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轉一場,我找回了和我一同來到這個世界的她
聽我媽說,她臨盆時,是太奶給接的生。太奶是個小腳女人,也是個接生婆。
太奶是我爸的奶奶,我爸的父母在他很小時就過世了,太奶把他拉扯大,盼著他為老錢家傳宗接代。
看到先出來的我是個男娃,太奶的臉樂成一朵菊花。
在我出生後五分鐘,妹妹也來到了這個世界。
太奶不喜歡女孩,聽著妹妹震天響的哭聲,更加嫌棄。說丫頭片子這麼嚎叫會吵到神仙的,以後準成個惹事精。
和妹妹相反,我不哭,只是象徵性地哇了幾聲。
太奶抱著我說這娃穩成,長大了肯定是個能做大事的人。
我爸不和太奶一樣,他把我和妹妹分別抱在左右臂膀裡,目光裡都是一樣的寵溺。
喜得一雙兒女,我爸歡喜,跑鄰居家借來一本字典,查了一整夜,給我和妹妹取了名字。
我叫錢凌,妹妹叫錢霄,我爸希望我們能有凌雲壯志,直衝九霄。
可是,人的性格和命運並不是一個名字就能決定的。
長大後的我和妹妹,並沒有像我爸希望的那樣出人頭地,甚至還反道而行。
都說隔代親,太奶對我這個隔了三代的重孫,更是親上加親。我想吃什麼,太奶踩著三寸金蓮,不管走多遠的路,都想法給我弄到。
出門見人就誇我家凌兒聰明,我家凌兒乖,我家凌兒以後要當大官兒。
我獨享了太奶一人的愛,錢霄連個邊都沾不上。太奶太偏心我了,我爸就對錢霄格外好。
錢霄愛欻羊拐,我爸看誰家宰羊,老早就湊過去等著要那兩塊骨頭。還給她縫六角毽子、扎小辮、洗腳丫、剪指甲。
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活脫脫的一個女兒奴。
太奶看不慣,說丫頭片子早晚要嫁人,潑出去的水都是澆人家的菜,養的再金貴也是白搭功。
我媽什麼事都聽我爸和太奶的,對我們兄妹不偏不倚。
如此,家裡的愛在我和錢霄身上均衡流動,過的也算和氣。
八歲那年,我爸搭別人的四輪拖拉機去鎮上給太奶買藥,半路車出了故障。
連車帶人整個翻下路邊的山坡,坡很陡,加上灌木亂石,導致車毀人亡。
我爸走了,家裡人各個悲慟,錢霄哭得聲音最大,就像她出生時那樣。
太奶聽了覺得刺耳,罵她這個黃毛丫頭就是掃把星,咒死了我爸。
錢霄梗著小脖子,倔強的眼睛含著未乾的淚,似乎裡面有一把利劍,直逼太奶。
太奶罵的更狠了,什麼賤胚子喪門鬼一句接著一句。
錢霄急了,竟然說爸爸不該死,該死的人是太奶!
一向不言語的我媽,抬起手對著錢霄就是一個耳光,下手太狠了,紫紅的印子像變戲法一樣,頃刻間爬上了錢霄的臉頰。
說來也怪,過了一個多月,太奶就走了。
沒病沒鬧,只是早上不見她起床,我過去叫她,她就像睡著了一樣,安安靜靜的,只是再也叫不醒了。
我把太奶的離開,歸咎於錢霄的那句詛咒。我們大打了一架,是我先動手的。
她把我的衣服撕爛了,我揪下了她一縷頭髮。
要不是我媽發出那聲從沒有過的獅吼,我倆或許會手足相殘,把對方殺個片甲不留。
打那時起,我們兄妹之間就有了裂隙,可能是彼此都觸到了對方最痛的那個地帶吧。
我爸和太奶走後,我媽像變了一個人,軟弱的她突然長出了堅韌的鎧甲。
以前我媽除了管我們兄妹吃飽穿暖,其他的從不過問,可那之後,我媽開始很嚴厲地逼著我們學習。
我媽沒讀過書,但會看著我們做作業,盯著我們的考試分數。
稍有閃失,就會動手打罵,說不學出個人樣來,都對不起我爸,對不起我倆的名字。
我性格很像蛻變之前的我媽,比較軟弱,也聽話,平時有人欺負我,我一般都不敢還手。
錢霄個性比較強,不服的時候就和我媽頂撞幾句,自然少不了挨收拾。
我成績比錢霄好,我媽經常獎勵我,給我點零花錢,或者買一件新衣服。同樣作為懲罰,錢霄是沒有的。
