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的那場雨……

李商隱的那場雨……

1。

今年的雨格外多,5月以來,雨天佔了大半,6月更是連綿不斷地下,以至於楊梅季節都過了還沒吃過一次被陽光浸潤過的甜得爽朗的楊梅,買來的不是酸掉牙,就是像被水泡久了,表面發白,吃起來一股劣質的糖水味兒。

這雨腳的淅淅瀝瀝的聲音,正適宜失意的人細細品味自己內心的酸楚,如果是陽光明媚、豔陽高照的天氣,未免讓失意者有種被孤立諷刺嘲笑的滋味兒。

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雖然這雨並不能帶來慰藉,但它與人的失意惺惺相惜。

今年對於很多人都是艱難的一年,就業形勢緊張,各行各業捲到飛起,壓力大得欲哭無淚,這雨聲很像哭聲。

失意的時候,好像更接近了那些古人,從前浮在紙上的詩句,突然活了起來,滴答滴答,在雨中吟唱……

2。

想起一千多年前,也是一個雨夜,不過是更蕭瑟的秋雨。

那個天涯淪落的男子坐在窗前,聽著雨打芭蕉,看著窗外的池子裡,雨水漸漲,正如他的愁緒一點點蔓延。

屋內點著蠟燭,燭光昏暗,不安地晃動著,他的心也紛亂著。

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只是不知道怎麼回答。

“什麼時候回來呢?”

很尋常的問題,卻讓他把這半生酸澀細細咀嚼了一回。

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能回去呢?

他記起10歲那年,父親去世,作為長子的他早早扛起養家的重擔,抄書、舂米賺錢,每天都在品嚐貧窮和辛苦的滋味。

17歲得遇文壇權貴令狐楚,官至宰相,卻對他一見如故,帶他進入權貴雲集的上流圈層,教會他如何寫作一手絕妙的駢文。

他想起三次應進士試,兩次落第,縱然才華傾倒了令狐楚、白居易,然而冠蓋滿京華,他黯然憔悴,不得不將滿腹的心酸和自卑掩藏在僵硬的笑容後面,躋身觥籌交錯、紙醉金迷的貴人圈中。

皇都陸海應無數,忍剪凌雲一寸心。

——《初食筍呈座中》

他是那山林中的春筍,未來將成長為挺拔的修竹,玉立山林,傲視林中凡物,觸控暖熱的豔陽,眺望宏偉的長安。

然而一朝被摘下,成為有錢人口中定了高價的美食,雖身價倍增,卻失去了凌雲壯志和無限可能。

他似乎早已敏感察覺,遇到令狐楚,是他一生的幸運,卻也是最大的不幸。

給你的恩澤,卻要買斷你一生的襟懷和抱負。

他的命運不由自己。

幸運的是,妻子是自己選的,是一生所愛。

不幸的是,妻子的父親和恩人分屬牛李兩黨,他無意黨爭,卻在一開始就捲入了政治漩渦。

世人眼中理所當然的是,令狐楚是你的恩師,是你的伯樂,是你在政壇的引路人,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是牛黨,你自然也該投身牛黨。

否則,便是背信棄義,便是“無持操,恃才詭激,為當塗者所薄”,便要把你寫進他們主持編寫的史書,讓你遺臭萬年。

文人最看中的清譽,輕易就被摧毀,雖然他並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報復來得很快,他成功考取難度極高的博學宏辭科,即將得到夢寐以求的工作,卻在上報名單的最後一環以“此人不堪”的理由被抹去資格。

第二年二戰,終於得到體面又安定的職位,卻在短短几個月後被貶,出任看不到前途的縣尉。

那幾年他心中的憋屈和不平顯而易見:

莫近彈棋局,中心最不平。

——《無題》

巧囀豈能無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

流鶯

他只能幻想未來某天,當我實現心中的抱負,我將瀟灑一揮手,放棄這些讓你們眼紅的名利,駕一葉扁舟,去做天地間最快活的人。

永憶江湖歸白髮,欲迴天地入扁舟。

——《

安定城樓

那時你們將羞愧於此刻對我的猜忌和流言,因為我本無意於此。

然而幻想越是美好,越襯出眼下的落寞和淒涼。

3。

思緒又回到眼前,雨還在下,池塘的水越漲越高。

山黑魆魆的,這苦雨陰風,這巴山楚水……

什麼時候能回去呢?

