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不可測“測”乾隆(1)

深不可測“測”乾隆(1)

▲ 清雍正 弘曆採芝圖軸(區域性) 故宮博物院藏

深不可測“測”乾隆(1)

李移舟

“今以漢語指天,則曰天。以國語指天則曰阿卜喀。以蒙古語準語指天則曰騰格里。以西番語指天,則曰那木喀。以回語指天,則曰阿思滿。令回人指天以告漢人,曰此:阿思滿,漢人必以為非。漢人指天以告回人,曰此:天,則回人亦必以為非。此亦一非也,彼亦一非也,庸詎知孰之為是乎?然仰首以望,昭昭之在者,漢人以為天而敬之,回人以為阿思滿而敬之,是即其大同也。實既同,名亦無不同焉。”

——乾隆帝《西域同文志序》

在作於乾隆二十八年

(1763)

的此文中,大清高宗純皇帝弘曆以豐厚的亞洲語言學知識,以先秦諸子式的富於氣勢、趣味和邏輯性的文風娓娓道來。他以漢、滿、蒙、藏、

“回”

(即現代維吾爾語前身)

五種語言昂首指天,告訴大清子民們一個樸直的真理——

大家不須再爭論和誤解彼此民族語言的不同了,你只需抬頭仰望,

“天”

不就昭昭在上麼?那就是天朝各民族共同認同和敬仰的青天、蒼天抑或黃天。那便是

“大同”

當然,天子乾隆統馭天下、

“皇建有極”

之尊也就因此不言而喻得

“大同”

了起來。在這18世紀中期天朝全盛時刻,不也正孕育著現代中國民族與國家認同的

“物種起源”

麼?春日午後,可步行至北京阜成門內歷代帝王廟門前觀東西所立之乾隆朝

“官員人等至此下馬”

石碑。

(圖 1)

深不可測“測”乾隆(1)

▲ 圖1 下馬碑 北京歷代帝王廟

與《西域同文志》刊行版一樣,兩塊石碑均以

“滿、漢、蒙、藏、“回”

(維)

、託忒蒙古”

六種文字刻成,且六種文字交替出現於東西兩碑之碑陽、碑陰,以示民族平等之大義。今日人民幣上之五種民族文字與此碑制可稱一脈。碑上語文有漢藏語系,有阿爾泰語系,有表意文字,有拼音文字,有橫寫,有豎寫,亦代表不同宗教信仰……是為六文合璧、渾元一統之盛。

清室遜位已歷110年,對清代帝后的

“正說”“戲說”“隨意說”

體現了從民國時代至今的中國社會各階層最大的言論自由。反正任由爾等胡說,妄言,

“臉譜化”

也好,妖魔化也好,《大清律例》早已作廢,清室後裔也未聞有成功的名譽權訴訟。乾隆本人由於在法書名畫上過多的頻繁題跋、蓋章,也常被業界專家和各界群眾刺諷。

傅申

先生在《乾隆與三希堂》一文中,提到自己常常認為

“乾隆皇帝才是故宮博物院的院長,才是創辦人”

。但是因為書畫研究的,前輩們對乾隆印象不好,認為他

“將古畫題得亂七八糟,字也寫得不好,詩也不怎麼樣”

,故

傅申

先生對自己將研究主題定為乾隆帝的書畫鑑藏頗感到有些心虛。傅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學演講乾隆時,曾去探望

饒宗頤

先生。選堂先生問

傅申

最近做什麼研究,傅先生怕被饒先生罵,膽怯地答

“最近在作乾隆的研究”

。結果

饒選堂

只回了一句話,擲地有聲——

“乾隆深不可測”

。 不喜歡被人稱

“大師”

(因為自嘲自己不是“大和尚”)

的大師

饒宗頤

對乾隆帝的這句批語堅定了

傅申

研究乾隆的信心,認為

“紅學”

至今都研究不完,將來一定會有更有研究價值的

“乾隆學”

兩位

“大師”

的加持也給我輩壯了膽,打了氣。借這個展覽和這冊小書勇於

“管窺蠡測”

下乾隆帝的龍鱗數片。反正在這片

“乾隆海域”

面前,吾等小子差可做半個貝殼瓢

(即“蠡”)

