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遺淚:四:先秦織女

時光很快過去了兩年,昔日的幼童,悉皆長高了身段;世人心頭大喜大悲之事,也會逐漸在心頭平淡下來,只是成了心中永遠抹不去的記憶。

四十萬趙卒被坑殺的噬心之痛,在趙國人心中,已漸漸平復;看天下墳冢白骨,曾經在世之日,誰沒愁過碎銀幾兩?誰沒愁過衣食溫飽?畢竟,死者已矣,活著的人,還得努力活下去,還得吃飯睡覺,還得忙於生計。

時值夏去秋來的宜人季節,酷夏已然過去,綠葉開始枯萎落地,正是外出踏青,觀賞風景的宜人季節。

時值近午,微雲欲晴,邯鄲城外,一瘸一拐的有一個乞丐進城,其人二十來歲年紀,卻已鬍鬚逢亂,頭髮亂如逢草,穿一件麻木破衣,又縐又髒,他也不繫腰帶,一直袒胸露臍的。他揹著的一個破韃鏈,就是他的全部家當。

破韃鏈內裝一雙竹筷,缺了一個大口的大陶碗,此外還有十餘枚刀幣錢。這些錢,是他兩年來乞討所得,因他討飯時,主人家恰值無飯可以施捨,有善心的人家,便施以一枚刀幣錢打發乞丐,如此乞討兩年之久,身為乞丐的他,也有十枚刀幣錢的積蓄。

青年乞丐名叫蘇子夏,他從插箭嶺一路行來,已有近百里路,一路上深山密林,遠近皆無人煙,無處乞討,早已飢腸漉漉。一瘸一拐的進城後,他行至古樹臥龍槐旁,又行一段路,至一戶人家門前立住,從韃鏈中拿起大陶碗,唇角露出傻兮兮的笑,向屋內張望。

長平遺淚:四:先秦織女

這戶人家門前兩籠白布燈,那是照魂燈,門邊插著的菖蒲已然枯黃。這戶人家的主人是辛織姜和小姑子張可袖。

辛織姜就是兩年前跳河尋死的那個少婦,兩年來,撕心的傷痛,已日漸漸平息,她日常穿著,依然半是縞素,髮髻中常系一縷白布,鞋面中縫一塊白布,兩年後亦不拆下。其小姑子張可袖裝束亦是一樣,半是素裝,和其嫂一樣,還在掛孝。

這兩年,張可袖已然十七歲,出落的婷婷玉立。她這個年齡,在刀光劍影的戰國時期,早就該當出閣,但因長平之戰後,青年男子驟然稀少,佳侶難覓。媒婆給她牽媒的男子,不是半老,就是半殘,或者是半殘而又半老,這讓張可袖的心,撥涼撥涼的,她咬定牙,無論嫂子如何勸,就是不嫁,一直空守閨房。她本是平原君之女趙妤的奴婢,因嫂子一人在家孤寂,又恐其又一時想不開又尋短見去跳河,這才辭了在平原君府中當婢女的差使,遂收了工錢,歸老家陪伴嫂子一起過活,姑嫂二人,憑著一臺織布機,一起靠著織布為生。

有時得閒,張可袖別的地方不去,只是坐於老父長兄的兩張靈牌前,瞻戀一番,以寄哀思。

辛織姜那年幼兒子,日夜只喜歡把手伸於母親胸口掏摸,晚上睡覺,亦把小手掏於母親胸口才睡的安寧。到了白天,辛織姜忙於織布,無暇讓幼兒在胸口掏玩,其子手無所依,生長在古代又沒什麼玩具,常悶的動不動就號啕大哭,吵的人不甚安寧。

忽一日,鄰家呂三姑家的一頭大黑豬,常一頭跑至張家的牆中一隅中呼呼大睡,張可袖顧於近鄰,從不趕它,任由大黑豬在她們家睡狀正香,這大黑豬一睡就是老半天,都不起來走動一下。辛織姜見狀,立時有了安寧小兒大哭的主意:她把幼子抱於大黑豬的腹下道:“你要摸,就來摸大黑豬的奶,它有十四個呢。”

小姑子張可袖在旁織布,聽的此語,笑個不住,手中的紗線,差點失神繃斷。

幼兒伏於大黑豬腹下,果見大黑豬的奶有十四個之多,比之母親胸口僅僅兩個,不知強了多少,即時童心大喜,至此粘糖似的伏於呼呼大睡的大黑豬身邊,日夜寸步不離,日夜挨個兒品摸大黑豬的十四個奶,又不時的又伏身下去,挨個兒一個一個的以舌添吸。

張可袖看見,直縐眉頭,扭著臉指著以舌添吸豬奶的幼侄,對辛織姜道:“辛嫂,你看看!”不禁眉頭又是微縐,立起身來,意欲把幼侄抱開。

辛織姜回頭一看,哈哈大笑了一通,又把手扯回張可袖,讓她重新入坐,方道:“任他吸豬奶吧,這樣最好!省的老是來鬧我!”

