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冰:大呂之音

大 呂 之 音

文|王若冰

中國歷史上成名最早的音樂人是兩位刺客——荊軻和高漸離。他們一個歌唱得悲壯蒼涼,催人落淚;一個擊築本領高超,連秦始皇都沉醉於他攝魂奪魄的演奏中,差點兒喪了身家性命。

荊軻刺秦王的故事,發生在秦統一六國六年前的公元前227年。荊軻、高漸離兩位壯士訣別之際,荊軻高歌一曲“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高漸離也擊築為好友送別。史書上詳細記載了兩位壯士將一前一後,趕赴渭河北岸咸陽宮實踐刺殺秦王使命之際荊軻的演唱和高漸離的演奏如何由悽婉憂傷,轉向高亢激昂的全過程。荊軻即興演唱的,是我們所熟知的那首《易水歌》。《易水歌》歌詞,全文只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幾句。但我們不知道,那天高漸離為荊軻擊築送行的曲子,到底叫什麼。荊軻為後世留下了一首慷慨悲壯的壯士之曲,高漸離在咸陽宮裡曲曲都讓秦始皇陶醉痴迷的演奏,讓我們至今還能隱約感覺到,兩千多年前有一種叫作築的絃樂竟是那麼美妙動人!

王若冰:大呂之音

史書上對高漸離在咸陽宮空前絕後的演奏的記述,多少讓人難以理解:高漸離在咸陽宮擊築博得秦王信任後,為了刺殺秦始皇,在築的腹腔裡裝進去二十多公斤的鉛塊,竟然沒有影響築的演奏效果!這種叫作築的樂器,後來失傳了。雖然前些年考古工作者在長沙河西西漢王后漁陽墓中發現了築的實物,恐怕已經沒有多少人懂得它的演奏技巧了。

但另一種中國最為古老的樂器,不僅在距今六七千年前就已經在渭河流域誕生,而且它的演奏方式從古到今,從來沒有被人遺忘。這就是在渭河流域大地灣遺址和半坡遺址都出土過、可以演奏出低沉悠揚天籟之音的原始樂器:壎。

壎,是早年生活在渭河流域、涇河流域的天水、平涼和關中一帶的鄉村孩子,人人都可以用一坨泥巴製作並吹奏的樂器。在古代,最初的壎僅僅用於祭祀祖先和鬼神的儀式,後來漸漸成為原始先民自娛自樂的普及性樂器。隨著演奏技巧發展,這種在渭河流域鄉村又叫作“哇嗚”的吹奏樂器,甚至登上大雅之堂,成為歷代宮廷音樂演奏必不可少的樂器。

王若冰:大呂之音

既然有了可以演奏的樂器,就必然要有可供壎一類樂器演奏的樂曲吧?儘管大地灣、半坡時代文字尚在孕育之中,人類還不曾給我們留下類似樂譜之類記錄演奏曲調的工具,但從極有可能就是神話意義上大地灣人和半坡人先祖的伏羲、女媧傳說記載中我們可以知道,六七千年前生活在渭河流域的原始先民,不僅有了可以吹奏的壎,伏羲還為我們製造出了最早的絃樂演奏樂器——琴和瑟。

遠古音樂歌舞誕生於原始人類驅鬼敬神的祭祀儀式。渭河上游的武山縣,在古代曾經是氐、羌、吐蕃、匈奴與漢民族長期糾結的地方。那裡流傳的一種旋鼓舞,其實就是過去居住在渭河上游的西部牧羊人羌族祭祀神靈時表演的舞蹈。也許是當時羌族的文明程度只能達到這種地步,旋鼓舞使用的唯一一種器樂,就是用羊皮做的狀如扇子的羊皮鼓。表演者一邊擊鼓,一邊舞蹈,並隨強勁有力的鼓聲和腳步,發出“嗨嗨”和“嗚嗚”的呼喊;也許,這遒勁蒼涼的呼喊,就是古代羌人獻給天地、神靈先祖的祝詞和祈禱。

黃帝制作的集歌、舞、樂於一體的大型樂舞《雲門》,也是為祭祀部族圖騰而創作。黃帝制作《雲門》的時候,圖騰還是雲,而黃帝從渭河流域抵達黃河中下游的時候,黃帝部族的圖騰已經發展成了龍。如此說來,製作《雲門》的時候,黃帝統領的部族有可能還生活在渭河流域。

