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道那散底不是錢——錢鍾書對體系的態度|張治

不成道那散底不是錢——錢鍾書對體系的態度|張治

上海音樂廳在檢修劇場 葉辰亮 攝

常聽聞高明人士批評錢鍾書的學問不成體系、沒有系統。近因查閱《容安館札記》裡的資料,突然看到錢鍾書有一小節札記與此有關,足以顯示他對於體系或系統的態度。這見於第四百八十九則“零札”(Jottings)的第一部分。錢鍾書先引了十八世紀德國作家威廉·海因裡希·瓦肯羅德爾(Wilhelm Heinrich Wackenroder,1773-1798)的一段話,粗略譯出來大概是這個意思:

對體系存信仰的人,是心裡沒有愛的!相較於理智上的褊狹,情感上的褊狹還更容易讓人忍受——偏執迷信(Aberglaube)也好過信仰體系(Systemglaube)。

這位瓦肯羅德爾是德國浪漫主義運動的提倡者,對於古典主義時代的“冰冷哲學”沒有了興趣,故有此等抱怨之言。令人想起席勒也曾惱火於時人聲稱“出自美之王國的每件作品,都必須是一個完全圓滿的整體”云云。錢鍾書在此進行對照的,是更早時期的英國批評家沙夫茨伯裡(Anthony Ashley Cooper, 3rd Earl of Shaftesbury,1671-1713)所說的一句名言:“變成傻瓜的絕妙途徑就是依靠一個體系”;以及愛默生所說:“一個研磨體系的人總是痛恨真理”;還有克爾凱郭爾說的:“最會搞系統的人們,他們和自己的系統的關係,就好像一個人建了個碩大無朋的城堡卻住在旁邊的一個小棚屋裡。”克爾凱郭爾這番比喻,是在黑格爾去世不久後說的,其嘲諷的針對性不言而喻。

此後錢鍾書在頁邊又繼續補充著這個話題:波德萊爾在主張“美永遠是怪異”,反對“平庸之美”時,也把那種統一了所有審美認知的體系當成是罪魁禍首。自稱以往曾意圖封閉於一個體系之內,因為這樣就可以輕鬆躲在其中宣教鼓吹了。“但體系就是一種詛咒,它把我們推向永久棄絕的一方。”這段話出自波德萊爾一篇題為《1855年世界博覽會》(L’Exposition universelle de 1855)的隨筆,文中感慨於博覽會的美術展中所湧現出令人驚歎的新作,體悟到變化無窮的藝術個性對於規則和學派的挑戰,不禁要將那些沉醉於自己建造的“巨大統一體”的學者們譏為“妄想取代上帝的狂徒”。

此後搬出德國哲學家萊昂納德·內爾遜(Leonard Nelson,1882-1927)一篇《哲思的技藝》(The Art of Philosophizing,錢鍾書用的是Thomas K。 Brown III英譯《蘇格拉底的方法與批判哲學》這個集子的版本),謂真正的哲學家不會僅因可判斷為真理的結論觸犯了他的體系就加以質疑。他寧願自身出現相互齟齬之處,也不肯犧牲這些結論。小家子氣的學生輩,缺乏創造力,活在宗師提供的體系框架之內,維護著這種僵死的一致性。

錢鍾書以英文評價:我也曾說過,體系建構,就像是“畫地為牢”(參看汪藻《浮溪集》卷二十二《上常州錢舍人啟》),據體系而發論也真就是在圈圈裡打轉了。隨後他又提到,克羅齊也認為哲學體系的這種俗見,就像是搭建了家宅然後忘乎所以地安居其中。克羅齊還取笑了那位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德國哲學家倭鏗(據說是錢鍾書列舉的四位德不配位的諾獎得主之一),說這人在自傳裡就美滋滋地用這樣的章節標題:“我建立了我的哲學體系,還娶了老婆!”翻檢倭鏗的《回憶錄》(Lebenserinnerungen: Ein Stück deutschen Lebens,1922),裡面有一章,題作“一個獨立思想世界的奠基,一個家園的落成”,沒有“娶老婆”這話(尼采說:哲學家結婚,就是一出喜劇。——錢鍾書外文讀書筆記此處批註引)。此外,錢鍾書還提到了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家皮爾士,這是以追求系統化著稱僅次於康德、黑格爾的一位,也將系統比作建築樓宇。