這天日近正午,張可袖獨自在大堂窗下,在織布機前當戶而織,唧唧復唧唧聲中,辛織姜已於灶房中做好一盤豆腐,端於桌上,鍋中飯也熟了,她忙招呼張可袖吃飯。

忽聽的門外一陣窸窸的腳步響,把眼往門口一看,見門口來了乞丐,把一個大陶碗,往前伸來,滿臉求憐之色。

張可袖慌了手腳,心憂鍋中之飯也不是夠多,她狠狠衝門口青年乞丐一瞪眼,喝斥:“去……去……!我家沒飯了,你別家討去!”把腳往地下重重一跺,杏眼直瞪。

蘇子夏見屋內少女兇他,情知這戶人家艱難,也就不強討,逐掉頭就走,欲去別家乞討。

辛織姜是心地非常善良的少婦,她衝張可袖連連搖手,又忙衝蘇子夏叫道:“討飯的,你過來,我家倒有一碗飯,施捨你吃!”

蘇子夏聞言大喜,忙轉回身,把大陶碗遞給辛織姜。

辛織姜接過大陶碗,進入灶房。揭開鍋蓋,看著勉強夠一家三口吃的稀飯,心下盤算:小姑子,孩子不可以讓他們餓肚子,今天有乞丐來要飯,我把自己吃的一份,施捨與乞丐也就是了;我今天餓一餐,挺一挺也就熬過去了;兩年前初聞長平噩耗之時,自己一連幾天不進一粒米,不喝一滴水,都挺下來了,眼下餓個一餐,又算個什麼?她心裡思量著,遂把子夏的大陶碗盛滿,又夾了幾塊豆腐,端於門口。

蘇子夏接過,衝辛織姜一聲傻笑,眼神中滿滿的涕零之色,然後,他蹲在門口,唏溜作響的扒起飯來,其吃相迫不及待,狼吞虎嚥。

辛織姜,張可袖姑嫂二人,皆是女性持家,家無成年男丁,生計較為艱辛,每於灶房做飯,為節省粟米,都是細細數著米粒下鍋,每一餐都吃的一粒不剩,碗盤如鏡。

今日辛織姜把自己的一碗飯施捨給了乞丐,便即衝小姑子張可袖笑笑,推說今日胃口不好,她吃不下飯了,今天這一餐她不想吃了。

笑著說完,坐於織布機前,啟動機杼,又開始織布。

張可袖坐於桌上,拿起筷子,忽見自己與侄子碗中滿滿,獨嫂子碗中空空,心下已料知她把自己吃的一碗,拼著餓一餐,已施捨於門口中的乞丐了;口中推說胃口不好,其實,辛嫂肚中肯定是餓的。

張可袖與嫂子相依為命,知性至近,可感應至心靈深處,此時,可不想自己吃飯時,讓嫂子獨自向隅,餓上一餐。當即把自己滿滿的一碗,用勾子舀一半於嫂子的空碗中,招呼道:“辛嫂,快來吃啊,我吃不了這麼多。”

辛織姜會心一笑,停了機杼,笑嘻嘻的站起身來,至桌前接過半碗飯吃了起來。

張可袖一本正經的道:“辛嫂,你餓一餐,我也跟你餓一餐;你吃半碗,我也跟你吃半碗!”

辛織姜聽了,甚感暖心,她微微一笑,把手撫一撫小姑子的頭,由頭上撫到髮際。

蘇子夏一碗飯早扒完,手拿大陶碗,又向辛織姜瞧過來,神情滿是求乞求憐之色。

他遠行至此,早餓的肚痛,辛織姜施捨的這碗稀飯,水多米少,遠遠不夠他填飽肚子。此時他蹲在門口不走,盯著辛織姜吃飯,那神態,意欲還想討上一碗。

這乞丐還未飽足,還想再討一碗?辛織姜,張可袖姑嫂二人對望一眼,心下均感難堪:鍋裡已空,粒米皆無,那裡再有稀飯施捨。

張可袖暗呼倒黴!今日窮鬼進門!她衝蘇子夏一瞪眼,正要口裡喝斥,趕他出去,辛織姜忙衝她連連搖手。她站起身來,復於蘇子夏手中接過大陶碗,轉身進入灶房。

張可袖亦站起身來,尾隨在後,見辛嫂彎腰於陶缸前舀米,悄步向前,低聲道:“現在淘米再做,恐這乞丐等不下去,何不去三姑家中,借一碗來施捨?豈不快當?”