舜帝時期出現的《韶樂》,大概是中國古代最成熟的交響樂吧?要不然,周武王剪滅商紂後在鎬京舉行宣佈西周誕生的開國大典上,怎麼會選擇演奏《韶樂》為這次空前莊重盛大的儀式壯聲呢?後來,在渭河平原立國的秦漢兩朝,還將《韶樂》列入廟堂之樂之首,成為中國歷史上流傳時間最長、傳播範圍最廣的儀式音樂。

發展到春秋時期,《韶樂》已經成為一種集詩、樂、舞為一體的綜合性表演藝術,其演奏與表演方式不僅場面宏大,氣勢恢宏,而且應該是具有震人心魄的藝術魅力的。否則,當年孔子在齊國聽了《韶樂》後,怎麼會發出“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的感嘆呢?被《韶樂》征服後,孔子甚至還紮紮實實學習研究過一段時間《韶樂》。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裡記述孔子學習《韶樂》的專注程度時,用了這樣一句話來描寫孔子情醉神迷的狀態:“學之,三月不知肉味。”

西周,是中國禮樂制度誕生並發展到輝煌極致的時代。西周禮樂既是一種等級制度,也是一種統治、教化人的方式。西周禮樂制度十分煩瑣,王室出行、祭祀、外交往來,需要演奏相應級別的音樂;庶民百姓婚喪嫁娶,大夫士人社交宴飲,也要演奏與其身份、場合相匹配的音樂。西周王室甚至還專門為後宮嬪妃宴飲時制訂了房中樂,供王宮嬪妃在宴席上演唱。

由此可見,公元前10世紀前後,渭河支流灃河岸上的鎬京城裡王宮街坊,幾乎天天都有各種規格的音樂演奏儀式。鼎盛時期的西周王宮,僅隨時準備為王室各種儀式演奏音樂的樂師就有一千四百多位。這些樂師不僅演奏,還進行音樂研究,讓西周成為中國古代音樂藝術高度發達與普及的時代。當時的音樂研究者和演奏者,已經提出了五聲八音理論。五聲就是音階,即宮、商、角、徵、羽;八音也就是演奏用的樂器,它們有壎、笙、鼓、管、弦、磐、鍾、柷八種。周王室每年都要舉行的天地之祭、山川之祭、先祖之祭,以及內務外交儀式、各種慶典活動,這些樂師便傾巢出動,神情莊嚴地演奏規定的曲目。這種場合演奏的,一般都是大型樂舞,要麼肅穆莊重,要麼舒緩清越,而且有多種樂器同時演奏,幾乎相當於後來的交響樂。至於西周民間歌舞之風的盛況,我們從西周建立採風制度,組織人員專門從民間蒐集流行於各地的民歌,並在後來經孔子整理編成的《詩經》的《風》裡就可以略知一二。

王若冰:大呂之音

西漢時期的長安城,已經初顯一座即將對世界文明格局產生重大影響的東方大都市端倪。在西漢政治、經濟和文化文明種子破土發芽之際,進一步繁榮並迅速發展的音樂藝術,也成為西漢社會走向全面文明的重要標誌。長安城裡不僅設有專門負責蒐集民歌,然後譜曲演唱的音樂管理機構——樂府,還有專門負責為皇室郊祭及宗廟祭祀活動創作、演奏音樂的太樂。劉邦做了漢高祖後,衣錦還鄉,在江蘇沛縣祭祀他的老祖宗時,還讓太樂給他的《大風歌》譜了曲子,在祖廟演唱。

《大風歌》是公元前196年劉邦平定黥布反叛,凱旋路過老家在沛縣設宴款待早年故交時的即興之作。那次劉邦演唱《大風歌》時,也是自己擊築而歌。在自己兒時玩伴和親朋好友面前,已經做了六年皇帝的劉邦被自己意想不到的成功深深陶醉,他要藉此機會向曾經看不起自己的故交展示與眾不同的情懷,所以幾杯酒下肚,劉邦一邊擊築,一邊不無炫耀地唱道: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對於起事之前,職務只相當於現在一個鄉長的劉邦來說,能寫出這樣氣勢豪邁的詩歌,已經很不容易了。想想高朋滿座、酒酣耳熱之際,一個過去既不好讀書,又在經商務農上無一技之長,只管轄十里之地的小小亭長,從老家走出多年後,竟成了萬眾伏拜的皇帝,世事沉浮,實在讓人難以預料啊!在座的親友故交裡,肯定有人也閃過這樣的念頭: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劉邦在眾人面前悠然自得、滿面微酡、雙目微閉、搖頭晃腦演唱的樣子,也一定很滑稽可笑。

