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培興丨母親不忘的家鄉(散文)

苗培興丨母親不忘的家鄉(散文)

母親不忘的家鄉

文/苗培興

母親老了,91 歲。老了的母親時常會念叨起她的家鄉,唸叨起她的爹孃、親人,唸叨起她小時候在家鄉時的往事。這些往事一經提起,母親的臉上就會多一些傷感,一些歲月已逝的傷感。於是,為了慰藉,也為了了卻母親的心願,今年九月,我和大姐、女兒借給周村 88 歲高齡的六舅拜壽的機會特意去了母親的老家,替母親探望了一次她唸叨的家鄉。

母親的家鄉是北距周村約五里的山東鄒平縣臨池鎮古城村。母親1925 年生在這裡,17 歲與父親結婚,嫁到了同鎮的山間村。20 世紀 50年代中期,母親來到濟南與父親團聚,此後便再也沒有回過家鄉了。這樣算來,已有 60 餘年。之所以再也沒有回去,緣於姥爺、姥娘都已駕鶴西去、三個舅舅和一個小姨也已離開故園外出謀生,家鄉雖有同姓族人,但已經沒有至親的人了。

母親的家鄉十分古老。早在遠古時期,約七八千年以前,這裡便是史學家稱為東夷人繁衍生息的地方。這些人以烏鴉為圖騰,建立了自己的國家,叫“於(w u)陵國”,國都就設在這裡。降至戰國時期,這裡曾屬齊國,稱“於陵邑”。今天,因這裡存有一段東西長約五米的於陵邑古城牆,被稱為“古城村”。可在母親的習慣裡稱它“古城子”。這個古城子的地理位置很是優越,處三山(東側馬鞍山,南側鳳凰山,西側長白山)懷抱、兩水(東側淦河,西側泔溝河)環繞之中,可謂是一塊山清水秀的風水寶地。在這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這裡曾誕生過無數傑出的歷史人物。如戰國時期著名的思想家,世贊廉士、隱士的陳仲子就是其中的一位。

寫到這裡,我不得不對母親家鄉的這位名人做一個簡短的介紹。這可是一位極有思想、極為偏執、極富爭議的特殊人物。他原是戰國時期齊國貴族田氏後裔,才智卓絕,品性高尚。當時,齊威王、楚懷王都先後聘他為官,但他均拒而不受,只甘心勞作田園,最後乾脆攜家眷躲進了山裡,終因飢餓而死。究其原因,是他看不慣貴族社會腐朽糜爛盤剝百姓的種種惡行,奉行“不入汙君之朝,不食亂世之食”的信條,而自覺踐行了一套與貴族社會徹底決裂的、固守清白的立身處世之道。有《於陵子》一書留世。對這樣的一位人物,世人多有爭議。孟子曾對他有一番議論,贊曰:“齊國之士,必以仲子為巨擘。”同時又對他諸多的“不食亂世之食”的極端、偏執的行為提出了質疑與諷刺,侃曰,似他這般只有蚯蚓才能做到。然而,後世詩人陶淵明卻與他氣和神通,一味贊曰:“至矣於陵,養氣浩然。蔑彼結駟,甘此灌園。”對他的所作所為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或許是承繼了先人的神韻,這裡的民風淳樸尚文,勤於農事,多耕讀仁孝之家。母親的家族就是這樣的一個家族——古城李氏家族。據《長山縣誌》和《李氏家譜》記載,這個家族於明永樂四年自直隸棗強遷來,其第一代先祖是一名歲貢生,從第三代起開始靠科舉入仕(曾任江南鎮江府丹陽縣主簿),開始了從農民向官宦的轉變。據不完全統計,在明清兩代高中文武進士者就有 16 人,舉人 39 人,入朝為官者多達 100 人之多,其中不乏尚書、司馬、總督、巡撫、總兵、御前侍衛等高官者。其代表人物就是第七代先祖李化熙。母親是這個家族的第十六代後人。

