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問每個路過南京的人,為何對這座城市一往情深?

問問每個路過南京的人,為何對這座城市一往情深?

“金陵八景”之《鳳台夜月》

紫金山,青龍山,棲霞山,清涼山,將軍山,牛首山,方山,幕府山,頂山,東西南北,群山圍繞故國。

故國,既是政治上的故都,也是文化上的故鄉。

每座山都有自己的傳奇故事,一如山上的草木,隨歲月而枯榮。無數傳奇故事,大大小小,圍聚纏繞,編織成一部南京城的歷史,有大歷史,也有小歷史。

每個生活在南京的人,每個路過南京的人,都有這樣一篇讀書筆記,只不過有的人寫下來,有的人藏在心裡。

—— 程章燦(現任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每個路過南京的人,都有一段前塵影事

文 | 程章燦

1.

李叔同的“前塵影事”

問問每個路過南京的人,為何對這座城市一往情深?

王伯沆先生遺稿《冬飲廬詩稿》中有一篇詩作,題目特別長,類似詩序,從內容上看,就是一篇記人小品文。全文抄錄如下:

燕人李息,好金石書畫,年三十,稱息翁,又稱息老人。所易名字至百十數,有曰下、曰岸、曰哀、曰凡者,字有壙廬,自諡曰哀公(有“息翁晚年之作”印章,又有“丙辰息翁歸寂之年”印章,尤奇)。丁巳二月,自浙來,言能辟穀七日,冬常著衣,忘寒,將於盛夏著棉,習忘暑。近又改名嬰,比於再生,勢不得不然也。因戲贈二絕句。

問問每個路過南京的人,為何對這座城市一往情深?

王伯沆

(1871-1944)先生名瀣,一字伯謙,晚年自號冬飲,又別署沆一、伯涵、伯韓、無想居士等等,是清末至民國年間著名的國學大師。曾先後執教於兩江師範學堂、南京高等師範學校、金陵女子大學、中央大學(49年更名為南京大學)等院校。

這個李息喜歡改名,他的名號達一百多個。如果說這些名號有什麼特點,那就是擺脫不開生、死二字。所以,王伯沆戲贈於他的兩首絕句詩,也圍繞著生、死二字展開:

盜得黃芽母氣新,活埋庵裡陡翻身。英英一把寒瓊骨,驚倒驢年學道人。生有靈髭似聖童,前身應悔太龍鍾。雞窠從此忘年好,一笑回看是息翁。

詩中寫到的“黃芽”,指的是“黃芽丹”,又稱“金粟黃芽丹”,傳說有起死回生之功,脫胎換骨之妙。李息辟穀之後,猶如新生嬰兒,重得母氣,煥然一新。活埋庵是佛教的典故,也是將死而復活之意。明僧真可有《過天目山活埋庵》詩云:“自古名高累不輕,飲牛終是上流清。吾師未死先埋卻,又向巢由頂上行。”“驢年”是禪宗的話頭,《五燈會元》中經常可以看到。至於“雞窠”,指的是北宋人錢易在《洞微志》中所寫的那個“雞窠小兒”。據說,有人在瓊州海島上遇到一位自稱已經八十一歲的老翁,他的九代祖卻是一個坐在雞窠中的小兒,“不語不食,不知其年歲”。王伯沆詩裡用了好幾個佛家的話頭和神仙家的典故,恭維這個傳奇的“燕人李息”,語氣中不無戲謔的成分。

實際上,單看詩題,就能知道李息是一個傳奇人物。

這李息非別人,正是民國時代的奇人、高僧弘一法師。

弘一法師本名李叔同(1880—1942),出生於天津一個官宦富商之家,王伯沆稱他為“燕人”,用的是歷史地名。

李叔同多才多藝,不僅是佛學精深的高僧,也是著名的藝術家,詩詞、書畫、音樂、戲劇,樣樣精通

。他用過的名字,比他涉獵的領域還要多得多,王伯沆提到的李息、李岸、李下、李哀、李凡等,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已。三十歲就自稱“息翁”“息老人”,還用過“有壙廬”的字號,“哀公”的自諡。他曾經改名為“嬰”,意味著倒轉回頭,再活一次。這名字也很有個性,但知道的人似乎不多。

問問每個路過南京的人,為何對這座城市一往情深?

