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成書過程

《紅樓夢》的成書過程

本文選自《甄道元〈紅樓夢〉筆記》前言。

《紅樓夢》的成書過程

《紅樓夢》的成書過程

作者

甄道元

由於抄手的混抄雜合,僅僅依靠比對版本間的異文來展開,只能完成編碼符號層面的校對,或許能夠解決“然”的問題,但不能解決“所以然”,甚或“然”也難以得到圓滿地解決。

因為,這涉及到何者是曹雪芹的“原筆原意”,何者是經過增刪五次的“終筆終意”。換而言之,在未把握成書過程的前提下,一切校對都會是茫然的形而下狀態下的機械校對,尚缺乏一個系統的引領——即成書過程中,曹雪芹五次增刪的指標。

故而,為了解決版本問題,筆者不得不再回過頭來,去展開對成書的過程的研究。

《紅樓夢》的成書過程

透過分析章回間的聯絡,發現曹書前面的章回,幾乎到了“一字不可更”之地步;而之後的章回並非如此,自第五十幾回之後則更為明顯,文字尚存缺乏錘鍊之處,混入的批語也多起來。

這些章回,雖然在章法、故事情節典型性的選擇與安排,以及語言上,仍是那樣奧妙無窮,但明顯感覺到,某些地方無論怎樣綜合諸本,仍存在粗糙甚至矛盾之處,均難以與前面的章回相比,好似距離曹雪芹的最後增刪相對較遠一些。

這雖符合人們寫作和修改的一般狀況——前面的章回較為精細,但筆者也懷疑,抄手所抄的這些章回,有可能還存在著抄手竄抄了增刪早期的版本。

實際上,這種微妙的差異,自第24回之後,便已經產生了。從第24回的後半部分開始,至少到第30回,是拼接上或竄抄進了早期的文字。

章回之間藝術性上的差異,大致可分為第63回之前、64至69回、70回至80回。到了第79回、80回,其藝術性幾乎難以與後40回區分。

人們之所以感覺後40回是另一種風采,主要體現在其藝術性上與前面的章回難以比擬。換而言之,是從藝術水平和感覺層面來判斷的,尚未從理性上、內在聯絡上來進行學術上的研究。

筆者分析到,後40回與前80回存在著內在的聯絡。這種聯絡不是續作與原作之間的關係,而是底稿與修改稿之間的關係。且這種關係具有不可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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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認為,曹書依據於幾個“主素材”。其中一個主素材是“杭州、揚州”人家在長安的故事,改寫成了“南京、蘇州”人家在北京的故事;並又借鑑了諸多素材,且結合自己家世和個人所歷聞,纂撰成冊 120 回,並在此基礎上又經過了五次增刪,謂“愈出愈奇”。

至於曹雪芹的最後增刪,是保留 120 回還是人們猜測的 110 回或 108 回,甚至 80 回,筆者從甄家被抄、賈母憂患、誄晴雯而黛玉登場,草草安排柳五兒死去,以及與第5回“夜叉海鬼”相應的以“天際廟”凶神惡煞之諸神和王一貼不死不活的藥方,來寓普天世道和人之命運來看,這是一個完美和意義深遠的結尾。

或許曹雪芹增刪至後期,其新的構思,極有可能不再是120回,而給讀者留下思考的空間。也發現,後40回的諸多內容,向前提了,提至了前80回之中,應當視作增刪的80回是對底稿大刀闊斧地重新組織、改寫。

這能夠從鳳姐女兒的數量、珍珠的更名、王氏兄弟數量、鮑二的奴籍以及鮑二家的命運、柳五兒的生死、菂官的生死等看到。

但也應意識到,後40回是有助於理解前80回,甚至辨別通部主題思想之不可缺的內容。因它必定反映著曹雪芹某一時期的構思。

另外,多素材構成,不但反映著非一氣呵成,而且也意味著各素材均有著自己原有的情節流動與結局的指向。多素材纂撰在一起,這些“指向”也必然是伸向向四面八方的。這對探佚工作,在根本上就鑄就了更大的困難,或說是難以實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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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偉元的工作,應當是在這樣一個大背景下展開的。

他得到了數個不同增刪時期的抄本,應當有市面上流行的增刪後期本子,也不排除還有增刪早期的本子,甚或增刪前本子,即增刪之底稿。

但因增刪之底本,在藝術性等方面尚不到位,其傳播也應極為有限而難以得到。“漶漫不可收拾”的後40回,便是十分難得的、屬於底稿的後部之章回。與後40回相連線的那前80回舊稿,因與後40回是同一藝術層次,自然也不會被人們所重視和收藏,也不會被程高所採納。

