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隔壁四爺

我曾寫過一篇《四爺和蜜蜂》的小文,藉此懷念自己有限的童年和四爺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準確地說四爺是我們的四叔,不知從何時起,我們這個家族便把自己父親的兄弟叫叔“爺”。

我和隔壁四爺

七十年代在安康紫陽大橋前留影 堂兄明志提供

四爺是個瘦高個,國字臉,他常頭戴帕子,嘴上留著阿凡提式的鬍鬚。70多歲的時候身體仍很健康,耳不聾眼不花,手腳利落,身板硬朗。據說他年輕時下的勞累苦力少,過得很灑脫,解放前還當過甲長。

四爺比父親年齡大,排行老四,與我們住同屋連脊的隔壁。從我記事起,他已是老年了,我從沒見他幹過農活,但他也從沒閒過:一年四季就是放羊。四爺養羊少的時候五六隻,多的時候十幾只,這在開荒種地的農業社時期,算是方圓養羊最多的。四爺養羊既不為賣錢維持生計,又不為吃肉改善生活。但他放羊特別認真,每天放兩次,是雷打不動的規矩,逢年過節也不例外。為此他很少外出,生怕家裡的羊群捱餓,這點讓人十分費解。但四爺不管別人如何說,他始終堅持這樣做。即便是在陪人吃飯喝酒,聽到羊的叫聲,他就會放下碗筷將羊趕到山上。

我和隔壁四爺

自西覽我家老宅

四爺另一個行為也很少有人理解,他常把新衣服穿在裡層,舊衣服穿在外面。後來我才明白:四爺是把放羊當作了自己的一份職業;把對動物的關心當作一種責任;把舊衣服當作工作服穿更是一種儉樸的超前。

其實,我小時候也是放過牛羊的,其中的艱辛我是知道的。家鄉養的全是山羊,在陡峭的山坡上跑得比人快,像四爺那樣的年紀,不管春夏秋冬,還是酷暑嚴寒,他總是風裡來雨裡去,從不間斷。四爺常放羊,他知道哪片山上的草好,哪種草羊最愛吃,但他很少約我們一同前往。這也難怪,對於一個資深的老羊倌來說,他十二分的不放心我們這些貪玩的放牛娃。因為他放了半輩子羊,從沒糟蹋過生產隊的莊稼,這種聲譽對他尤為重要。偶爾羊群會混到一起,四爺總是和顏悅色言的樣子。他心情好的時候,還會用不大的聲音唱一兩支山歌。躺在綠蔭叢中聽著四爺的歌聲,那真是享受……可惜這種機會並不多, 更多的時候他會安排我們分別把守周邊的莊稼地,這樣也就自然失去了和四爺放羊的樂趣。然而時至今日,他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趕著羊群的身影仍在我腦海中浮現。

我和隔壁四爺

故鄉的蜂桶

四爺不識字,但記憶力出奇的好,說書唱曲遠近有名。他懂很多自然和天氣變化的民間諺語,天干地支,二十四節氣,好聽好記又管用。誰家有個紅白喜事,他通宵不睡覺,為別人家裡增添氣氛。每當這個時候,我們這些小孩子總愛湊到他的跟前,聽他說書“打廣子”(方言)。四爺最拿手的是“唱孝歌”(陝南農村為老人去世舉行的祭祀活動中唱的歌),他記的歌詞曲目多,聲音悠揚婉轉, 如訴如泣,在人多的場合特別具有感染力。

說四爺還得說蜜蜂,四爺養了一輩子的蜜蜂。在家鄉,養蜂並不完全是為了產蜜,似乎是一種玩賞情趣。鄉里人認為,蜜蜂是既有靈性又有野性的東西,除了為其提供必要的棲息之地,再的幾乎不受人的控制。家裡有無蜜蜂,通常都認為是家庭某個成員命中所帶,是可遇不可求的。說來也怪,我家和四爺家僅一牆之隔,四爺家的蜜蜂房前屋後全都爆滿,而我們家的蜂箱長期在房簷底下閒著,無蜂問津。即便是把四爺家的蜜蜂連蜂桶搬來,它也會很快跑掉。

我和隔壁四爺

故鄉的蜂桶

四爺家的蜂蜜經常分桶,每當蜜蜂朝轟得最厲害的時候,他就會朝天空灑水,過一會蜂群就會落在房前的桃樹上,只見四爺不做任何防護,拿著草帽或者斗笠罩在蜂群結墜的附著物上,一邊輕輕敲著斗笠,一邊口裡唸唸有詞:“蜂王上蓋……蜂王上蓋……”。不一會,四散飛舞的蜂群就會全部集結到他的斗笠上,形成一個比海碗還要大的蜂團。四爺隨即徒手將它們輕輕捧入一個破舊木桶內,然後桶底朝上,桶沿朝下,放在一個平整的木板或石板上,用一根筷子墊在桶的下方,讓蜜蜂自由進出。這樣就算又給它們安了一個新家。自始至終,四爺不慌不忙,井然有序,蜜蜂從來不蟄他,包括每年的取蜜、倒桶、控制蜂王的出生等,蜜蜂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透過這件事,我更疑惑是家鄉蜜蜂的神奇還是四爺的神奇。四爺還真有一些小秘方,如被蛇咬了用什麼草藥等,他心裡記著,一般都不對別人說。

一次,我在上學的路上被狗咬了,四爺知道後,他讓我面朝被狗咬時的方向,給我挽起褲腿,用食指在傷口處比劃了幾下,口裡同樣唸唸有詞,接著向地上吐一口唾沫,然後將唾沫處的泥抹在傷口處,就說了一句“好了!”。果然,我的傷口既沒痛,又沒感染,很快就好了。現在想,似乎有些迷信,但在七十年代醫療條件極差的山村,可以明顯感到四爺的關愛和處置的認真。

我和隔壁四爺

山鄉晨曦

在家時,我幾乎天天能見到四爺,他的性格和麵相雖然比父親和藹可親,但由於年齡的關係,我們更多的仍是心靈的交流。晚年的四爺生活極為簡樸,但他很滿足,從不抱怨什麼。記得生活困難時期,缺糧是普遍現象。有一次,四爺放完羊回到家時,吃的主食是家鄉的煮胡豆(蠶豆),當時四爺已滿口沒牙了,我見他懷裡抱著小石臼將胡豆一點一點地咂面,然後再放進嘴裡下嚥,這給我極大震撼,從那時起,我開始懂得人上了年歲的艱難,我後悔當時沒做出絲毫的關心和問候,以致給我留下深深的愧疚,讓我永遠無法釋懷。

與四爺分別源於1982年參軍離家。那天,他和幾位長者為我送行。我默默地為他斟酒,分明見他滿含淚花,多想那不是最後一次……。

然而就在離家第二年的大年初二,當人們還沉醉在春節的歡樂中時,我在千里之外卻聽到了四爺去世的噩耗——他仍然是在放羊時出事了……,最終再沒見上他一面。

我常想,四爺如同他養的蜜蜂一樣,帶著幾分神奇,每天重複著同樣的工作,直到離開人世,他那份認真或近於固執永遠讓人敬仰和懷念!(2008年稿)

我和隔壁四爺

我家老宅大門前的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