行筆至此,我不得不對母親家族的這位先祖也多說兩句。李化熙,明崇禎七年(1634)進士。崇禎十七年(1644)初,在闖王李自成的大軍攻克潼關進而向京城進軍之時,崇禎帝急擢升身為陝西巡撫的李化熙為榆林三邊總督,統理延綏、寧夏、甘肅三省政務軍務與闖王軍作戰。當李自成起義軍攻陷北京、崇禎帝自縊景山後,熙不知所從,遂率大軍返回家鄉周村駐紮,靜觀時局。後見清廷鼎定中原,明王朝大勢已去,為免戰火燃燒,生靈塗炭,遂於六月響應清世祖招撫(世祖數次遣重臣招撫),仕身清廷朝堂。此後,歷任工部、兵部左、右侍郎等職。順治九年(1652)擢升為刑部尚書,晉光祿大夫,封太子太保,位極人臣。順治十年(1653),以家母(一品誥命夫人)年邁為由請求歸養。退休後的李化熙,服務桑梓,興義集,除惡霸,整治安,築橋鋪路,辦學修廟,上書減免鄉民稅負,更請得“今日無稅”之聖旨,並刻碑立於當市,從而廣招天下的商賈雲集周村,使周村商業呈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繁榮景象。

而李化熙則包攬了周村商民的全部稅負,歲歲拿出家財代繳稅款,從而使周村商民成為了無須納稅之商民。據史料記載,自李化熙始,李氏家族連續七代,代周村商民繳納國稅長達 200 多年,為周村商業的長期發展與繁榮做出了巨大貢獻,終使周村“旱碼頭”的聲譽名揚天下。

李化熙卒於清康熙八年(1669),享年 76 歲,墓葬家鄉古城村。時人為表彰其功德,在周村城中自發集資修建了“司寇李公祠”,並定於每年的農曆九月九日(重陽節)舉行隆重的公祭活動,冀後世子孫代代銘記。

那天,我們在舅家表哥(淄博市文學藝術高階創作員)的引導下第一站先去了母親家的老宅。據母親講,母親的爺爺是一名中醫(御醫),靠給人治病掙得這份家業。過去,家裡的院子是很大的,四四方方,坐北朝南。院前還有一個老大的場院。場院的東西兩邊各有一棵棗樹。西邊的樹粗,是紅棗樹;東邊的樹細,是軟棗樹。紅棗好吃,軟棗肉少籽多不好吃。場院的南邊是一片香椿芽樹林,好大的一片。這片樹林就是她小時候和“一把蓮子(小夥伴們)”經常玩捉迷藏的地方。

可我們看到的卻是一片村居。據居住在這裡的 60 多歲的李家表侄(按輩分他叫我母親老姑)介紹,這一片地界原是母親所說的大院和場院,現在被一條馬路隔開,前後左右被分割成了好幾個小院,住了包括李氏後人在內的十幾戶人家。那一片香椿芽樹林早就被剷平了,現在是棒子地。表侄一邊講解著一邊帶著我們一個小院一個小院地轉悠,最後來到了母親當年居住的房屋前。表侄說:“這就是老姑當年居住過的房屋。不過,現在已經翻蓋過了,不是當年的樣子了,可位置沒錯,大小也差不多。”

我站在母親做女兒時居住的房屋前,看那房屋細長,坐東面西,有些低矮昏暗,有二三十平方米的樣子,我的心有些顫抖,有一種心潮在暗暗湧動,一時間,眼眶裡便有了些溼潤,似乎看到了小時候的母親:母親正站在房門中央,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們。我的鼻子一酸,淚,瞬間便充盈在了眼裡。我看看大姐,大姐正低了頭邁步走進房間……

第二站我們提出先去拜祭姥爺姥孃的墳地,可表哥說,墳地早就平了,連過去的李氏祠堂也給平了,現在是一片棒子地了。隨後,表侄帶我們來到了那片棒子地的邊沿,指著東北方向說,大概就是這個方向吧,沒法過去,就在這裡遙拜遙拜吧。於是,我們朝著他手指的方向鞠了三個躬,權作替母親拜祭了父母。