現在到西安的遊客,去大唐芙蓉園觀看《大唐樂舞》,已經成了當代人夢迴唐朝的一種休閒方式。但在盛唐時期,那種融合了周邊少數民族音樂、歷代漢族音樂、佛教和道教宗教音樂的大唐之樂,是長安城皇親貴胄、文人雅士、庶民百姓和來自大食、波斯、龜茲等西域使臣,聚集在長安的日本、朝鮮留學生,隨便走進街坊里巷都可以享受的娛樂消費。盛唐開放包容的對外政策及其文化的世界性影響,讓不少國外知識階層對大唐趨之若鶩。這些來自西域和亞洲各地的文化人進入大唐後,也將本國音樂和舞蹈帶到了大唐。箜篌、琵琶、笙、笛、篳篥、銅鈸等西域樂器登上大唐盛世各種場合的演奏舞臺。胡人胡姬的擁入,不僅讓遍佈長安城各個角落的歌樓酒肆響徹著充滿異域風情的胡樂胡聲,而且長安城裡還一度出現了皇親國戚、庶民百姓、富商名門爭相學習胡舞的盛況:“天寶季年時欲變,臣妾人人學圜轉,中有太真外祿山,二人最道能胡旋。”(白居易《胡旋女》)來自西域各國的胡旋舞、胡騰舞、柘枝舞、乞寒舞、獅子舞、缽頭舞等異族歌舞,流行長安大街小巷。長安城外州府縣衙也上行下效,設有專門的音樂管理機構,組織演出民間音樂、散樂和百戲。據統計,當時僅服務於唐代政府音樂機構的樂工就超過了萬人。這還不包括豢養在官宦人家的家伎、服務於官署的官伎和流行於民間的各種樂伎。幾乎在整個大唐盛世,各種身份的歌伎、舞伎,沉迷歌樓酒肆的文人雅士,歌舞昇平的宮廷樂師,以及流浪街頭的民間藝人,在以長安為中心的大唐各地,用不同樂器、不同聲部、不同語言和唱腔,共同演繹著宣示大唐盛世繁華至極勝景的大唐樂舞。

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聞舟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問其人,本長安倡女,嘗學琵琶於穆、曹二善才。年長色衰,委身為賈人婦。遂命酒,使快彈數曲。曲罷憫然,自敘少小時歡樂事,今漂淪憔悴,轉徙於江湖間。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因為長句,歌以贈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王若冰:大呂之音

這是白居易為《琵琶行》所寫的序言。

在唐代,詩人和歌伎之間幾乎形成了無法割捨的唱和情緣。特別是中唐以後,享樂淫逸之風日盛,不僅士大夫階層養伎狎伎,歌舞享樂,出入歌樓酒肆飲酒吟詩,各種層次的歌樓傳唱當紅詩人的詩作,幾乎是盛唐詩壇和娛樂消費界的一種時尚。詩人與歌伎的交往,不僅豐富了盛唐音樂的演唱內容,也讓唐詩成為當時最能代表盛唐繁榮景象的文化景觀。

一座文化高峰的崛起,必然與時代當權者的倡導有密切關係。盛唐音樂達到登峰造極的繁榮巔峰,與宗教音樂的盛行也有密切關聯。唐太宗不是一位佛學愛好者,卻鼎力支援佛教傳播。玄奘法師剃度之日,唐太宗為玄奘舉行了盛大的剃度儀式。

儀式上,由太常卿率太常寺的九部樂,萬年縣令和長安縣令各率“縣內音聲”分乘一千五百多輛“音聲車”,隨玄奘、各寺院僧侶、文武百官前往大慈恩寺。一路上樂聲震天,盛況空前。到了大慈恩寺,還演出了九部樂、大麴《破陣樂》和各種民間雜耍。

正在西安大唐芙蓉園上演的《霓裳羽衣舞》,到底能不能復原大唐盛世輝煌典雅、泱泱大國的景象,我沒有看過,便沒有發言權。但單憑這支曲子的素材取自唐玄宗夢遊月宮,貴妃娘娘楊玉環執刀編舞,就足以看出大唐之音的綺麗迷人。

當然,盛唐名曲裡還有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那是另一種風格。

——原載《飛天》2022年第二期

作者簡介

王若冰:大呂之音

王若冰

甘肅天水人。作家、詩人,高階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陝西省旅遊文化顧問、西安電子科技大學終南文化書院文化顧問、天水日報社副總編、天水市文聯副主席、天水市作家協會主席。主要作品有詩集《巨大的冬天》八集紀錄片《大秦嶺》“大秦嶺”長篇系列散文《走進大秦嶺》《尋找大秦帝國》《渭河傳》《仰望太白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