心,她彷彿病的越重,眉頭反而越舒展。

偶爾清醒的時候,也會教我寫大字,她問我:“寶珠,以後去大夏好不好?”

我以為公主是想家了,就同她講,“公主去哪兒,寶珠就去哪兒。”

她笑著看我,“寶珠真是個好姑娘。”

後來戰事越來越緊,公主清醒的時候也越來越少。

我很怕,很怕公主也像舟贊一樣走了。

可是她再也不像一開始那樣,攬著我說,“公主在呢,寶珠不怕。”

後來她偷偷交給我兩封信,囑咐我,要是有一天,見到了昭王殿下,就把這封信交給他。

我哭著不肯接,我同她講,要她自己交。

她抬手為我擦乾眼淚,“傻孩子,我會弄丟的。”

公主騙人,公主從來沒有弄丟過任何東西。

我寫的第一幅大字,她都一直留著,她怎麼會把給昭王的信弄丟呢。

後來犬戎與大夏開戰了,那時候公主已經病得幾乎不成人形了。

璫榆說,公主可能沒有幾天了。

你們王庭的人怎麼都愛說謊,舟贊騙我,公主騙我,現在連璫榆都說起謊話來了。

可是璫榆說的不是謊話。

公主死了,死在王上歇斯底里的怒吼裡。

他惱怒她的死亡,狠狠刺穿她幾乎不剩幾兩的骨頭。

後來王上敗了,兩個年輕的將軍衝進來,他們搖著公主瘦弱的臂膀,問她把汀蘭藏到哪裡去了。

我不喜歡他們。

公主死了,他們惱怒的惱怒,疑惑的疑惑,怎麼就沒有人難過呢?

可偏偏他們是昭王和李暮遲。

我不知道為什麼故事裡的李暮遲會在這裡,可是公主要我把信交給他們,我要是不給,公主會難過的。

他們看了信。

他們說公主不是公主,是寶珠。

他們說寶珠害死了公主。

騙人。寶珠怎麼會害公主呢。

那個叫李暮遲的小將軍是個瘋子,他要把公主扔到草原上去。

他說要讓公主的屍身被狼群啃食乾淨。

我衝上去打他,我不許他動公主。

可是他朝我怒吼:“她是公主?那我的公主呢?我的公主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因為公主告訴我,那個公主是和李暮遲過好日子去了。

我不想承認公主騙我。

昭王讓人把我送回了王庭,讓我去收拾公主的遺物。

公主哪有什麼遺物呢。

我和舟贊歪歪扭扭的大字,舟贊走後再也沒放過的風箏,我送她的那把小弓,蘭氏閼氏給她的絹帕,她為舟讚的孩子做的小帽子,都那樣亂七八糟地堆在她的小破箱子裡。

這個箱子已經被翻過了,戰亂起來的時候,值錢的東西大概早就被人搶走了。

昭王的人也來過,把那位真公主的東西收攏走了。

只剩下這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她如珍似寶地留了這麼多年,最後被人當作垃圾一樣堆在這裡。

可是就連這堆垃圾裡,也一件她自己的東西都沒有。

或許那位真公主也曾留東西給她的,最後也不得不到了別人手裡,供真公主的親友憑弔。

那我怎麼憑弔我的公主呢?

我連她的屍首都不能收殮。

大抵真公主留下的信還是有些用的,他們並沒有真的把公主扔到荒原上,他們讓我找個地方把公主葬下。

我不知道去哪兒葬下公主。

這茫茫荒原,她會喜歡哪裡呢?

她一直都不喜歡這裡。

可是左賢王回來了,昭王派人去神山找到了他。要他來做犬戎的王。

以後犬戎,會是大夏的附屬國。

他原本是不想回來的,可是犬戎需要一個王上。

他說公主生前,向他交代舟贊遺言的時候,也曾囑託他有朝一日,照顧好我。

他說,公主告訴他,要是她也死了,就問問寶珠想去哪裡

他問我想去哪裡?

