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故宮藏南宋江南:殘山剩水的終極深情
小橋流水,深處人家。
江南的詩情潤物無聲又驚濤駭浪,叫人如何不念它?
不用說話,心裡已開滿了花。
南宋時的江南
江南,其實早就不只是地域概念。其順物之性,因物自然,已演變成藝術史中獨特的美學符號之一。理想與現實並重,大俗和大雅兼備。可能,是最懂得生活的時代吧。
但南宋時候的江南,很不一樣。
因為這時主權朝堂遠離中原,偏安一方。失意不甘的情緒如胎記般如影隨形,時代隱痛若薄暮晚煙般時時彌散。立此風潮,昔日范寬在《溪山行旅圖》中再造的全景山水與米芾以“逸筆草草”開創的大寫意風範不得不調轉朝向,向半邊、一角的心理空間進發,於細緻末微處繼續尋覓文脈真諦。
混雜豐富的時代歸集裡隱匿數不清的愛恨情仇與家國故事,故觀此時藝術,既不合適全盤政治化,亦不建議一味謳歌。可能,置身真實情景下,細瞻作品的嘖嘖真味,或更有趣。
南北宋血脈相連,延續與創新綿延不絕。飯稻羹魚,杏花春雨,吳儂軟語中盡說江南。山水茶事,撫琴調香,世人對美好生活的集中想像和柔軟嚮往,也都在這些細節中。
對於“美”,南宋人或許比現在的我們懂得更多。
殘山剩水的終極深情
著名藝術史學家高居翰曾為宋畫寫下如此推薦語:“
在他們的作品中,自然與藝術取得了完美的平衡。他們使用奇異的技巧,以達到恰當的繪畫效果,但是他們從不純以奇技感人;一種古典的自制力掌握了整個表現,不容流於濫情。藝術家好像生平第一次接觸到了自然,以驚歎而敬畏的心情來回應自然。他們視界之清新,瞭解之深厚,是後世無可比擬的。
”
此段文字深情涵之,表明高居翰對宋畫了解之深厚同樣無可比擬。他的立意點,便是“自然與藝術的完美平衡”。
那麼,究竟是怎麼樣的平衡?又如何取得了平衡?
近日,隨著臺北故宮博物院2022年開年首展
“無聲詩——南宋小品繪畫”
啟幕,南宋的審美風尚再次借力33件(組)宋畫得以聚焦,此番視覺平衡感或可稍得慰藉。
展覽時間:2021年12月31日~2022年3月27日
展覽地點:臺北故宮博物院
中國書法史上,瘦金體非常獨特。封建王朝皇權至尊,時尚風向無不以皇室馬首是瞻,瘦金體本身的爽利亦具調性,此次展出的
趙佶《怪石詩》
便堪稱表率;
馬遠的兩件小品
《山徑春行》與《曉雪山行》
甚得我心。觸袖野花多自舞,避人幽鳥不成啼。前者繪一氣宇軒昂的男子漫步駐於柳樹花徑間,目光朝著前方題詩。圖文相對,可洞悉創作巧思,筆墨亦是精微不羅嗦。後者更是將未盡之意表達的淋漓盡致:雪後晨景,山民驅趕兩隻身馱木炭的小毛驢行走在白雪皚皚的山道。人因冷而弓腰駝背縮脖子,野山雞、木炭和毛驢的呈現生動真實,區域性取景、近遠筆墨與濃淡效果的綜合疊加使整體空間感強烈。
宋徽宗《怪石詩》
宋高宗《書七言律詩》
無款 蓬窗睡起
宋人《詩帖》
馬遠《山徑春行》
惠崇(傳)《寒林鴛鳥圖》
宋人《人物圖》
透過杭州人
葉肖巖畫的《西湖十景圖》
,則可直接得窺南宋時的西湖面貌。此冊採用詩畫合一的形式,專意呈現西湖十景的不同景緻。用筆簡潔韻致,設色巧思,一口氣鋪開來,洋洋灑灑,趣味可親;一年好處君須記,正是橙黃橘綠時。
傳趙令穰《橙黃橘綠》
設色青綠,以平遠繪蜿蜒水岸,兩旁黃橙顆顆醒目,綠橘星星點點,沙渚間尚有鶺鴒雙鳧。其雖小但氣象甚大,為詩意洋溢的上乘之作;
傳惠崇《寒林鴛鳥圖》
則以鵝雁鷺鷥為題材,寒汀遠渚為構圖,表現出瀟灑虛曠的景象;
《溪山暮雪》
中小景意趣的融入極為生動;
《平湖雪霽》
邊角構圖近夏珪,畫中坡岸柳樹低垂,竹籬房舍隱於樹叢,帶出自然靜謐之景。
趙令穰(傳)《橙黃橘綠》
宋人《溪山暮雪圖》
葉肖嚴《西湖十景圖》
宋人《平湖雪霽圖》
馬遠《曉雪山行圖》
深林間泉瀑有聲,青翠松樹盤繞著。
李唐《坐石看雲》
繪二高士臨流濯足,神態愉悅。看此作可以體會王維《終南別業》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之境;
