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變得無用?

如何變得無用?

需要知曉

在道家傳統著作《莊子》(作者莊周,公元前369-276年)的第一章,描寫了十分神奇的動物和植物:一種名為“鯤”的魚,有幾千里長,它變化成為一種名為“鵬”的神鳥,翅膀展開也有幾千裡寬*。還有一種毛毛蟲和一種木槿花,它們都活了上千年**。在這一章的結尾討論了又一項自然奇觀,書中描述了一棵巨大的、古老的、長滿疙瘩的樹,這棵樹極其扭曲、打結,以至於它不能為木匠所用。

惠子,一位有著邏輯思維的思想者,對這棵樹發出責難,因為它大而無用,所以每個人都看不上它。但是,莊子作為他的朋友,卻為這棵歪歪扭扭的樹辯解道:

可以將它種植到空無一物的鄉村,或者無邊無際的曠野,在它旁邊放鬆,無所事事;或者躺在它下面,愜意地睡上一覺***。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

**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

***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

——《莊子·逍遙遊》

在整本書中,莊子以相似的方式指出,享受生活是件好事。也就是說,

我們不應該總是以實用性為目標,不應該總是努力生產或者從事有益於自己和他人的事情

如何變得無用?

《夢蝶圖》

元·劉貫道

莊子生活在中國哲學思想發展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時代。這幾個世紀被稱作戰國時期,見證了中國思想界和學派的發展,這些學派在後世被稱為道家、儒家、法家、智辯家、楊朱學派,以及和今天所討論的“無用”密切相關的墨家。

他們是“道”的爭論者,他們激烈地辯論著一個問題:什麼是美好的生活?

莊子認為,只要我們變得無用,我們便可以重獲新生,變得更快樂和充實。在這一點上,他與同時代的許多有影響力的思想家都觀點不同,例如墨家。

墨子(公元前470-391年)和他的信徒們將效率和福祉放在第一位。他們主張廢除生活中一切“無用”的部分,包括藝術、奢侈品、禮儀、文化、閒暇時間甚至情緒表達,轉而應該確保各階層的人民能夠獲得必要的生活物資與資源。

墨家認為當時許多很常見的行為都是不道德的浪費。例如墨家認為不應該依照傳統禮儀為葬禮舉行繁複的儀式,像是將死者埋葬於三層的棺槨以及長達一年的喪期。他們提倡,挖一個深到不會產生氣味的坑洞來埋葬屍體即可。墨家也認為可以在送葬途中或者死者的墓邊放聲大哭,但是隨後就需要回歸你的工作和生活。

儘管墨家的著作在距今2000多年前就已經寫成,但是他們的思想在現如今聽起來也並不陌生。我們總是能夠聽說我們應該如何避免所謂的無用之物,例如追求藝術或者人文的教育(參見各大學經常削減文科的經費預算)。或者人們常說,我們應該只允許有利於經濟或人類福祉事情發生。你可能在自己的生活中感受到過這種不適:

那是一種來自精英階層的壓力,要求必須服務於某種目的、產生某種價值、最大化某種效益

——從某種意義上說,你所做的一切都應該是有用的。

然而,正如我們將要在這篇文章展示的,莊子為這種有害的手段-目的思維方式提供了一劑關鍵的解藥。

他指出,只要放下為某個目的而努力的焦慮,你就能改善你的生活。

誠然,莊子沒有完全拋棄實用性。但是,他認為實用性本身不應該成為生活的底線。

深入思考

頌揚長滿疙瘩的樹和殘缺的身體

讓我們重新回到那棵枯萎的老樹,莊子的朋友惠子對此抱怨道:這棵樹的樹幹太粗糙和臃腫,不能拿繩子測量;它的枝條也過於彎折扭曲,不合圓規和矩尺*。別擔心,莊子回答道:

斧頭從不會去砍伐它,沒有什麼能夠傷害它。它既然毫無用處,又怎麼會有悲傷和痛苦?**

*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捲曲而不中規矩。

**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莊子·逍遙遊》

如何變得無用?