,去測測這海水的一勺滋味也是好的。幸而弘曆之皇權已逝,

“十全老人”

在西方極樂世界胸襟必已更加寬宥,謬論之處還乞恕罪。

“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

這個擔當和氣量,我想高宗純皇帝肯定不缺。

1

壹 龍音

1946年8月16日,東京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最神秘的一位證人開始連續8天出庭作證,他就是大清末代宣統皇帝、偽

“滿洲國”

皇帝

溥儀

。搜檢網路,可見多種版本

溥儀

出庭的紀錄音像資料,但多僅三五分鐘,其中有一4K高清修復彩色版,現場感頗強。

紀錄影像中

溥儀

身著貼身剪裁的黑色三件套西服,尖領白襯衫,黑領帶,雪白手帕齊頭露一抹於左上衣袋,

(按:1922年溥儀的蘇格蘭師傅莊士敦看到小皇上穿了一套太監在街上買的不合身的大號西服,氣得發抖,立刻帶來裁縫給溥儀量身定做英國紳士西服,告訴他皇上不穿合身的西裝,便不是紳士)

戴著標誌性的深色框

“溥儀式”

圓眼鏡,油黑背頭向後側梳。

溥儀

四肢頎長,步子很大,

“龍行”

幾步跨上證人席,很鬆弛地端坐,手臂輕搭在扶手上。看他的身體語言,時而前傾陳述,時而托腮傾聽,說到激動處則雙手手勢豐富,且幅度頗大

(很像20世紀早期歐美政治家受過訓練的演講手勢)

,在畫面上看,他的手很大,很瘦,手指亦頎長。

(圖 2)

質詢開始,

“玉音”

吐字清晰,是純正的老北京話,低醇,語速中緩,輕重得當,喉音、鼻音很重,再加一絲

“煙嗓”

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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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2 溥儀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

(呃)

我是生在北京,

(呃)

名字

(這個)

叫溥儀,本來是這個滿洲姓,愛新覺羅

(「愛」讀「埃」,「覺」讀成juē一聲,「羅」輕讀短促帶過)

,愛新覺羅·溥儀。〇九年

(1909)

的時候,做

(這個)

中國皇帝的帝位。”

然後嘴角微笑,侃侃而談自己的父母家世,當說到父親姓愛新覺羅,母親不姓愛新覺羅,是瓜爾佳氏;自己是被過繼給德宗景皇帝

(即光緒)

的;然後隆裕太后又如何如何時;翻譯暈了,皇上笑了。之後

溥儀

就嚴肅而恭敬地讚頌

「孫中山先生在中國是一個偉大的人」

,斥帝制下官吏腐敗;再動情而激憤地痛斥

“偽滿”

時期,

梅津

司令官不許他去奉天郊外祭祖,

“我們自己一步不能出門”

,——

“滿洲國的皇帝,不能上自己的祖墳去”

,聲音激越而緊繃,語速加快,手勢豐富,講完後倨傲不遜地揚首托腮,用鼻子

“俯視”

了日本被告席一眼。看到這裡,每一個聽眾恐怕都會被感染,都會對皇上深表

“同情”

而當辯方質疑他是否被脅迫而沒說實話時,

溥儀

則是果斷迅速回應

“完全沒有人威脅”

“完全我自動,我自己所知的事情,我說實話”

,並曾舉手宣誓

“我的一切都是實言,都是實在的”

。宮廷大叔式煙嗓低沉講出的這些

“實話”

,那種語音、語速、語調確實讓今天的我們聽上去不由得不信這就是

“實話”

(當然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中承認他當庭把與日本的勾結一律否認,確為他有意減輕自己罪責,他沒全說實話。)

網路影片下彈幕、評論不斷,

“皇上聲音真爺們兒”“霸氣啊”“把審判席坐出了龍椅的範兒”

……想想電影《末代皇帝》中的

尊龍

人太漂亮了,在審判一場戲還是沒能恰當演出

溥儀

本人的氣度。

在《我的前半生》中,

溥儀

作為乾隆皇帝的第六代皇孫,多次提到乾隆。他從養心殿裡據說是乾隆遺制的

“寸草為標”“不準丟失”