換而言之,今天人們看到的120回《紅樓夢》,有可能是五次增刪的脂本《石頭記》之前 80 回,與未經增刪的底稿之後40回的拼接之物。

程高拼接之後,不使用《石頭記》而使用《紅樓夢》而名,可能是俯就了後 40 回之名,和迎合了當時人們對已有傳播的《紅樓夢》之名的認同。而後40回,則極有可能是剛剛由素材轉換過來,甚或剛剛著手增刪改寫時期的章回。

我們還能感覺到,後 40 回有兩種風格的文字和內容,且這兩種之間也存在著矛盾。如時而大寶玉時而小寶玉,時而大姐時而巧姐,王氏兄弟時而兩個時而三個等。這極有可能是其一部分已著手增刪修改所致,且幾近成熟。

胡文彬先生言“後四十回有曹雪芹的文字”,筆者深深認同。至於這後 40 回,至五次增刪的後期,曹雪芹是要部分或全部棄之,或繼續增刪,從所反映出的前 80 迴流傳較廣、而 40 回難以蒐集到的現象,以及前 80 回中其後面章回的修改程度來看,好似對後 40 回還未展開大刀闊斧地五次增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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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於對上述問題的認識,又牽出諸多話題。

其一,“增刪五次”必有增刪之基稿,否則“增刪” 2 字便不成立。

而這個基稿即底稿,或稱舊稿,又是在主素材基礎上由諸多的素材纂撰而成的,筆者將之比喻作“抓藥方”。即,對素材的利用,猶如“抓藥方”一般——從這家藥鋪抓取了幾味或十幾味,又從其他藥鋪均各抓取了幾味或十幾味,然後將這成百上千味藥彙集起來,經過焙、煅、煨、研、浸、煎、熬等,終成一稿,這應是底稿的大致狀況,並在增刪中又不斷新增新的素材。

這也是文學作品常見寫作的路徑,同時也導致了一種現象的出現:當這家的藥鋪,看到了這一段從自家鋪裡抓來的幾味藥時,便越看越像,越看發現得越多,幾味、幾十味甚至上百味都是這家的。進而認為整個這一副藥,都是自家的,產生了“疑鄰盜斧”典故中,越品越有道理的心理現象。

在曹書中,則導致了認為全書都是寫某家之事或某人所寫的判斷。然而,作者卻又進入了另一素材故事。當這家藥鋪沿著自家的思路再繼續下去時,便構成了“越雷池一步”,形成了附會。今日作者之說的紛紜現象,當是這一問題的反映。其既非摶空捕影而事出有因,但又無法自圓其說。

其二,在諸多素材柔和在一起的過程中,不僅存在著人物名稱需要轉換、統一的問題——鄭藏本、舒序本、甲辰本、楊藏本、蒙府本及庚辰本等本子中,還能看到這種名字尚未統一起來的遺痕;而且還存在著因人物龐雜、關聯性不高,還需要將人物整合歸併的問題。

這一問題,在增刪稿中也是遺痕點點。在人物的整合歸併中,有的是直接將兩人整合為一人的,如巧姐與大姐;也有將三人整合為兩人的,如王氏兄弟;還有在整合的過程之中,發現因故事情節所礙,難以繼續整合歸併,而只能將一人之戲份移至另一人身上,另一人只留下一個模糊形象的,如彩雲與彩霞;有實現了“無縫對接”的,如襲人與珍珠;也有難以契合而留下縫隙的,如晴雯與檀雲。

人物整合,使典型人物的形象更為鮮明,這是藝術提升之需要,反映著增刪的指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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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人物關係的複雜化。避免人物眾多雜亂而減少人物數量,突出主要人物,將人物關係複雜化,更為盤根錯節,這是素材纂撰為作品的正序,也是作品修改中的正序,反映著增刪的指標。

如小人物春燕,她在素材中可能是與何婆子沒有親緣關係的角色,而在增刪中透過春燕將何婆子、何婆子的小姑子、夏婆子、老祝媽、小蟬、後門上索賄的小廝等,編織成了奴僕間錯綜複雜的一個裙帶關係網。

即,人物關係的複雜化,是一個正序,反映著增刪的指標,也是校對中取捨的依據。

其四,不僅人物存在著整合,在年齡上、生日上、故事情節上等方面,也存在著整合。

比如黛玉、寶釵、賈母、薛姨媽都是兩個生日。黛玉、寶釵、賈母的生日一在秋,一在春;薛姨媽一在夏,一在春。其中,有的留下了較濃重的痕跡,能夠明顯地看得出來作者是要向著哪個方向來整合,而有的則並不明顯。