- Andrea De Santis -

(這個問題的)關鍵在於,

一棵樹乃至於一個人的意義,不能夠被簡化為它的有用性

。這棵長滿疙瘩的樹的意義便在於其宏偉的存在本身。因為它對別人毫無用處,所以它不會有一個悲劇結局——也就是被砍倒被用作木材。一旦惠子停止關注其有用性,他最終也可能會來欣賞這棵樹,在它繁茂枝條的樹蔭下放鬆。

我們在莊子對殘疾人的描述中看到了類似的想法,例如他對“支離疏”的描寫——他的“下巴隱藏在肚臍下,雙肩高於頭頂,髮髻直指向天空,五官也都向上長,兩條大腿壓著兩邊的胸肋”*。不同於早期儒家經典中手腳健全的王公貴族,莊子在這裡頌揚的是一些沒有手腳或者駝背的人。

他們應該因為他們原本的樣子而被稱頌,而不是被試圖按照有用的方式“修復”或改變。

(他講述過一個名為“混沌”的神話人物的故事,混沌沒有眼睛、耳朵、鼻孔或嘴巴。一些好心人為了報答混沌對他們的款待,在混沌頭上一個接一個地鑽孔,最終殺死了他**。)

莊子對殘疾人生活的描摹是美好的。就拿支離疏來說,他靠縫補和洗衣服過活,而不是在田地裡幹苦力:

當軍隊徵兵的時候,他站在人群裡向大家送別;當國家徵集苦徭役的時候,他因為作為一個病人而免除勞役***。

*支離疏者,頤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

——《莊子·人間世》

**倏與忽謀報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正視聽食,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

——《莊子·應帝王》

***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而遊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

——《莊子·人間世》

他的好生活不是因為他“有用”,而是因為他能夠安居樂業並遵循“道”(“道”是中國哲學的中心思想)。和那棵蔚為大觀、過度生長的樹木一樣,

《莊子》中的殘疾人挑戰了我們當代日常生活中的功利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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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他人有價值於我們並非總是好事

在《莊子》中,我們可以找到另一個我們不應該為“有用”而奮鬥的原因:

努力成為有用的人最終可能對自己有害。

長滿疙瘩的樹能夠繼續保持直立,因為它被認為是無用的,而那些整齊而筆直的樹則被砍伐,淪為木材。莊子後來講了一個夢的故事,在夢中,一棵同樣畸形的橡樹提到了它有用的同類:“它們的有用性讓它們的生活飽含辛酸,它們無法窮盡上天賜予它們的年歲,在生命旅途中就被砍伐”。有時候無用性就是活著,甚至能夠繁榮生長。

隨後莊子考慮了這個觀點的一個反例。如他所說,一隻能咯咯叫的鵝不會被殺死(因為它的叫聲非常有用,在靠近別人時能幫助守衛或警示它的主人),而一隻不會咯咯叫的鵝因為無用而被殺死。在這種情況下,讓鵝得以生存的是有用性。於是就有人問莊子,哪個更好:有用還是無用?

莊子對這個問題報之一笑然後回答道:

這樣(在有用和無用之間糾結)最終也不能免於受累。但如果你能夠跟隨“道”與“德”而隨心而動,那情況就大不一樣了。你應當不在意讚譽與詆譭,能時而像龍時而像蛇,隨著處境的不同而變,不執著於某一條具體的道路。

莊子行於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子出於山,舍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

——《莊子·山木》

如何變得無用?