讀書札記裡還援引了柏格森以直覺之湧動破體系之執念的說法,以及法郎士把體系的作用比作真理縫隙間塗抹謬誤的水泥。還有其他不同語言和學科的著名人士也發表了對於體系的不以為然態度,這包括了尼采、海涅、葉芝,法國曆史學家德魯希埃(Claude-Carloman de Rulhière,1734-1791)和伏爾泰,還有小說《項狄傳》和拜倫,等等。其中立場最為鮮明的,當屬十九世紀的法國著名生理學家,啟發了自然主義文學思潮的克勞德·貝爾納(Claude Bernard,1813-1878),柏格森在《思想和運動》裡引述了他這句話:“體系往往會奴役人的精神……哲學和科學都不應該是體系化的。”

錢鍾書這則札記還補充了曾作《我的朋友羅素》一書的魯伯特·克勞榭-威廉斯(Rupert Crawshay-Williams,1908-1977),這人在另一部著作裡警告世人去抵制“一體化模式”,以為這將導致那些不適配系統的事實遭到歪曲或忽視,惟相信自己真理在握才會感到舒適。借用施尼茨勒的話說,這就是畏懼紛繁豐富的事實個例而“藏到體系裡的逃避”,《容安館札記》第七百三十四則論及德國劇作家黑貝爾(Friedrich Hebbel,1813-1863)的一句“橋上建屋”之喻時也曾引述此語。錢鍾書參以中國道釋儒三家典籍中不同角度的譬喻,從中可看到古今中外很多思想者都不以為看似牢固的學說是可久居其中的。儘管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第一版序言裡痛斥“懷疑論者”為“厭棄一切深耕安土生活”的“遊牧蠻族”,這卻讓錢鍾書想起了德國小說家讓·保爾(Jean Paul,1763-1825)所著《美學引論》(Vorschule der ?sthetik)裡的一段嘲諷:“富於天才的哲學家一旦有了他自己的哲學,就出於天性而厭棄一切哲學。”世間萬物都是過客,哪裡有堅不可摧的東西,“橋上建屋”不過是一種妄想。

錢鍾書最後引述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裡的話:“人之所以偉大,乃在於他是橋樑而不是目的;人之所以可愛,乃在於他是過渡和沒落。”他欣賞詩文小說裡對所謂有瑕疵之美貌的描寫,瞧不上刻畫無可挑剔完人、製造大團圓結局那樣千篇一律的窠臼,甚至提出“完美不僅不自然,而且不人道”的說法(Perfection is not only unnatural but also inhuman,見《容安館札記》第七百三則),由此看來都是與他不讚許體系本身的態度大有關係的。

葉恭綽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致冒效魯信函中曾說到錢鍾書有“散錢無串之憾”,余英時為之解釋:“他不大相信抽象系統,這是最重要的原因。”“散錢無串”這個比喻在古人那裡算是常用修辭,只不過在錢鍾書這裡被順便拿來一起做了文章,彷彿是對他特有的評價一樣。《管錐編》裡就兩次使用過“散錢未串”一語,可見錢鍾書雖不信任系統,但並不認為文章可以不立主腦,不點眼目,也不主張學說可以不加“條貫統紀”。我們不能以為錢鍾書不重體系,就以“散錢不成串”當成他的長處,或是添油加醬地用“一地面值不大的散錢”來形容他的短處。不過,我看到錢鍾書讀《朱子語類》的筆記裡特意摘抄了《論語》書中“一以貫之”的議論(第一百十七卷),朱熹早就從相反的角度來認識這個問題,他先是說:

而今只去想象那一,不去理會那貫,譬如討一條錢索在此,都無錢可穿。

又說:

一底與貫底,都只是一個道理。如將一貫已穿底錢與人,及將一貫散錢與人,只是一般,都用得,不成道那散底不是錢!

這當然就是對“散錢無串”的最好答覆:散錢與穿好的錢都是一樣的錢,難道真有價值的是那個能讓別人拎著走的串索繩子嗎?《堯山堂外紀》記丘濬被人嘲笑為“有一屋散錢,卻少一條索子”,則反唇相譏說:閣下倒是“有一屋索子,卻少散錢”,正可與此相互發明。錢鍾書的博覽多聞,並不缺乏主腦和見識。也許他的書給人感覺過於“細碎”,只是沒能讓習慣了讀體系型著作的讀者們清理出頭緒來吧。

2022年3月20日,青島。

作者:張 治

編輯:安 迪、錢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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