每到這時,她就會忿忿地看著我,眼睛裡藏著一隻猛獸,好像隨時能把我吃掉。
第二天,我就會發現,我的課本被鋼筆塗的一片狼藉,或者新上衣被剪了個洞。
最嚴重的一次,週末寫完的作業怎麼都找不到,最終發現在房後的茅坑裡。
這些當然都是拜錢霄所賜。
我和我媽告狀也沒用,這種事她都當成是兄妹間正常的互動,根本感覺不到我和錢霄的矛盾,一直在這些瑣事中不斷累積。
錢霄和我都不是那種學習的天才,我最終考上了一所末流的高中,可錢霄哪也沒考上。
她要下地務農,我媽不同意,說順著壟溝找食,是靠天吃飯,一輩子和她一樣沒出息。
之後,我媽賣了家裡的兩頭小肥豬,自費把錢霄送進高中。
那時高校已經擴招,進了高中基本都能跨進大學,只是好壞的區別。
三年後我上了省城的大專,錢霄去了市裡的一所高職。
報道前兩天,我媽帶著錢霄我倆去給我爸和太奶上墳,說了一番,哭了一番,算是給了泉下人一個交代。
我媽頂著寡婦這個名頭,嚥下了多少是非,終於把我們兄妹養大成人。
旁人都敬佩我媽,羨慕我媽苦盡甘來。
沒想到,錢霄在市裡上了兩年,突然要退學。
二十多歲談戀愛本來沒什麼,可錢霄就像中了魔咒一樣,學都不上,非要跟著那個男生回家種地,美其名曰要創業。
男生叫我認識,叫王天樂,住在隔壁村,沒有媽,小時候鼻子邋遢的,瘦的像猴兒。
沒想到長大後變了樣,闊背細腰長腿,五官也長開了,十分俊朗。
估計錢霄就是被這張臉迷住了吧,加上小夥子血氣方剛,最容易攪動小姑娘的芳心。
王天樂初中沒畢業就進城打工了,不知道怎麼和錢霄搞在一起的。
我媽當然不會同意,堅持讓錢霄回學校。錢霄不從,絕食反抗,餓了兩天突然昏死過去。
我媽嚇壞了,找了車把錢霄送到醫院,檢查時發現錢霄已懷孕兩個多月。
這太讓人意外了,我媽氣得渾身哆嗦,逼著她打掉孩子。
可大夫又告知錢霄身體條件差,這個孩子要沒了,極大可能這輩子都不能再有孩子。
一連串的事就像晴天霹靂,把我媽打垮了。
那天晚上我媽失蹤了,錢霄叫來王天樂,兩個人找了一宿。天大亮時在家門口的柴火垛發現了我媽,正酣睡著。
我媽得了精神分裂,我回去看她,她連我都不認識。
去醫院,大夫說這種病沒有特效藥,只能靠養,最後能不能好,誰也下不了定論。
看著我媽眼神迷離,痴傻地坐在那裡,我的心就像被人挖掉一塊。
對,就是錢霄。是她,把我媽害成這樣。
我本以為錢霄會有所愧疚,可她異常冷靜。說她會照顧我媽,不用我操心。
更令我生氣的,是她仰頭斜睨著我說:
“你也不用擔心沒人供你讀書,我會替媽把學雜費給你準備好,直到你能養活自己為止。”
眼神裡的輕蔑,語氣中的不屑,讓這些手足同胞的慷慨之詞,變得那麼刺耳。
在村裡人指指點點的目光中,錢霄留下孩子,退了學,和王天樂領了證。
人家嫁女兒都風風光光的,要彩禮要金首飾要摩托車,錢霄什麼都沒要。
王天樂他爸早就重新組建了家庭,對他不聞不問,他一直和他奶生活。王天樂自己連個真正的家都沒有,做了我家的上門女婿。
我很少回家,有空就出去兼職打工,賺學費和生活費,我不會用錢霄的施捨。
雖然我家的條件並不好,可從小到大我也沒受過什麼苦。
如今邊讀書邊賺錢供自己讀書真的挺累的,到市裡打工回學校。
在公交車上睡著坐過站是常有的事。
大專畢業後,我在省城一家日本汽車企業找了份工作。以前我一直想等我畢業就把我媽接出來,可畢業了之後發現自己根本沒那份精力。
我不能上班也把我媽帶在身邊,把她自己關在出租房裡,萬一出什麼事怎麼辦?
我有心無力,只能偶爾回去看看她,給她買些吃的用的,頂多住一宿就走。
錢霄和王天樂租了一大片地,蓋起塑膠大棚,說是要種植綠色蔬菜。
我媽和我說,那兩口子就在那瞎折騰,菜生了蟲子不給打農藥,那蟲子自己能沒了?