長平遺淚:四:先秦織女

辛織姜點頭,將米倒回於缸,出了灶房,衝蘇子夏道:“你稍待,馬上來飯了!”然後走出後門,進了屋後對門的緊鄰呂三姑家中。

呂三姑的公婆還健在。其公公以前隨趙武靈王打匈奴之時,斷了一條腿,在戰場上落下殘廢在家。其夫生前,以屠宰為業,後參與長平之戰,遭坑殺。婆婆哭的淚盡目盲。她家現有獨腿公公,目盲婆婆,又有一兒一女,年紀尚幼,因家無健壯的成年男丁,操勞養家之事,落在她一個新寡少婦身上,無奈只得以弱質女身,接手其夫遺下的屠宰作坊,以殺豬屠牛為生。

今日呂三姑忙著送一碗飯於婆婆房中,又扶獨腿公公上桌吃飯。只見辛織姜手拿一個大陶碗進來,告之家門口有乞丐討飯,討吃了一碗沒吃飽,還要討一碗,她只好來求借一碗飯,應付乞丐。

呂三姑以竹筷敲著桌子,啪啪有聲,衝辛織姜道:“這乞丐你該拿把掃帚,轟他出去!那裡有妹子這種菩薩心腸的人?幫乞丐來我家討飯?”搖搖頭,滿臉嘲色。

辛織姜道:“那乞丐,嗯……當真餓的狠呢……!”

呂三姑一手叉腰道:“乞丐餓的狠,關你什麼事?要你來幫他討飯?”大是不以為然。

辛織姜吚呀一聲不睬其語,撇撇嘴道:“只借一碗飯,借還是不借?儘早出聲,不要擔誤我去別家……。”

呂三姑見辛織姜微微著惱的樣子,忙笑道:“即是妹子來借,我借給妹子就是,不管你給乞丐吃呢,還是給豬吃,我吶……,這都不管!這碗飯嗎,我是借給你的,以後我家指不定那一天,沒有飯吃了,這碗飯你的還我。”

辛織姜嘻嘻一笑,道:“才借你一碗飯,就一肚子的廢話,叨嘮個沒完;若是向你借一個刀幣錢,那不是一天到晚磨破嘴皮子也難借到嗎?那不被你嘮叨個半死!”

呂三姑嘿然而笑,接過大陶碗,於灶房中盛了一碗飯,端給辛織姜。

辛織姜接過,至家門口,端與蘇子夏。

呂三姑好奇心起,隨後也跟過來,一見蘇子夏,上下打量了一會,見他一瘸一拐的,便嘆息著說道:“這討飯的,看他眉目,倒也算的上端正,只可惜了,他這雙腿……。”搖了搖頭,輕輕嘆息了一聲。

辛織姜笑道:“我也這樣認為!”

蘇子夏接過第二碗飯,涕零的盯著辛織姜兮兮傻笑,又看了看呂三姑,也衝她傻笑一聲,之後又蹲於門坎中,埋頭扒飯。

狼吞虎嚥了幾口,這碗飯又吃盡,讒意未足,又忝著臉,把那大陶碗又伸於倆女面前,他還想再討一碗。

張可袖收拾碗盤,在裡面看見,口中含惱道:“這討飯的,真能吃!我們作為主家都吃不飽,你還要來連討幾大碗!”她今天只吃個小半飽,心中暗恨門外乞丐,因而斥罵之聲甚重。

今天算是遭遇了大肚皮乞丐!辛織姜,呂三姑對望一眼,都呆住了。呂三姑想喝斥討飯的快走,沒有飯了,但一看乞丐那眼神巴巴,求乞求憐的模樣,心裡又軟了:這個討飯的,有可能連餓了幾天吧?兩海碗飯進肚還不飽。這樣想著,便趨近一步細問:“你這麼能吃!是不是餓了幾天吧?”

蘇子夏拼命點頭,口裡囁嚅著:“我……我有三天沒有吃飯了,我……我是從插箭嶺走過來的!一路上討不到一碗飯。”

辛織姜,呂三姑聽了,心下惻然。

張可袖聽乞丐說餓了三天,也惻然了,她不再說話,默默織布。

辛織姜復又接過大陶碗,轉身進了灶房,打算燒火做飯。

呂三姑跟進來,見辛織姜在缸中舀米,忙發話道:“最好先去看看晏雪如家,看看她家鍋裡,還有沒有一些剩飯?”