弘一法師李叔同

李叔同與王伯沆的人生交集,首先是因為兩人是南京高等師範學校的同事。其次,則是因為兩人對佛學、對金石書畫都有興趣。1915年起,李叔同兼任南京高等師範學校音樂、圖畫教師。由李叔同作曲、南高校長江謙作詞的南京高等師範學校校歌,傳唱至今,仍然是南京大學的校歌。

問問每個路過南京的人,為何對這座城市一往情深?

南京大學校歌

李叔同還倡議成立了“寧社”,這是一個金石書畫組織,利用假日,借雞鳴寺之地,陳列古書、字畫、金石等。二十四年後,江謙作詩祝賀李叔同六十大壽,還特別提到南高和寧社:

雞鳴山下讀書堂,廿載金陵夢末忘。寧社恣嘗蔬筍味,當年已接佛陀光。

南高校址位於雞鳴山之南(今日東南大學四牌樓校區),毗鄰雞鳴寺——雞鳴寺的前身是六朝古寺同泰寺。佛陀之光,穿過陳舊的古董,照進寧社時代的李叔同的心裡。

問問每個路過南京的人,為何對這座城市一往情深?

雞鳴寺

李叔同在南高任教時,還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師範教書,故常常往返於杭州、南京兩地。丙辰(1916)十月,李叔同從杭州來到南京,請王伯沆為他們共同的友人、畫家蕭稚泉(蕭俊賢)所畫的一幅墨梅題詞。王伯沆應約題寫了一闋《浣溪沙》。呆了不久,李叔同就又回浙江去了。

1916年冬,李叔同入杭州虎跑定慧寺,斷食十七天,並寫有《斷食日誌》。所謂“斷食”,就是“辟穀”。次年二月,李叔同再次從浙江來,與王伯沆相見時,大談自己近來的辟穀心得,可以冷熱不侵於體,寒暑無動於衷。從王伯沆的轉述中,我們多少還能體會到一點他的興奮之情。

不過,在王伯沆眼中,李叔同的言行舉止,總有一些不同尋常、匪夷所思。

動不動就改名,前後用過的名字號,達一百多個,足以令人歎為觀止。對李叔同來說,一個名號代表人生的一個階段,也代表某種自我認同,既然思想超越了故我,自我就獲得新生,那麼,確實有必要改名以為標誌。埋葬舊我,需要有一個“壙廬”;新我誕生了,最好改名為“嬰”。活潑潑的新我,一天天在生長,沒有比“嬰”這個名字更合適的了。

這首詩,不僅可見王、李二人的交誼,對考察李叔同生平事蹟,也有文獻價值。王伯沆思想以儒為主,兼攝佛學,與李叔同最終入山為僧畢竟不同。對於李叔同的出家,王伯沆是理解並且尊重的。

《冬飲先生詞稿》中有一首《唐多令》,也與李叔同有關,值得“八卦”一下。詞題如下:

“友人李息霜將入山為頭陀,因以舊藏箑系舊李蘋香、朱慧百二校書所書畫,付之裝池為橫軸,以贈其友,復自題‘前塵影事’四字,其友屬餘題詞。”

1

918年6月,李叔同最後出家之前,將一些個人物品分贈友好。

當年,李叔同在上海灘名妓中,結識了兩位紅顏知己李蘋香、朱慧百。既已決心告別紅塵,自然要對這些塵緣作一了斷。於是,他將這兩位女校書所書所畫的扇面,裝裱為橫軸,親自題上“前塵影事”四字,送給其友人夏丏尊。這首詞就是王伯沆應夏丏尊之約題寫的。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問問每個路過南京的人,為何對這座城市一往情深?

夏丏尊

(1886-1946),名鑄,字勉旃,後(1912年)改字丏尊,號悶庵。文學家、語文學家、出版家和翻譯家。浙江紹興上虞人。1886年6月15日出生。

沙揚娜拉,曾經風流倜儻的側帽少年。

沙揚娜拉,所有的前塵影事,所有的煙水閒愁。

詞寫得很婉約,契合從李叔同到弘一法師的轉變。對這位即將入山為僧的故人,王伯沆心中湧起的,只是一層層嘆喟的漣漪:

側帽少年遊,前塵夢已收。鎮纏綿小字銀鉤。畫裡眉山青更遠,山影外,有高樓。

莫莫與休休。花空煙水流。剩吳箋猶空閒愁。彈指一聲春在否,憑問取,老堂頭。

問問每個路過南京的人,為何對這座城市一往情深?

“金陵八景”之《白鷺春潮》

2.

