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孤燈獨影，展卷耽讀
作者：平川，來源：解道。
雨季宜讀。最宜雨季裡閱讀的，是吉田兼好的《徒然草》。
《徒然草》的徒然二字，中文的意思是枉然、徒勞，但日文原義，卻是“無聊”。最早將此書翻譯到中國的周作人，則直接譯為“無聊賴 ”，書名取自卷首語：
“無聊之日，枯坐硯前，心中不免雜想紛呈，乃隨手寫來；其間似有不近常理者，視為怪談可也。”
草，即草子（比如清少納言的《枕草子》），是日本的一種文體，指物語、日記、隨筆一類，自由、輕鬆的記述文體。
01
三十多年前，我在杭州湖濱路古舊書店裡，淘過一本《徒然草》，譯者王以鑄。但那時年輕，理解不了吉田兼好，也讀不進《徒然草》。
搬了幾次家，那本書後來就不見了。
前幾年心血來潮，又買了一本，譯者李均洋。到了五十多歲年紀，重讀這本曾以為枯燥的舊書，卻多了一分驚喜，幾分共鳴。
對於隨筆之類的文體，我情有獨鍾。但這本書最能打動我的，還是吉田兼好時時滲透無常之感的文字：
“生命的迫促，也像大火一樣不會等人。”
“時事變遷，悲喜相續，昔日的高堂華屋都化作荒郊野地，就算屋宇未改，而人非舊雨，桃李無言，又有誰與我閒話當年呢？”
《徒然草》這本書的字裡行間，滲透著老莊的道家思想，即清靜無為、順應自然、淡泊名利、與世無爭。
比如，吉田兼好對於生死的看法：
“天生萬物，而以人之壽命最長。其他如蜉蝣，早上出生晚上即死；如夏蟬，只活一夏而不知有春與秋。然而抱著從容恬淡的心態過日子，一年都顯得漫長無盡。”
比如，他對於人生的看法：
“同人交際，言語措辭隨對方好惡，全然失去本心。同人戲言，同人爭論，有時恨起，有時喜生，心怎得安靜。過度掂量思慮俗世俗事，就會時時計較利害得失。”
吉田兼好一生沒有結婚，出家之後，便一直隱世獨居。他不但自己十分享受遁世者的生活，而且教人如何享受孤獨與寂寞。
“孤燈獨影，展卷耽讀與古人為友，是一種格外慰藉的事情”。“閒寂零落的人，是何等的心緒呢？心不煩亂，一人獨處最好。”
在寂寥的雨季裡，閱讀這樣清新雋永的文字，別有一番涼意。
02
哲人常言：
人生是一場無師自通的修行，從喧囂的塵世、喧鬧的人際關係中，學會孤獨；從依賴、或者依附他人中，學會獨立與告別。
人在年少時，想要的很多，也追逐得很急，對前程總抱著一份激動的期待。青春年少，最耐不得的，就是無聊，就是寂寞。
李賀詩曰：“少年心事當拿雲，誰念幽寒坐嗚呃。”
青春年少，胸中有澎湃的慾望，又怎麼能甘心過平平淡淡的日子呢？
如果在某件事上不如意，不是退身反思自己的修為與能力，沉下心紮紮實實打基礎、做學問，而總想著藉助某種力量，快捷地達到自己的目的。
也總喜歡呼朋喚友，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似乎不如此，便是莫大的損失。大把光陰，就這樣浪費在無謂的酬應上。
曾經的自己，也是如此的浮躁。
這種情形，吉田兼好想必也經歷過，因此他說，“世上同心同德的人極少”。你所看重所謂的人際關係，多是因為某種功利走在一起，或者淪為純粹的酒肉兄弟。
《徒然草》說：
“風未盡花已落去，人心也是一樣。”
“想起溫存於心頭的歲月，雖還沒忘記那動情感人的話語，但那人卻很快隔閡於我離我而去。這般司空見慣，實在比同亡人死別，更令人悲傷。”
最終的結局，大都免不了一拍兩散，分道揚鑣。
03
人的慾念是推動社會進步的動力。
但對於名利無休止的追求，也是腐蝕人心最致命的毒藥。古人說，四十而不惑，這個不惑，更多是指對於名利的理解。
吉田兼好寫這本《徒然草》的時候，正是48歲的年紀，恰是一個人對人生的理解最深刻、最瞭然的時候。
他說：
“人所不得不營求者，一食，二衣，三住居。人生大事不過此三者。不飢，不寒，不為風雨所侵，閒靜度日，即為安樂。”
“三者之上，加藥成四”（意思是除食、衣、住之外，還得加上病有所醫）。
俗世在本質上就是一個名利場。名與利追逐急了，便在塵世中迷失了自己。但經歷的人與事多了，也總會有頓悟的時候。
所謂的“不惑”，就是扔掉多餘的浮躁之心，以及紛繁、徒勞的人際交往，只留下生命最本原的東西。取捨之後，便是一個不惑的自己。
今人的壽命要遠遠長於古人，今日的社會急功近利、聲色犬馬的誘惑，也遠遠甚於古人，不是四十不惑，而是四十猶惑。這個分水嶺，大抵應該在於五十歲之後。
曾幾何時，我也不喜歡這樣的雨季。書生意氣的年華，喜歡的是繁華、是熱鬧，很少有人會喜歡這樣寂寞且漫長的雨季。
心態上的變化，或者說是覺悟，大概也是從五十歲開始吧。
五十知天命，你忽然便厭煩了觥籌往來所謂的社交，而慢慢喜歡上深居簡出，過平平淡淡的日子。
人的一生中，註定會有一些東西失去，有一些事情無能為力。捨棄那些曾經看重的人事或者執念，即使有吉田兼好所說的生離之痛，也是一個明智且果斷的選擇。
頓悟，意味著精神上的一次新生。
04
吉田兼好是日本南北朝時期（相當於我國的元朝時期）有名的歌人前半生在朝，繁華看盡，後半生出家，行腳四方，洞觀徹悟。
《徒然草》中的文字，大部分是寫於佛殿牆上，以及經卷抄本的後面。
直到這位半世歌人半世僧圓寂之後，後人才將這些寫在牆上、以及經卷抄本後面的散章，編整合書，取開卷之語定名《徒然草》。
吉田兼好寫這些文字，從頭到尾，就不是為了名利，也從沒打算寫給誰看。正如卷首所言：無聊之日，枯坐硯前，心中不由雜想紛呈，乃隨手寫來。
這樣的文字，無疑是最真誠、最能打動人心的。
窗外雨聲潺潺。南方的雨季，有一種雨不驚人死不休的架勢，這時雨時晴的日子，會一直延伸到夏至。
讀書一道，最是紛紜。年歲大了，很享受雨夜的寧謐。
吉田兼好的隻言片語，清涼如泉水，又氤氳著一泓暖意。遠離憂患的訣竅，沒必要離廟堂而入佛門，更應該在日常生活中，學會如何做到優雅從容、做到心的安處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