辛織姜點頭,把米倒回缸中,二人走出灶房,出後門越過呂三姑家門,再前行便至晏雪如家中。

晏雪如就是兩年前於河中救下辛織姜的箕服少女,她家就在呂三姑之旁,今日正和老母堪堪吃完,正在收拾碗筷,忽見倆位鄰家大嫂辛織姜,呂三姑雙雙而來,那辛織姜手裡拿著一個大陶碗。

呂三姑一腳剛踏進門口,就大發一聲嘆息的樣子,連連衝晏雪如道:“可憐!可憐!辛織姜家裡,今日沒了炊煙,已經揭不開鍋了,一家人開始餓肚子,今天過來,向你你討一碗飯吃吶!可憐啊可憐!”

辛織姜卟嗤一笑,用手去擰呂三姑的嘴,呂三姑一笑逃開。

晏雪如掩口而笑:“這可是真話?辛嫂子來我家討飯?”

辛織姜道:“別信三姑這瘋婆子的一張爛嘴,盡說胡話!”逐把家門口有乞丐之事告訴她。

晏雪如道:“辛嫂!你這為人,也太好了,那乞丐嗎,別說他餓過三天,便是餓死了,也不關你事,論理,你也不該幫他討飯!”口裡一壁說著,一壁至灶房前,揭開鍋蓋,又道:“何不早點來?我家現在亦是鍋無餘飯,只剩下些鍋耙皮子了,黑裡帶黃的又乾又硬,誰知道乞丐吃不吃?”

呂三姑忙搶著答道:“吃的,吃的!乞丐只求吃飽,不會挑食,管你糠頭還是鍋耙,那怕是給他送去一碗豬食,他都會照吃!”

晏雪如卟嗤一笑,遂於灶前,拿著鍋鏟細細的刮鍋耙,一面刮,一面鏟,一面口裡說道:“你倆家,一家織布制帛,一家屠豬宰牛,每日所掙,收入豐盈,非小妹上山打獵可比,小妹打獵,遇天色不好,野獸潛蹤,時常空手而歸,自是比不了你們兩家穩定。然而你倆家一碗飯都不施捨乞丐,倒來我家要去鍋耙打發乞丐;自家的飯捨不得給乞丐,倒是一對吝嗇鬼。”

呂三姑一聽,臉上掛不住了,忙道:“不是我倆吝嗇,我們兩家,早已各施捨了一碗給乞丐吃,萬不想這乞丐,竟是個大肚羅漢,吃起來一個頂三,他討吃了兩海碗,還未飽足,還要再向我們討上一碗。”

辛織姜介面道:“我們想盡快打發這個乞丐,以免賴在門口不走,只好來妹子家裡告求一碗,好打發他走。”

晏雪如又是卟哧一笑:“那裡見過這厚臉皮的乞丐,連討三家!”說完,唰唰有聲的剷起鍋耙,將黑裡帶黃的鍋耙飯,滿滿盛了一碗。

辛織姜接過,端至自家門口,遞與蘇子夏。此時晏雪如興頭起來,也跟了過來。

蘇子夏涕零不已,衝三女傻傻一笑,復又蹲在門檻中,埋頭咯巴咯巴的吃起鍋耙來,竟然吃的格外香甜。

很快他又吃完一碗。

晏雪如知這時他已吃了三碗,應該已吃的飽中飽,再也吃不下去了吧?便笑問蘇子夏:“討飯的,還吃嗎?”

還有一碗?蘇子夏心下大喜,忙又將大陶碗伸於晏雪如面前:“還有一碗嗎?快盛來我吃!”

晏雪如見乞丐當真,大陶碗伸在自己面前,唬的把身一閃,躲在辛織姜身後。

蘇子夏見晏雪如躲了開去,又把大陶碗伸在辛織姜面前,又是滿臉的求乞求憐。

不防張可袖衝了出來,正要揚手,打落乞丐手中大陶碗,辛織姜忙以手扯住,看著滿臉求乞求憐的乞丐,心下自思:我今天與小姑子還沒吃飽,卻要反幫你這大肚乞丐吃個飽,看來還得去鄰家再借一碗,儘快打發走!辛織姜眉頭微蹙的看著蘇子夏,只得接過大陶碗,衝呂三姑道:“這乞丐想是餓的太狠吧,今天才這麼能吃;這樣吧,我們這個泌河旁還有很多人家,我去問問,誰家還有剩飯?”當下接過蘇子夏的大陶碗,轉身就走。

看著辛織姜遠去的背影,晏雪如搖頭嘆息:“辛嫂這人,真是太好了!……!”