傳許道寧《松下曳杖》
中,策杖文士由小徑走出,駐足凝聽松韻天籟,巾帽衣帶被風吹得微微揚起,試圖以平面繪畫呈現“聽松”的有聲意境,頗具挑戰;
《蓬窗睡起》
裡輕風拂過水麵,柳樹迎風搖曳,白衣漁父伸展腰臂,相當愜意。
《人物》
中,主角盤腿半趺坐床榻,旁設桌案、籐墩、琴棋、卷軸、茶爐、盆花等,是宋代文士愛好古雅的最佳寫照;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南宋賞花風氣盛行,
馬麟《秉燭夜遊》
便可見皇室夜賞海棠的浪漫情懷;除賞花,觀潮亦為南宋雅事。
李嵩《月夜看潮》
中建築華美,庭院裡點綴疊石假山。其間人物原以點粉畫成,可惜因年代久遠脫落而不明顯。
李唐《坐石看雲》
馮大有《太液荷風》
許道寧(傳)《松下曳杖》
馬麟《秉燭夜遊圖》
馬麟《芳春雨霽》
李嵩《月夜看潮圖》
《水殿招涼》
南宋藝術家們對花花草草的直接描繪更是精細:一夜秋風蘋末起,露珠翻盡滿池荷。
馮大有《太液荷風》
表現滿塘荷葉偃仰傾側,上方燕蝶飛舞,紅白荷花豔美飄飛,南宋宮苑之美溢於言表;
艾宣《寫生罌粟》
以工筆設色法呈燦爛如陽之鮮麗罌粟,兼有沉厚濃豔;
林椿《橙黃橘綠》
繪出由左方斜出的枝葉垂掛著飽滿的橙橘,橙果幾近金黃,橘果深淺有致,高超的寫生技法與東坡詩意相得益彰;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馬麟《暗香疏影》
表現一枝開滿梅花的枝椏伸於水上,梅上有垂竹,枝上有竹葉。下方河面還可看到作者細心畫出的梅竹倒影。經視覺觸發引起嗅覺幻想,它將此難以描繪的微妙心緒成功傳遞。
小小方寸間,詩蘊無窮盡。
路過人間 偏安如常
藝術,歷來是時代最敏感的部分。
從宏觀宇宙到細節滿溢,從準確再現自然到樂於自由想象,南宋一直都懂得如何在殘山剩水中保持清醒與獨處。
“
從來沒有一個王朝,如南宋一般,宛若蛻變中的蝴蝶,在掙扎中綻放絢爛的羽翼,從一開始就將它的精緻與脆弱暴露在夷族的鐵蹄之下。在你為它的半壁殘垣惆悵哀嘆的時候,也不禁臣服於它臻於極致的嫵媚與嫣然。
”
前幾日讀到此段話,深以為然。
陳與義《書詠水仙花詩》
薛紹彭《書尺牘》
宋人《緙絲菊花》
南宋將都城之名定為“臨安”,這其中隱含了太多的悲壯與無奈。只是,路過人間,誰的人生不是一種臨安?經南渡之變,無常感促使南宋人更珍惜身邊實景和可供掌控、近在眼前之物。而這偏安的百餘年間,海上絲綢之路開通,泉州成世界三大港口之一,臨安不僅成為南宋“第一州”,也是十二、三世紀世界第一大都會。馬可·波羅曾稱其為“天城”,並贊“世界上最美麗華貴之城”,日本學者更稱此快意盛世為“東方的文藝復興時代”。
廢墟上建國自是艱難,但無論何時何地,南宋政府始終堅守文化之力,同時推行農商並重之策,經世濟用的思想逐步形成眾人共識,悲涼無奈和憤慨之情在杭州的山水勝地中逐步和解。南宋的審美趣味,便在如此複雜的社會格局和繁榮的城市文化中酣然綻放。
南宋 林椿《寫生海棠》
林椿《寫生玉簪》
林椿《秋晴叢菊》
林椿《山茶霽雪》
艾宣《寫生罌粟》
林椿《橙黃橘綠》
馬麟《暗香疏影》
殘山剩水同樣天生麗質,順勢依舊態度堅定。
一代宗師李唐創水墨蒼勁之作,承其技法劉松年繼續前行,馬遠和夏圭則走的更遠。他們以小見大,水墨俱下,半邊和一角的特殊取景使觀者將注意力集中到精妙的微觀世界。松下撩風,靜聽琴聲,內心篤定的便是那一角的人間煙火。
眼光收處,不在全圖。南宋澄懷觀道的審美境界於無畫處皆成妙境,此種虛實糾纏至元四家時終獲集大成。
附:
作為宋畫重要藏館之一,臺北故宮博物院有著豐富的宋畫資源。2021年,
中國曆代繪畫大系之《宋畫全集·第四卷》(臺北故宮博物院卷)
出版,首次完整、系統公開出版臺北故宮庋藏宋畫主體,共223件(套),可視為觀畫外另一親近南宋審美的重要路徑。
注:文中圖片均源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