講起,即:

“一個景泰藍的小罐,裡面盛著三十六根一寸長的乾草棍。這堆小乾草棍兒曾引起我對那位祖先的無限崇敬,也曾引起我對辛亥革命的無限忿慨。”

再有就是

溥儀

十六歲那年

(1922年)

“由於好奇心的驅使,叫太監開啟建福宮那邊一座庫房。”

在看到滿屋堆到天花板的大箱子,貼著嘉慶年的封條。開啟後

“全是手卷字畫和非常精巧的古玩玉器”

,原來這些全是乾隆帝自己最喜愛的珍玩,乾隆去世後嘉慶下令封存於建福宮。

“寶藏男孩”

立即將最好玩的乾隆的四五十匣

“百什件”“百寶匣”

搬進養心殿自己身邊。

(圖 3)

深不可測“測”乾隆(1)

▲ 圖3 清乾隆雕紫檀蟠龍方盒百什件 (附44件珍玩)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與此同時,

“師傅”陳寶琛

羅振玉

朱益蕃

等書畫行家開始清點宮藏字畫,替

溥儀“在清點過的字畫上面蓋上一個‘宣統御覽之寶’”

。這

“宣統御覽之寶”

橢圓陽文璽之形制、大小、篆法與石渠寶笈書畫上必見的

“乾隆御覽之寶”“嘉慶御覽之寶”

頗為相似。

(圖 4)

深不可測“測”乾隆(1)

▲ 圖4 鈐蓋於《欽定補刻蘭亭圖帖緙絲全卷》上“宣統御覽之寶”印文與“乾隆御覽之寶”印文、“嘉慶御覽之寶”印文

就璽印一項來說,宣統還真是繩繼乾隆,乾隆有

“自強不息”

璽,宣統亦有;乾隆有

“所其無逸”

璽,宣統亦有;乾隆有

“猶日孜孜”

璽,宣統則刻

“惟日孜孜”

;乾隆有

“三希堂精鑑璽”

(圖 5-1)

,宣統則有

“無逸齋精鑑璽”

(按:我等曾經手一方盛宣懷家族舊藏之藕粉地雞血“無逸齋精鑑璽”,極精(圖 5-2))

在師傅們的薰陶下,16歲的

溥儀

也明白了建福宮寶箱裡更有價值的是乾隆老祖宗收藏的手卷字畫。旋即以一種

溥儀

自述的

“最高階的方式”

,即與弟弟

溥傑“一賞一受”

,將書畫古籍上品千餘件轉移出宮,

“溥傑每天下學回家,必帶走一個大包袱”

“幾乎一天不斷地幹了半年多的時間。運出的字畫古籍都是出類拔萃、精中取精的珍品”

。目的則是轉移到天津英租界的房子裡去,為正痴迷於留學英國的

Henry Puyi

陛下籌措出洋經費之用。

深不可測“測”乾隆(1)

▲ 圖5-1 三希堂精鑑璽 《故宮博物院藏清代帝后璽印譜》 第五冊 乾隆卷一頁二八

深不可測“測”乾隆(1)

▲ 圖5-2 清宣統 無逸齋精鑑璽 北京保利 2017秋拍,Lot5171

現在,我們要言歸正傳了。展開本次《弘曆的世界》特展中最重要的作品——17米多長的清乾隆《欽定補刻端石蘭亭圖帖緙絲全卷》

(圖 6)

,至其第二幅一丈一尺五寸長的仿

李公麟

流觴圖之畫尾時,左上角正堂堂鈐蓋

“宣統御覽之寶”

橢圓璽。《石渠寶笈·三編》中記錄此卷藏於建福宮花園延春閣,這正是1922年小

溥儀

在建福宮寶庫中挑選出的一件上上品。而1925年清室善後委員會在清點養心殿時發現

溥儀

溥傑

單,宣統十四年

(1922)

十一月初二日賞單中此緙絲大卷赫然在列,此卷在此日由

溥傑

夾帶出宮。更戲劇性的是,半年多後,1923年6月26日建福宮毀於太監監守自盜引起的一夜大火,無數珍寶被焚燬。而此《緙絲蘭亭圖帖全卷》則因已轉移出宮,免於此劫。

之後,

溥儀

出宮後在天津變賣了幾十件,多數再運往長春偽滿皇宮,日本投降後散落民間,硝煙戰火中被古玩界豔稱為

“東北貨”