他指出,

我們首先應該拒絕一種觀念,即根據我們所創造的價值來衡量我們自身和我們的所作所為。

今天看來,也就是我們不應該將自己簡化為服務於他人、經濟、更大利益,甚至是我們未來自己的工具(例如,鼓勵年輕人竭力工作以確保他們未來的職業生涯不受影響)。而正如莊子說到的,隨意飄零、漫遊,不在乎褒揚或詆譭——這才是真正的自由。

在另一個故事中,惠子告訴莊子他得到了一個大葫蘆,粗略估計有600磅(約272。16千克,《莊子》原文的描述是能這個大葫蘆容納約600斤的東西),是他從魏王那裡得到的禮物。惠子覺得它毫無用處。因為太大,沒辦法做舀瓢;因為太重,也沒辦法做盛水的器具;惠子最後把這個大得驚人的葫蘆砸成了碎片。莊子則告訴他的朋友,惠子的頭腦裡可能有太多雜念。他是否想過,可以帶著這神奇的大葫蘆在江湖中在自由地漂浮、蜿蜒和漫遊?*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於江湖……”

——《莊子·逍遙遊》

無用的人生能自由逍遙地流浪(逍遙遊)

《莊子》第一章標題是“自由逍遙地流浪”(逍遙遊),可以被解讀為一種如何過這種自由、逍遙生活的建議,

它拒絕了“有用”的想法,而是建議重新考慮一種漫遊或者遊戲的人生

。在整本書中,莊子將自由和遊戲的主張與有用性相對立,從而暗示了一種隨“道”而行的生活可能會是什麼樣子,那是一種不受有用性/無用性所限的生活。

在《莊子》的第17卷有一個故事,楚王派了兩個官員去邀請莊子來擔任他的執行長官,這是一個有錢有勢的官職。莊子坐著垂釣,甚至頭也不回,說到:

我聽說楚國有一隻已經死了3000年的神龜。楚王將它用布包裹起來,供奉在祠堂裡。那麼現在這隻烏龜是願意死去留下骨頭受人供奉,還是更願意活下來,在爛泥中拖著它的尾巴?

楚王派來的官員都認為神龜更願意活著,所以莊子總結道:“你們快走吧!我更願意在爛泥裡拖著尾巴”*。相比於做一個好官,在爛泥裡拖著尾巴可要好太多,除非做一個好官是你與“道”相連線的方式。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

——《莊子·秋水》

莊子認為,我們並不需要在有用和無用之間尋求一種平衡。我們真正需要的是拒絕唯“有用”是圖的觀念。基於有用性的社會不會讓我們更加幸福,也不會讓我們與自然相處得更和諧。

如何變得無用?

如何變得無用的關鍵

我們無需時刻做一個有用的人,簡單享受自己的生活也很美好

。在我們今天的社會中,就好像在莊子的社會中一樣,有用性被認為是一種準繩,是我們衡量所有政策或人生決策的底線。莊子認為,這種心態使我們陷入了一種算計,這種算計將我們自己和周圍的人都視為達到目的的手段。這使我們無法按照自己的方式享受自己的生活和周圍的事物。

頌揚長滿疙瘩的樹和殘缺的身體

。莊子將某些殘疾人立為美好生活的典範:他們的生活之所以美好,正是因為他們的生活(正如我們一樣)不僅僅是達到他人目的的手段(例如服勞役或者參軍)。美好生活的關鍵所在不是有用,而是以自由和輕鬆的方式度過你的餘生。

對他人有價值於我們並非總是好事

。在《莊子》中,我們至少可以發現根據有用性來制定決策和政策時存在的兩個主要問題:

(1)有用並不總是對我們自己有利——有時,我們成為達到別人目的的手段,最終的結局就是變得悲慘;

(2)透過“有用”和“無用”的眼鏡,可能會模糊我們對美好生活的看法。

無用的人生能自由逍遙地流浪

。放下對我們(或者我們生活中的事物)是否有用的憂慮,我們可以透過更順應自然而變得更幸福,我們可以不用考慮什麼底線(前文所指的有用性),盡情稱頌人類和其他事物豐富的多樣性和差異性。你不僅僅只是一個工具,而是荒涼、繁雜宇宙中光榮的一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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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leo Peng -