錢霄的確造的不像二十幾歲的女孩,不打扮也不保養。
穿著我媽多年前的一件藍布外套,完全看不到半點青春的影子。
我爸如果在,看到她這樣,不知道會是什麼心情。這又能怪誰?都是她自己作的。
有一次我臨時回去,正趕上家裡吃飯。
錢霄夫妻倆像是剛乾活回來,我媽繫著圍裙給他們盛好飯。
又給他們夾菜,說他們辛苦多吃點,轉身又喂去孩子。很溫馨的三代同堂。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外人,要不是有我的一個房間在,我真覺得這都不是我的家。
我的心有些落寞,躊躇在家門口,不忍心打破這美好的畫面。
還是我媽先發現了我,小跑著出來迎接。
我媽大概也看出了我的心事,和我念叨,村裡和我一般大的,都結婚生子了,我也該早點處個物件,成個家。
可我生性不善交際,在女孩面前更是不知所措,說話都磕磕巴巴。
再加上我的工作見到的人極其有限,到了二十八歲,我還是光桿司令一個。
我媽開始著急,有次回家,我媽竟然偷偷問我:
“是不是我那方面不行,還說有問題咱就去治,電視上廣告多呢,人家都包治好的。”
雖然是親媽,我還是羞得無地自容。
大齡不婚的男人,別人可能也會覺得你是有那方面問題吧。對一個健康男人來說,這種猜測,應該是最殘忍的恥笑了。
我的自尊受到了巨大打擊。
老天垂顧,讓我遇見了小琳,一個漂亮又開朗的姑娘。
小琳是我在理髮店認識的,她是老闆新招的學徒。
每次洗頭都誇我頭髮好,又黑又密,問我是怎麼保養的。
我腦袋飛速運轉也沒想到幽默體面的回答,便信口開河道:“這是假髮。”
小琳當然不相信,圍著我的腦袋看了又看,還用纖細的手指在我腦門上來回蹭。
嘴裡唸叨:“是粘上去的嗎,怎麼一點痕跡都沒有。”
得知被騙,小琳臉蛋微紅,輕輕在我頭上打了一拳,從沒和女孩這麼近接觸的我,心裡癢癢的。
我把理髮的次數由每月一次增加到了兩次,就為了多見見小琳。
我承認我喜歡小琳,可我沒有勇氣表白,老闆看出了我的心思,從中撮合,我和小琳正式成了戀人。
小琳的性格和我正好互補,她在鬧,我在笑,我喜歡那種幸福的感覺。
處了半年多,認定她就是我要娶的那個人,我帶小琳去了我家一趟。
小琳一點也不生疏,和每個人很熱情,我媽覺得小琳不錯,讓我們早點結婚。
只有錢霄一直襬著張臭臉。
好在小琳不計較這些,還和我說喜歡來我家,以後要常回來看看。
我和小琳商量結婚的事,小琳先是一怔。
然後抱著我,撅嘴說:“我們連個房子都沒有,要不先買房吧,不然她父母也不會同意她嫁給我的。”
小琳說的在理,有了自己的房子,心才能安定下來,才會有家的歸屬感。
於是我們開始看房,最終看重了城郊一處三居室,首付要四十萬。
說來慚愧,我只有十萬塊錢存款,那三十萬我只能和錢霄開口。
他們夫妻倆這些年事業做得不錯,不但蔬菜銷量好,又包了一片地打算種果樹,這點錢應該拿的出。
雖然我一百個不情願,可為了小琳,為了我們以後的幸福,我能在錢霄面前低下這個頭,大不了被她羞落一番。
出乎意料,錢霄二話沒說,就趕到了省城,那時我心裡隱隱有了一些感動。
誰知道她並不是來幫我的。
錢霄來的目的只有一個,買房可以,房產證只能寫我一個人的名字。
小琳之前已經和我說過,如果我足夠愛她,真的想一輩子和她在一起,買房就要寫她的名,我答應了。
兩個人相愛,寫誰的名我並不在乎。
可現在錢霄仗著有錢來這麼一出,小琳委屈地說我們根本沒把她當一家人看,對她沒誠意。
說完撲到我懷裡,哭的梨花帶雨,我的心都要碎了。
為了心愛的女人,我低聲對錢霄說,錢借給我我肯定會還的,寫誰的名她就不要管了。
錢霄還是那副扯高氣揚的樣子,說如果執意加小琳的名字,這錢她不能借。
我又對小琳說:“咱不借了,啥時候自己攢夠錢啥時候再買,現在租房的多了,不照樣過得挺好?”