林黛玉入賈府的年齡是六歲還是十三歲,這在不同的版本中有不同的反映,但也能透過增刪的指標來提供校對中取捨的判斷,並能解釋六歲與十三歲不同版本的原由。

其五,人物品位不斷提升、家勢及規模越來越恢宏,也是版本之間不同增刪時期的反映,並反映著增刪的指標。這可以透過院宇佈局、行事做派、場面應酬、人物對話等,作出判斷。

早期文字中的“小家氣”,也時常不慎流露出來,在增刪稿中遺留下痕跡;也有抄手因素,將早期與晚期不同時期的文字混抄在了一起之故。

這一點,在一般情節中已難以判斷,但在那些固定資產中,如建築佈局上,較容易發現早期文字的痕跡,如底稿中,賈母住東院,而賈赦住在其後的北院;而到了增刪稿中,賈母住西院、賈赦住東大院等等。

但任何作品的增刪改寫,都離不開整句甚至整段地將底稿中的文字,直移過來,在增刪稿中留下痕跡。如第 30 回寶玉從賈母后院出來,諸本均是“往西”穿過穿堂,這便是底稿時期賈母居東文字的直移;而到了增刪稿中,並未及時隨賈母居西,做出相應的調整,而是將底稿中的文字,直接謄抄了過來。這種固定資產上反映出來遺痕,極其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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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六,人物形象重新進行了調整。

留下痕跡最重的,也是讀者較為關注的,是黛玉自身的形象和賈母對黛玉的態度。在後40回中,人們感覺到了賈母對黛玉態度之“轉變”。而在底稿中,這個“轉變”並不是在80回後產生的,而應是在底稿前80回中漸漸發生的。

黛玉的形象,可能也不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增刪稿之前80回的樣子。“風刀霜劍嚴相逼”,應當是底稿中黛玉所遇到的實情,黛玉在賈母那裡或許原本就沒有那麼高的地位。即,賈母並不是到後40回才突然變得冷酷無情的。

賈母態度的驟變,是因程高將增刪稿的前 80 回,與增刪之底稿的後40回拼接在了一起,才產生出來的感覺。

曹雪芹歷來是“有因有果”“一因多果”“多因一果”,從未無因之果。增刪稿80回後,當有前80回鋪設之果;底稿80回後,也當有其自己的果。

第3回對黛玉眉眼的各種改寫,和王夫人初次見面對黛玉與寶釵截然相反的態度,應當遺留下了底稿的影子。

對這些問題的分析,有助於理解文中一些匪夷所思之處,並能透過對早期文字的辨認,確定不同版本之異文,何者當是應採納之文,而不是唯某一本是從。

其七,還不難發現,關係到人物形象品位的諸如對話等,不同的版本提供了直引和間接引述的不同選擇,部分直接引語轉為了間接引語。倘若離開增刪的指標,對不同版本不同文字的選擇,其機會性和主觀傾向以及版本崇拜的色彩,則會更重。

其八,增刪的另一個傾向是,早期文字偏於理性,語言質樸、過程詳細、運作具有可操作性,但也唆贅、幼稚、匠氣;而增刪後期則偏於藝術,語言簡潔流暢、運作多不具操作性。

如第 41 回的茄鯗處,蒙王府本、戚序本更具合理性和操作性;而他本之辭藻則更勝一籌,更文學化藝術化,然卻偏離了合理性。

如列藏本、戚序本、甲辰本的繁版,第67回則是早期文字比較完整的一回,其無論在語言表述上還是用詞習慣上,與後40回有著相近的風格。第67回繁簡兩個體系,不過是早期與後期文字儲存較為完整的兩個章回,而在其他章回則早晚混抄雜合在一起的。

如第58回末寶玉芳官一處的對話,也在反映出文字之早晚。

還如舒本第13至16回、第35回中,混有著早期文字的狀況,比較明顯。然完整章回為純粹的早期或晚期文字,已較為罕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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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所及,均在曹書相應位置點出並進行了簡要的分析。而對某一問題的整體判斷,仍需要將通部有關該問題的所有點評分析,歸納在一起,方可有完整的認識。五次增刪的指向,無疑是指導文字取捨、校對的一個靈魂。凡此種種,也均散記於書中的相應位置。

兩百多年來,人們對《紅樓夢》的認識,越來越深入。這種認識,本就是一個不斷深入和發展的過程。在校對領域,前人做了大量的工作,經過一代代人的不懈努力,文字越來越趨於完美。但紅學終究還未到頂,校對仍未實現盡善盡美,個別地方還有漏網游魚,仍需不斷完善。本次校對所做的,渴望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為紅學的大廈,再增添一塊有用之磚瓦。

本次校對,首次將成書過程和增刪的指標,參與其中並作為指導思想,從校字、斷句、分段、標點、文字奪漏、批語混入等幾個方面,做了些工作。

同時,為了研究者方便,本次校對將諸本的關鍵性異文,儘可能多地一併錄於考校記中,也為讀者提供了一部能夠讀到各種版本原文之間差異的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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