為什麼重要

但是,我們當中又有多少人能拒絕高薪的官職,情願在爛泥裡拖著尾巴呢?賬單必須要解決,抵押貸款必須要還清,聲名也必須被捍衛。重要的是,我們必須牢記

莊子並不是建議我們與社會完全隔絕

。在這方面,他的哲學主張和《道德經》不同。《道德經》是傳說中的老子寫就的,只有薄薄的81章。老子主張我們應該過一種烏托邦式的簡單農業生活。與此相反,莊子反覆提到的都是“入世但不執迷”的典型人物,要麼是屠夫,或者製作鐘座的木匠、鑿輪子的工匠,或者在洶湧河水中前行的泳者。但是這種理念不僅僅適用於這些社會中的邊緣人物。莊子的世界中,王爵、大臣和學者都能夠過上同樣的美好生活。

所以,你並不是要放棄高薪的職位,去山野間當一個隱士。莊子並不要我們逃離社會生活——這本身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屢次暗示我們應該過一種入世但不執迷的生活。

莊子所迴應的是那種將有用性作為評價我們人生選擇的底線的心態。

與莊子觀念相反的是福利主義,根據福利主義,應該根據我們能從中獲得多大收益來衡量某人或某物的價值。西方只有少數哲學家反對福利主義。像是蘇珊·伍爾夫(Susan Wolf),她稱頌“無用之用”;或者伯蘭特·羅素(Bertrand Russell),寫過一篇文章《閒散頌》(1932)。伍爾夫認為,“我們應該更有創造性和想象力地思考我們所愛的事物的價值,而不是受限於我們或其他人從中受益的某種方式”。但是我們如何才能擺脫“某物的價值在於其有用性”的心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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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elen de Cruz -

莊子反對有些人聲稱人類(以及其他事物)必須為更大的利益服務,他認為簡單活著也是很好的

舉個例子,想象一下你是一名醫院的醫生,做得很好很開心,你對你的技術也很滿意,覺得它符合道,那麼你就繼續這樣下去就好了。但是如果你很痛苦,壓力很大,並且選擇成為一名醫生的主要是因為工資高或者是為了社會做貢獻,那就再想一想。選擇一個不那麼有用的選項事實上也是可行的。

莊子想法的基礎是對良性宇宙的信念,在這裡人們忠實於生活中給予他們能量和活力的東西;這裡物資充足,人們在“道”中過著知足的生活,不再有衝突和有害的競爭。學者們將這種想法稱作找到了某些“竅門”,或者確定了某些生活“技巧”。在日常生活中,莊子的想法可能被稱作“進入最佳區域”、“找到你的領域”或者“心流”。那些喜歡計算機的人會成為程式設計師,其他人會成為歷史學家、網球運動員、外科醫生、園丁、企業家或者政治活動家。

這樣的世界的確要求社會去頌揚多樣性、差異性和各種能夠過上舒適生活的方式,

而不是內化出一種只有部分人獲得獎賞的嚴格社會等級制度。

莊子還建議我們應該靈活選擇我們的人生。我們可以隨心漂流,不求褒貶,與時俱進。

如果一場改變你生活的事件得以讓你重新評估你的生活,那麼你也許不應該將其視為一場危機,而是一個重新評估你真正想要什麼的機會。

最重要的是,你不應該將自己視為某種工具或物品,從而將自身降格為自己的“有用性”。你遠不止如此。

你不僅僅是建造更大工程的工具,也不是重大禮儀中的容器,而是更偉大宇宙中的一份子。

當你進入、連線到或者與這種源源不斷的能量相結合的時候,你就與道相合,你即成就真我。

*譯後記

作者:Helen De Cruz & Pauline Lee |封面:Helen de Cruz

譯者:物離 | 校對:Orange soda

編輯:山雞 | 排版:呦呦呦尤

原文:

https://psyche。co/guides/how-to-wander-free-and-easy-through-life-by-being-usel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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