南京為蘇東坡祝壽

照陰曆來算,蘇東坡(1037—1101)的生日就在臘月十九。

問問每個路過南京的人,為何對這座城市一往情深?

蘇軾畫像

蘇軾

(1037年1月8日—1101年8月24日),字子瞻,又字和仲,號東坡居士,世稱蘇東坡、蘇仙。漢族,北宋眉州眉山(今屬四川省眉山市)人,祖籍河北欒城,北宋著名文學家、書法家、畫家。

某年春晚,馮鞏、牛群說過一段相聲,諷刺某些人借紀念中外古今的名人巧立名目,浪費公帑,胡吃海喝。很多古代名人確實值得紀念,當然,既不能像相聲說的那麼庸俗化,也不必如錢鍾書先生說的,招些不三不四的人,花些不明不白的錢,說些不痛不癢的話。紀念古代名人的方式很多,比如為他們祝壽,也可以辦成很有意義的活動,比如開紀念會,或者學術討論會,吟詩作賦,弘揚傳統,承繼文脈,就不失為風雅之舉。

從同治四年(1865)到同治十三年(1874),前後剛好十年。

每年逢陰曆十二月十九日蘇東坡生日那天,在南京朝天宮飛霞閣上,就有一批文人學士聚會,為宋代大文學家蘇軾祝壽,時人稱之為“壽蘇會”

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舉辦祝賀蘇軾誕辰多少週年的活動。一年一度,這個聚會成為當時南京城乃至江南地區的文壇盛事,傳為風雅佳話。

“壽蘇會”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又為什麼選在朝天宮的飛霞閣舉行呢?原因不外三點:

天時、地利、人和。

先說天時。

早在同治二年(1863),也就是清軍收復江寧府(南京)前一年,在曾國藩幕中的幾位文士學者,包括張文虎、孫衣言、周學濬等人,兵戎之餘,好整以暇,就在安慶舉辦了壽蘇雅集。府主曾國藩得悉此事,大加讚賞,認為這是“承平氣象”,是預示大清中興的好兆頭。果然,第二年六月,清軍攻下南京。這無疑是一個歷史性的事件,標誌著清室中興,從此天下承平,堪稱歷史的轉折點,值得大肆慶祝。

於是,張文虎早早就與周學濬、李善蘭等人約定,要在南京舉辦壽蘇會,可惜,進入十二月中旬,連天陰雨,直到十八日還不見停,天公不作美,眾人只好作罷。沒有料到,十九日當天突然放晴,已取消的集會來不及重約,張文虎十分鬱悶,只能自娛自樂,獨自在齋中作詩。真正的飛霞閣“壽蘇會”是從同治四年(1865)開始的。

再說地利。

飛霞閣高踞於六朝勝蹟冶山之上。這裡地勢高敞,登臨望遠,是難得的奇景,“鍾阜群峰,窺窗排闥。朝煙霏青,夕霞釀紫,如置几席間”。居高臨下,視野開闊,是飛霞閣得天獨厚之處。遙想當年,王羲之與謝安等人也曾在此登高眺望,謝安悠然遠想,有高世之志。乾隆皇帝南巡,五次來到朝天宮,題詩五首,刻石樹碑,這御碑亭就立在飛霞閣之側。蒼茫的東晉南朝人物,舉目可見的本朝遺蹟,在在令人懷想,發思古之幽情。

三說人和。

飛霞閣是金陵書局的所在。金陵書局始建於同治三年(1864年),初設於安慶。是年六月,曾國藩率軍收復江寧之後,書局就遷至金陵,最初設於鐵作坊 (太平天國慕王府),很快就遷到朝天宮江寧府學的飛霞閣。

金陵書局是近代著名的官書局,大亂之後,百廢待興,恢復文化,是當務之急。當此之時,書局致力於刊印經史書籍和詩文集,善本精校,對近代書籍流通和文化傳播功勞不小。曾國藩為書局羅致了不少優秀學者,東南才雋,濟濟一堂。同治九年(1870),孫衣言、薛時雨二人移居飛霞閣,更為招集聚會提供了方便。書局中人與本地文士學者的交往,使滿目瘡痍、元氣大傷的南京城漸漸恢復了往昔濃郁的文化氛圍。