小琳聽了這話,說我根本不是真的愛她,竟然離我而去。
走的很決絕,連再見都沒說,就從我的世界徹底消失了。
過後,錢霄還說我眼光有問題,說我飢不擇食,什麼菜都往籃子裡劃拉。說我都三十多歲了,就像個傻子……
我對這段感情投入的太真太深,聽錢霄這麼說,沒忍住,給了她一個耳光。
太奶說的沒錯,錢霄就是個惹事精,只要有她,好事都會變成壞事。
從那後,我們兄妹再沒聯絡過。
去年五一,外甥小學畢業,我媽帶他來省城玩,住在我這裡。
我媽雖然沒再犯病,但腦子確實不太好使,說話也常常顛三倒四。
來了之後就催我找物件,說完一會就忘,結果說了一遍又一遍:
“趕緊成個家吧,不然老了一個人無二無女怎麼辦啊!”
外甥聽煩了,這小子長得像他爸,才十二歲身高已經快趕上我了。
他摟著我的肩膀說:“舅,你別聽姥姥的,你娶不上媳婦,以後老了我照顧你。”
打我記事我媽就和我叨叨,這個世界上除了爸媽和你姥,你舅就是你最親的人,你要尊重他,孝敬他……”
我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外甥說的這些話就像天外之音,讓我難以置信又甘之如飴。
真的,我不敢相信錢霄會這樣教孩子,還教的這麼好。
我看看外甥還帶著童稚的小臉,心裡泛起陣陣羞愧。
送我媽和外甥回到老家,我決定主動緩和與錢霄的關係。
那天剛好趕上錢霄去縣裡學習,我和王天樂喝了點酒。
越喝越熱乎,話也越來越多,許多我不曾知曉的事一點點進了我的耳朵。
王天樂說:“小琳不是什麼好姑娘,那次來我家,好幾次對他勾眉弄眼的,還趁我們不注意,偷偷湊到他跟前誇他長得帥。”
錢霄聽了,知道小琳不是個靠譜的人,和我在一起肯定有所圖。
買房時,錢霄故意去試探,沒想到小琳得不到好處,毫不猶豫地和我分手了。
還說錢霄為了我媽,吃了不少苦頭,我媽開始犯病時不止摔東西亂跑,還經常便在衣服裡。
錢霄懷孕本來反應就大,給我媽洗洗涮涮,經常吐得膽汁都出來了。
生了孩子後,有一天晚上趁我們不注意,我媽抱著孩子就跑了。
錢霄還在坐月子,找了大半宿才在河套邊找到,我媽正抱著孩子唸叨:
“怎麼少了一個,我閨女呢,我閨女被水沖走了!”說完就嚎啕大哭。
不管我媽怎麼鬧,錢霄從不抱怨,也不責備,像照顧小孩一樣哄著我媽。
王天樂有時覺得時他害了錢霄,如果他不和錢霄在一起,錢霄好好上學,一切都會比現在好。
錢霄不許他這麼講,她說每個人都有自己選的路。
上了路就不要後悔,只管往前走,只要心不歪,一切都會好起來。
錢霄還一直說,家裡的宅基地和房子,本來就是我的。
她一個嫁出去的姑娘不應該霸佔,所以打算給我一筆錢,讓我在城裡買房。
王天樂說著說著就醉倒了。
喝了那麼多酒我也該醉的,可聽了這些話,我的大腦卻變得異常清醒。
一直以來,不是錢霄不好,是我這個哥哥太差。
她一直都在心裡把我當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默默一個人忍受那些苦痛,處處為我著想。
而我卻無知地去責備她,怪罪她,從沒站在她的立場上為她做過任何事。
太奶走的時候都九十多了,是壽終正寢,和錢霄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小時候和我作對,因為我得到的愛太多了,她也想被愛有錯嗎?
戀愛退學也許是她一時糊塗,我怎麼就沒想到最難的那個人是她呢?
我獨自一人走到院子裡,剛好遇到從縣裡回來的錢霄,手裡拎著一大包學習資料。
她好像比之前更瘦了,臉因為長期風吹日曬,黯淡又粗糙。
唯獨那雙眼睛,還和小時候一樣燦若星辰,充滿著不服輸的倔強。
我趕緊走過去接她手中的重物。
她沒有拒絕,只是仰著頭,用一貫高傲的語氣說:“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錢霄沒有看我,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朝屋裡走去。
傍晚的春風有些涼,拂過身體,帶走了我心裡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
所幸,兜轉一場,我又找回了和我一同來到這個世界的親妹妹。
懦弱的我,未來也該有個哥哥的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