我說,“公主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可是公主在哪兒呢,我該把公主送去哪裡呢

左賢王想了想,同我說,把公主葬進神山吧,他在那裡為舟贊立了衣冠冢。

和舟贊在一起,公主應該是開心的。

說來好笑,

犬戎的神山,偏偏護佑了兩個異族人。

兩個對寶珠頂好頂好的人。

李暮遲番外

宣平二十二年,六月廿七

山陵崩。太子靈前即位。

昭王應召入京奔喪。

我身份特殊,原本早該處斬了的,未免途勝變故,昭王不許我同他一起回京。

我清楚輕重,只是掛念汀蘭,她獨自一人在京,失了父親,少不得受太子磋磨。

憂思難寐,不得安寢。

貞景元年,正月初八

自除夕收到京中來信,病了多日,今日終究有些起色。

昭王入京半年,如今才得信出來。

他說汀蘭早在去歲先帝駕崩前便被送往犬戎和親,而今已是犬戎閼氏。

犬戎苦寒難捱,汀蘭獨自一人,離家千里,思及便覺心痛難忍,掙扎病榻,恨不能踏平犬戎,不忍留她獨在異鄉多待一日。

貞景二年,七月十一

犬戎使團來京,皇帝體弱,昭王總攬朝政,知我掛念汀蘭,特召我入京。

犬戎要同月氏開戰,昭王怕犬戎日後也同大夏開戰,累及汀蘭,不敢過多親暱。

我們於布匹上寫了兩封密信,汀蘭會看懂的。

這三年,她不肯給我們來一封信,日子定然是過得不好。

私心裡,我倒盼著一戰,不論輸或贏,我都要把她帶回來。

就算是死,也斷不能留她獨在異鄉。

貞景三年,十月廿九

犬戎屢屢犯邊,昭王顧忌汀蘭容忍許久,終於還是決定起兵。

我自請為先鋒,汀蘭,你一定很希望第一眼就能看到我。

待我們凱旋,我定永不離開你,我會蒐羅天底下最好的紅果子,最好的糖。

汀蘭,你等著我。

貞景四年,二月十三

犬戎與大夏戰事將平,大約兩日後,便可攻入王庭。

自當年狼狽離京,已經五年未見汀蘭,而今即將重逢,竟覺忐忑。

汀蘭,我來的這樣遲,你會不會怪我?

多年未得你音信,想來是怪我的,你怪我怨我,終究不要不理我。

汀蘭,以後長長久久,你都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這個故事依舊是期末周的時候來的靈感,感覺那時候除了學習啥都想幹,考試結束又要有事情要忙,差不多花了一個星期就寫完了,很多地方就有些些草率,質量不是很高,再加上是完結之後才發上來,資料就不太好看,不過本來咱也不是專業幹這個的,不丟人嘿嘿。

等之後有時間,或許會再寫幾個番外,也可能會對故事做一些調整,我真的很喜歡這個故事,但是由於筆力有限,確實寫得不是太好,等過一陣吧嘿嘿,看我啥時候勤快,總而言之,謝謝大家的喜歡啦

又寫了一點點李暮遲的番外,時間線來看,李暮遲寫這些的時候,汀蘭已經沒了,在原本的計劃裡,李暮遲是死在了攻打犬戎王庭的最後一戰裡,但覺得那樣有點刻意。於是選擇了讓他活著。後來想到,這樣或許很殘忍。轉世輪迴終究也是有順序的吧,汀蘭走在他前頭這麼多年,下輩子來人間,或許是這邊她方辭世,那邊嬰孩哭啼,一老一少,一生一死,生生世世,或許都再難續上前緣。

很殘忍,但是親人離世後我老這麼想,要是真是如此,就少說什麼下輩子,多想想這輩子,下輩子誰知道還能不能相見,就像張子選的一句詩,“為何我每次來到世上,你都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