第三站我們去了李氏家族第七代先祖李化熙的墓地。過去聽母親說,那個墓叫尚書墳,好大了,她們小時候常在那裡玩。墓田裡有石人石馬,那些石馬被我們的那些舅們爬上爬下磨得“鋥明溜滑”。那裡還有許多柏樹,又高又粗,粗的兩三個人都抱不過來,抬頭都看不到天。可當我們拐了幾個彎到了那兒以後,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卻是一片棒子地。地的南北兩頭還有鄉鎮企業的廠房和商店。表侄站在地邊上用手比畫著介紹說,這一大片地就是過去的尚書墳,“文革”的時候都給平了。我問,過去聽母親說,這裡有石人石馬,那些石人石馬呢?表哥說,早就不知弄哪兒去了。李化熙的墓,當時是皇帝聖旨賜葬的,規模很大,光佔地就有 30 多畝。墓室的封土也很高,墓前還立有皇帝的聖旨碑。還有一個大殿。可惜了,現在這些都沒了。隨後,我們跟著表侄沿著棒子地的邊沿走進了地的深處。走到一處較平坦的地方,表侄停下來對我們說,這個地方大概就是過去那座大殿的位置。這個大殿老大了,兩邊有兩棵老高的柏樹,後邊(北邊)是墳墓,前面(南邊)就是神道。這個神道一直通到前面的鳳凰山,那些石人石馬就在這裡一溜兒向南排開。唉!表哥嘆一聲說道,可惜了,如果不被毀掉,留到現在,那該多好,對咱們家鄉,那該是一筆多麼珍貴的財富啊!

……

夕陽已向西邊落去,一片褐色的紅暈染透了古城的上空。我站在那裡,目光掠過面前這一大片在風中挺立的玉米地向南望去:一座山脈,如屏如障,橫亙在遠處;一條暗淡的曲線在空濛的天際起伏蜿蜒。我忽然在想:這條曲線不正是歷史巨人走過的足跡嗎?在這條足跡裡,我們曾經無知,曾經野蠻,曾經狂躁,多少文明在我們的手中創造,又在我們的手中毀掉。但是,我們仍一路前行,因為我們的精神還在,我們探索真理、追求發展的精神還在。只要我們還有這種精神,就會一直走下去,也會不可避免地重複這樣的一個過程:創造,毀掉。再創造,再毀掉。只是盼望,每一次毀掉,都是一次新生,都是一次覺悟,都是一次創造的開始,而不再是無知、野蠻與狂躁。

晚八點多,我們回到了家,老母親正坐在那裡巴望著我們歸來。大姐把情況作了彙報,然後又把家鄉的照片一邊講解著、一邊一張一張地翻給她看。我注意到,看著看著,母親臉上的表情開始由先前的欣慰逐漸變成了疑惑,並一邊看、一邊說:“怎麼都不是那個樣了呢?……”

是啊,都不是那個樣了。社會在一次一次的變革當中,一切都在改變著模樣,但願母親的家鄉會越變越好。

苗培興丨母親不忘的家鄉(散文)

【作者簡介】苗培興(男),濟南人。筆名:清泉。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創作小說、散文、詩歌體裁。作品散見《山東文學》《當代小說》《散文選刊》《海外文摘》《齊魯文學》《齊魯晚報》等十數家純文學報紙雜誌。作品多次在國內文學徵文比賽中獲各級獎項和被收入多種文學書籍出版。其中散文《遐園秋思》《仙風道骨珍珠泉》《從詩文裡走來的“秋柳含煙”》分別獲“曲水亭杯”(2015年)、“我與泉水的故事”(2020年)、第四屆“講好山東文物故事,守護齊魯文化根脈”(2021年)國內散文徵文比賽一等獎;散文《生命的春天》被選為2019年、2020年高考語文精選模擬測試卷現代文學閱讀與分析題;短篇小說《和盛齋》入選《齊魯文學作品年展(2018)》。著有長篇小說《八年官司》《在銀色的月光下》;短篇小說《和盛齋》《釣魚》《無家可歸》等;散文集《記憶靈魂的脈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