。國寶沉浮又逾半個世紀,21世紀初方神龍再現於世。今日終再展於北京,距她流離出宮已是99年。山河破碎、身世浮沉之中,寶物天佑,葆光如初,實為幸甚。

深不可測“測”乾隆(1)

▲ 圖6 《緙絲蘭亭圖帖全卷》 區域性及包首

溥儀

陛下除了

“隆準頎身”

這個身體特徵與乾隆相似之外,對不住祖宗的事情實在是不少,但他確實又總是身不由己,總是被大時代裹挾。乾隆爺最擔心滿洲之道在子孫身上逐漸消弭,屢屢敦責宗室讀寫

“國語

(滿語)

,踐行

“騎射”

。乾隆的龍音尚無人考證,但他的語言天分絕超常人。雖說

溥儀

的北京官話講的金聲玉振,滿語卻自認學了許多年竟然只會說一個詞——

“伊立”

,意即

“起來”

,是滿族大臣下跪請安后皇上的答詞。

再饒舌幾句閒話,

溥儀

低沉動人的嗓音、語調和老舍先生錄音中的聲音頗為神似。是不是百年前北京滿洲尊貴男性說話時頗有這樣一類的口語音韻?九十年代末,常同西堂子衚衕

張壽崇

先生徵集並聊天,沒大沒小的爭執其陳設之百鹿尊為何不夠乾隆本朝?張先生系滿族名門,祖父為給

“清華園”

題字的

那桐

(圖 7)

那中堂,民國後改姓張。解放初期家中尚有一千間房,四千畝地。捐獻祖產後,於六十年代中在政協協助

溥儀

憶述文史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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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7 那桐(1856-1925)官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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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立言 | 東 瀛 遺 珠(2)——從那桐的《東使日記》談起

壽崇先生的北京話亦渾厚低沉,然鼻音不重,常用胸腔共鳴,風趣憨直間自有一種

“滿大人”

那琴軒中堂之豪門風度。其長相與

那桐

遺照相較,亦神形俱似。在家中成堂的德宗景皇帝光緒官窯餐具處理完之後,張先生倏然仙逝,子女遵命取出壓箱底之世宗憲皇帝雍正御窯鬥彩牡丹盤、鬥彩三多碗各一對,乾隆

“龍馬負圖”

瓷板一方

(圖 8)

,交我鄭重處置。亦得善價。那幾件瓷器真正是美極了。

深不可測“測”乾隆(1)

▲ 圖8 清乾隆粉彩“龍馬負圖”瓷板 北京保利,2016春,Lot7410

先生居所西南側,便為金魚衚衕祖宅

“那家花園”

舊址。1912年9月11日晚,宗室

溥倫

等代表隆裕太后和醇親王在那家花園設宴,款待來京的革命元勳

孫中山

黃興

。宴會極圓滿,雙方共贊五族共和,天下為公。在洪憲復辟、

張勳

復辟、

馮玉祥

北京事變之前,遜清皇室與革命黨人竟也會有蜜月片刻。

“大同”

總是好的,高宗純皇帝以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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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移舟先生與金立言博士

李移舟先生見證了中國藝術品拍賣市場跌宕起伏的歷程,廿多年以來,不僅經手各門類精品眾多,而且拍賣形式標新立異,所創意開拓的專題

(“者般顏色”“菊採東籬”“九土來王”“三疊五瓶”“瑰映如茵”等)

及專場

(“大明格古”“佞宋”“禹貢”等)

無暇列舉,為業界所津津樂道。李兄曾得古陶瓷專家葉喆民老授業,我亦有緣多次問學葉老,頗有所獲。近日聊天並得快諾,將其作品發表於"兩慶書屋"公眾號,以期傳播藝術之美,弘揚文化自信,定會得到讀者的喜愛!

(金立言)

注:本文引自保利藝術研究院、保利藝術博物館 編《弘曆的世界・下卷・嘉惠藝林》 上海書畫出版社

未完待續

| 金立言博士編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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