參加飛霞閣“壽蘇會”的核心人物,大多數是當時供職曾國藩幕府,尤其是金陵書局的人,包括張文虎、孫衣言、周學濬、李善蘭、唐仁壽、錢應溥等人。也有一些是南京本地人,包括江寧舉人汪士鐸(後來亦被延攬入金陵書局)和江寧府學教授趙彥修。江寧府學近在咫尺,府學教授趙彥修參與雅集,再方便不過。

壽蘇雅集,參與者有時多達十五人。事先要張掛蘇東坡的畫像,陳設疏果,拜祭之後,各自賦詩紀事。這樣的集會,實際上是跨越時間限制,仰望先賢,與蘇東坡展開精神交流,聊補“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的遺憾。有時,集會中人也把詩作寄給身在外地的同道,突破空間阻隔,與同道共享雅集的快樂。總之,形式多樣,別開生面。

“勝地不常,盛筵難再。”不知道是文獻失載,還是其他什麼原因,同治八年十二月十九日那天是否照例舉辦壽蘇會,還不能確定。從光緒元年起,壽蘇會似乎就中斷了。直到光緒十二年(1886)、光緒二十四年(1898),才又有了兩次壽蘇會。不過,這兩次雅集的主角,主要是南京本地的文人學士,包括陳作霖、司馬湘、梅壽康、顧雲、秦際唐、何延慶等人。有一次是在薛廬(薛時雨舊宅)集會,其意不僅壽蘇,而且兼懷剛剛辭世的薛時雨(1818—1885)。

前幾年,南京大學文學院有位碩士生,曾以《清代壽蘇會研究》為題,做了一篇學位論文,為百年前的這段佳話再續勝緣,值得在此記上一筆。

問問每個路過南京的人,為何對這座城市一往情深?

“金陵八景”之《烏衣夕照》

3.

沈周、祝枝山和唐伯虎的秋香

江南出才士。

明代蘇州文士畫家沈周、祝枝山、文徵明、唐伯虎等人,都是風流才士,名聞天下,傳揚至今。電影《唐伯虎點秋香》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沈周、祝枝山贊秋香,卻沒有太多人知道。

問問每個路過南京的人,為何對這座城市一往情深?

沈周畫像

沈周(1427~1509)明代傑出書畫家。字啟南,號石田、白石翁、玉田生、有居竹居主人等。漢族,長洲 (今江蘇蘇州)人。

明代成化(1465—1487)年間,也就是十五世紀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期間,南京秦淮河邊有個名妓,名叫林奴兒,號秋香。這秋香姿色出眾,號稱一時風流魁首。與凡脂俗粉不同的是,她還兼通詩畫。當時南京城裡有兩位很有名的畫家,一個叫史廷直,一個叫王元父,都是相當有個性的人物。尤其是史廷直,他跟蘇州文人畫家圈還有密切的關係。秋香向這兩位拜師學畫,風格清潤,在舊院姐妹中傳為佳話。往來長板橋畔的文士,莫不以得識秋香為幸。

秋香後來從了良。對她來說,這當然是一件可以慶幸的事,雖然別人未必這麼想。有一位舊日的客人,對秋香念念不忘,想方設法,只圖再見一面。秋香深感不便,堅決拒絕。不過,她畢竟是個聰明人,拒絕也講究技巧,表達得特別有藝術性。她找到一把扇子,在扇面畫了一棵柳樹,並題上一首詩:

昔日章臺舞細腰,任君攀折嫩枝條。如今寫入丹青裡,不許東風再動搖。

這首詩見於《青泥蓮花記》。這是明代學者、詩人、戲曲作家梅鼎祚輯纂的一部奇書,文筆細膩,情節生動。書中專記歷代青樓妓女,悲嘆其非人生活,頌揚其節操與才華,認為她們是出汙泥而不染的蓮花。按此書作者的說法,這秋香就是一朵青泥中的蓮花。不知道這把扇子是否還在人世,至少我沒有看到過,這柳樹畫得怎麼樣,不好說。照常理,柳樹只要畫出枝葉婆娑,便有生意,對秋香這樣受過名師指點的,應該不是太難的事。

難的是題畫詩。古往今來,詠柳的詩篇汗牛充棟,很不容易出新。與南京相關的柳樹故事也多,比如,桓溫的“金城柳”和韋莊的“臺城柳”,等等。秋香這首詩寫的是“秦淮柳”,出手不凡。她以柳自比,賦物描寫,比興見志,都很恰當。第三句的轉折尤其有巧思,無理而妙。這不是普通的柳樹,更不是章臺柳,它是丹青畫幅裡永遠美麗的柳樹,也永遠不會隨風搖擺、任人攀折。“章臺”“細腰”“攀折”這幾個詞語,化用的都是與女人尤其歌妓相關的舊典,融合無痕。如果沒有假手他人,這秋香堪稱詩中高手。