他喃喃自語。

漂泊不定的日子已經過了多久了?

成婚以來,聚少離多。

她是節度使的千金,指尖彈奏出天風海濤之聲的脫俗女子,是最懂他的人,從一開始他就知道。

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無題》

他們在那個清風朗月的夜晚相遇,畫樓西畔,桂堂之東,精緻的雕樑畫棟、盛裝的賓客、水晶的杯盤,整夜歡聲笑語,是屬於上流社會的日常。

第二天他酒醒回味,還覺得如同做了一場華麗的夢。

但她知道今天的她依舊置身那盛宴之中,在燭火輝煌、觥籌交錯的嬉戲中,或許她也在人群中搜索昨天遇見的那個男子吧。

只是他出身窮苦,偶然踏進了那樣一個不屬於他的幻境,清晨的鼓聲一響,便提示他該回到現實中來了。

他的確回到了現實,她卻跟著下了凡,為了他,從金貴的嬌小姐變成飽受操勞和分離之苦的妻子。

她陪著他熬過那些被流言蜚語、仕途不順、母親去世折磨的日子。、

她默默操持家庭,教育子女,讓他安心在外奔波,即使分別的時候有千言萬語,也不忍說。

4。

雨聲又將他拉回了此時。

什麼時候能回去呢?

多希望團聚那一天,一起剪這燭火,看燭光暖暖照著西窗,映出彼此的笑臉。

那時就可以笑著跟你說一說,此刻的我是多麼淒涼。

如果知道總有那麼一天,那眼下的淒涼又算什麼呢?

但是有那麼一天嗎?

雨聲滴滴答答,從回憶裡落下來。

那麼多的雨,一場又一場,連綿得看不清記憶中的臉。

那是在桂州的時候,遙遠的嶺南,瘴氣蔓延,奇峰怪石,風俗異樣。

秋天的晚上,愁緒和慘白的秋霜一樣四處滋長。

能給他慰藉的只有她的書信,可是山長水闊,路遠迢迢。

或許在夢中可以擺脫這不由自主的身軀,可睡意都不由自己。

這寂寥的夜,連屋外的青苔和紅樹都惆悵難解。

端居

遠書歸夢兩悠悠,只有空床敵素秋。

階下青苔與紅樹,雨中寥落月中愁。

什麼時候回去呢?此刻的一切都是未知,但未來或許可以就著紅色的燭火,笑著回味這淒涼的雨,陰暗的風,漫長的夜。

如果有那麼一天,眼下再怎麼苦也能堅持下去。

但他知道,沒有那麼一天了。

歸來已不見,錦瑟長於人。

————《房中曲》

一年前,她已離世。

他生命中的雨季,永遠都不會結束。

後記:

巴山夜雨這首詩,大機率是在梓州幕府時所作,那時李商隱妻子已經離世,因此應是寄給友人的詩,但若說是寄給收不到信的妻子也未嘗不可,那樣詩中的淒涼和悲劇意味將擴大百倍。

其實寄給誰並不重要,能慰藉他人的話也必定能慰藉自己。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偉大的詩歌有穿越時間和空間的魔力,即使相隔千年,我們也能看到那個雨夜,那個失意的男子,在

眼前的秋池—未來的西窗—眼前的夜雨

之間來回穿梭,品嚐著自己的寂寞,也慰藉著自己的靈魂。

那支在未來的西窗微微亮著的燭火,是他給自己的小小希望,那麼渺小,卻那麼溫暖。

“希望是個好東西,也許是這世上最好的東西。”

或許我們都該點亮那支小小的燭火,即使微弱,但在悽風苦雨中卻倍加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