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將中國凝聚為一個政治、文化共同體

漢字,將中國凝聚為一個政治、文化共同體

超越於語言之上的漢字,是促進和鞏固中國統一的重要的文化載體。圖為廣州市街頭一位用放大鏡閱讀報紙的市民。(南方週末記者 馮飛/圖)

歐洲使用拼音文字,很多國家的語言其實是很近的親緣關係,但體現在文字上就是不同國家的語言,特別是同一個語族內的各種語言,一個人很容易學會,如日耳曼語族中的英語、德語、挪威語、瑞典語、丹麥語、冰島語等,說起來是不同國家的“外語”,但其實更接近中國人理解的各種方言。

中國各地方言差異很大。南方的一些方言,如吳語在國際上是有語言程式碼的,溫州話則被傳聞在抗戰中用作中國軍隊的秘密通訊工具。如果按照某些人“漢字拉丁化”方案,用拉丁字母拼寫溫州話,那全國各地其它地方人肯定是幾乎看不懂的。值得慶幸的是,漢字沒有被廢除而代之以拉丁化,透過漢字的書寫和使用,中國各地的人們仍然可以實現無障礙的交流。可以說,超越於語言之上的漢字,是促進和鞏固中國統一的重要的文化載體。

至少從商代以來,漢字的演化和發展,即以甲骨文、金文、小篆為代表的“秦系文字”作為發展主流,一直未曾中斷。距今四千多年前的龍山文化時期,已經出現了漢字的最早雛形,如襄汾陶寺遺址就出現了硃砂書寫的“文”字,登封王城崗灰坑陶片上有“共”字,山東鄒平丁公龍山城址的陶片上甚至發現了五行十一字的書寫。

目前能見到最早的甲骨文,應該是鄭州商城出土二里崗時期的兩片字骨,而此後殷墟時期的甲骨則標誌著漢字進入成熟演化的階段。商周以來,儘管各方國、各地區有不同的方言,但在禮樂層面都使用標準音“雅言”,即《論語》所說“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而在文字上則通行使用商周一脈相承的“秦系文字”,其特點是比較規範和穩定,演化規律有跡可循,一直演變為小篆,再隸變為我們熟悉的繁體字。

當然,早期漢字的構成中,語音的部分也很重要,並非一般人想象的“象形文字”。如果不能理解這一點,就很容易望文生義產生誤解。如戰國文字的“仁”字,是上面一個“身”下面一個“心”組成的,這個“身”就是表音符號,身上古音是書母真部,仁是日母真部,古音極近,就是個表音符號而已。

又如“姓”,很多人望文生義,說這是“最初從母系社會”,其實姓上古音在心母耕部,生在生母耕部,上古音也是極近,“生”只是一個表音符號而已。再比如“婦”,一個女一個帚,《說文》以來很多都說是女的拿掃帚做家務,但其實婦上古音在並母之部,帚在章母幽部,聲母唇音、舌音相近,韻部幽、之合韻,在先秦韻文十分常見,上古音“帚”就是“婦”的表音符號而已,甲骨卜辭裡面,一大堆女貴族“婦”寫作“帚”,擁有自己的領地、屬民、武力,並不是成天拿掃帚的形象。

既然早期漢字重讀音,那麼在周朝禮崩樂壞之後,各諸侯國的地方性文化崛起,確實有那麼一個階段,漢字出現了“去中心化”的趨勢,那就是以東方六國文字為代表的戰國文字時期。《顏氏家訓·音辭》說,“夫九州之人,言語不同,生民已來,固常然矣。”自古以來,方言的天差地別就是常態。

戰國時各國語言差異極大,《禮記·王制》說戰國和漢初“五方之民,言語不通”。當時各國以本國語言為基礎發展出的六國文字,互相之間差異就很大,完全不守中原正統“雅言”的規則,如齊文字中的脂部、微部就沒有區別,支、脂、之三部之間也可以交替(汪啟明:《先秦兩漢齊語研究》),而在楚文字中,葉、緝二部,或者魚部、侯,東部、陽部字是可以通轉的。各諸侯國獨特的語言和文化心理,造成戰國時期六國地區各類獨特漢字,很多字非常不可思議,如“數”寫作雙首持牛角下面一個口,“勝”是乘加一個力,“舊”是丘加一個心,“厚”是一個石加一個主之類。

秦就文字而言有一項貢獻,就是廢除六國文字,重回殷周以來的“秦系文字”,即大篆演化出的正統小篆、隸書,成為日後的漢字體系。某種意義上說,秦廢除六國文字,是在漢字演化上重回到了西周的狀態。西周從中央王朝到各諸侯國,都統一用大篆,超越於各諸侯國方言之上,在政治和文化上將中國摶成為一個共同體。西周行封建,地方自治,但並不因此而妨礙大一統,按宋儒胡宏之說,用天子正朔行王朝禮樂即是大一統。從此以後,漢字和語音的關係變得不像早期那樣密切,表音的功能發生了弱化,無論語言怎樣流變,漢字書寫不發生變化。

因此,語言、方言完全不同地區的人們,也完全可以透過漢字書寫進行有效交流。此後中國各地的方言不斷演變,如閩南語即魏晉南朝時代的吳語,其語言底層在南北朝,和中原洛陽正音差異極大,客家話底層在唐朝安史之亂,而現代吳語、粵語的底層則形成於南宋。儘管時代不同,語音差異極大,但都不妨礙透過漢字的書寫、閱讀和交流,而作為中國文化不同的地方性分支。

漢字,扮演了將中國凝聚為一個政治、文化共同體的重要角色。

(作者系大學老師、歷史學者)

(本文僅為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李競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