輕羅小扇,顯然是適合小女子的,題扇、畫扇、自用、贈人,都適合。秋香自用、自題的小扇,當然不止一把,可惜大多不傳。與她同時代的書畫家祝枝山(允明),就曾經見過一把,並寫過一首《題秋香便面》的詩:

晃玉搖銀小扇圖,五雲樓閣女仙居。行間著過秋香字,知是成都薛校書。

按照唐代人的習慣,妓女常常被稱為“女仙”,而“成都薛校書”指的是唐代成都才貌雙全的名妓薛濤。祝枝山詩中稱秋香為“女仙”,比作“成都薛校書”,從身份上判斷,這秋香應該就是林奴兒。祝枝山對秋香的評介顯然不低。看詩的語氣,他跟秋香也可能是比較熟的。

問問每個路過南京的人,為何對這座城市一往情深?

祝枝山畫像

祝枝山 即 祝允明(1461年1月17日-1527年1月28日)生於天順四年十二月六日,卒於嘉靖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字希哲,長洲(今江蘇吳縣)人,因長像奇特,而自嘲醜陋,又因右手有枝生手指,故自號枝山,世人稱為“祝京兆”,明代著名書法家。

像祝枝山這樣的書畫名家、風流才士,為人代筆,是司空見慣的事。他也難免出入舊院河房,與名妓多有往來,也容易受人委託。當時夫子廟名妓中,有一位姓劉的,與一位書生相好。那年,書生到貢院來應試,考試前,與劉姬約定了相見的時間,後來卻失約了。這讓望眼欲穿的劉姬很是失落。鬱悶的劉姬請祝枝山代筆,代撰並代書了兩首詞,抒發自己的無緒和悵惘。第一首詞是《浣溪沙》:

剖得新橙擲繡筐,釀得美酒覆閒房。寒閨無計會蕭郎。

夜色暗隨鴻雁後,秋光爭繞菊花傍。滿城風雨近重陽。

第二首是《臨江仙》:

飛盡流螢無興撲,扇兒閒去秋風。遠山夜半又聞鍾。解衣斜對影,欲寐恨床空。

悽斷銀缸渾欲滅,數聲窗外孤鴻。夜涼如水出簾櫳。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

這首詩寫的是劉姬,不是秋香,但可以代表秋香。祝允明還寫過一首《詠美人學齊梁作》一首,可能也是受人委託的:

美女在東鄰,容與寡情親。倚風還自笑,對月更含顰。羅袂暖猶薄,蛾眉妖未勻。安得花上日,長照洞房春。

這首詩敷彩豔麗,確實像齊梁體,當然適合送給舊院的秋香和她的姐妹們。

比祝枝山、唐伯虎早一輩的蘇州畫家沈周(1427—1509),也曾經為林奴兒的畫題詞,調寄《臨江仙》:

舞韻歌聲都摺起,丹青留個芳名。崔徽楊妹自前生。筆愁煙樹杳,屏恨遠山橫。

描得出風流意思,愛它紅粉兼清。未曾相見盡關情。只憂相見日,花老怨鶯鶯。

這首詞以三個古代名女人比秋香:

一個是崔徽,唐代擅長繪畫的名妓;一個是楊妹子,宋寧宗皇后的妹妹,擅長題畫詩;一個是崔鶯鶯,小說《鶯鶯傳(會真記)》和戲曲《西廂記》中的美麗的女主角。善畫,能詩,美麗,在沈周眼裡,秋香集三者於一身。

這樣說來,沈周、祝枝山都與秋香有些瓜葛,當然,此瓜葛非彼瓜葛。

唐伯虎既與沈周、祝枝山行止相近,當然也可能與秋香有瓜葛。於是,到了明末,別人的事蹟就嫁接到了唐伯虎身上,唐伯虎點秋香的故事便應運而生。唐伯虎被推到了前臺,南京卻退到了幕後。

八卦洲史臣曰:

唐伯虎可以有,但唐伯虎的秋香則未必有。

秋香肯定有,沈周和祝枝山的秋香也肯定有,就在十五世紀的南京,在柳絲飄拂的秦淮河畔,河房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