呂三姑卻哼了一聲:“好個屁!平常我向她借個尺子裁刀,她叨嘮個半天也不借我一下!今日也是見鬼,也不知她那來的好心,倒起勁的幫這乞丐四處借飯。”

晏雪如掩口直笑,附呂三姑之耳道:“可能乞丐的濃眉,象極了張家大哥,這才使辛嫂子心裡這麼熱情!”

辛織姜手拿大陶碗,至一戶人家門首,但聽的一陣打鐵之聲,一位黑衣少女,正在鐵匠坊,火星四濺,叮叮有聲的打鐵。

少女名叫顏一真,其父死於長平之戰,其母哭了兩年,哭的漸漸眼淚乾枯,視物愈發模糊,已然半瞎,且愈來愈嚴重,靠一根綠竹杖才能行走。其父生前,打鐵為生,其父死後,顏一真在閨房刺繡,實在掙不到一枚刀幣錢,眼看著家裡吃了上頓沒下頓,清灰冷灶的看著快要斷炊,憂心如熾之下,只得棄了針線活,接手老父遺下的鐵匠坊,以弱質女身打鐵為生。她有個弟弟,年紀尚小,每每從私塾讀書回家,就幫姐姐打下手,拉風箱。

鐵匠坊火花四濺,顏一真一手執鐵鉗,夾住紅彤正旺的刀,一手執鐵錘叮叮鐺鐺的正在細打刀仞,忽見辛織姜前來,暫停了錘子,衝她笑道:“辛嫂子,你吃過了嗎?”又啟動鐵錘,打了幾下鐵,又往紅旺旺的爐火中添了一鏟溼煤,此時幼弟不在,她得親自蹲下去急拉風箱。

辛織姜嗯了一聲,含笑回問:“你吃過了嗎?”

顏一真道:“吃過了。”看了看她手中大陶碗,又問:“你拿個大陶碗出來做什麼?”

辛織姜把家門口有乞丐的事說了。

顏一真面露謙色,道:“你來晚了,我家已洗好碗,洗好鍋,已沒飯了,都是我那幼弟,今年的飯量,特別大,特別能吃,一餐能吃三四碗吶!”又是謙然的一笑。

辛織姜笑著,問她打鐵,打出的刀劍,比之農具斧鋤之類,那個好賣?她這時聽顏一真說她弟弟一餐三四碗,其家資必豐,是以意欲詳詢打鐵生計如何?

顏一真道:“還是刀劍最好賣!四十萬人死在長平,四十萬把兵器全部資秦肥秦,趙國現在,所缺少的,正是軍械,我打的刀劍矛戈,現在官家也願收購,因那秦軍不知什麼時候又會打過來,城中缺少軍械,那可真萬萬不行!”

辛織姜點點頭,見其鐵匠鋪中,掛著的刀劍,堆著的戈頭,著實不少,說道:“軍械農具,那個緊銷,就該挑緊銷的來打。”拿著大陶碗離開。

又至一家門前,只見一女在家磨鏡,此女身高八尺,黑如煤炭,所穿亦是黑衣黑褲,長的招風耳,眼如銅鈴,因她貌媸,是邯鄲城泌河邊有名的醜女,閨名叫王笑春,她年已四旬,猶自嫁不出去,至今尚待字閨中,現在還是處子之身。她家有弟弟死於長平之戰,家中父母健在,還有弟媳,侄子,她們家以磨豆腐為生。王笑春這些年掙的些餘資在手,她一直心坎裡不信別人說她長的醜,一直想買個青銅鏡好好的照一照,以細品面目佳處,隨著積蓄日攢,盼了幾年的青銅鏡,今天得以買到手中,但因貪便宜,買來的鏡面有些不平,且有些綠鏽,照起來不甚清晰,今天吃完飯,遂想到把青銅鏡磨一磨,磨了大半天,方磨的平滑光亮。

她是個愛美的女子,一直不相信街坊風傳自己長的醜,是以願傾盡積蓄,化費三千六百珠刀幣錢,買了這個青銅鏡,她要好好的照一照,對自已的相貌細尋佳處。

見辛織姜拿著大陶碗過來,問道:“辛妹,你拿著大陶碗來做什麼?”

辛織姜把家門口有乞丐,無飯施捨的事告訴她,又問她家還有沒有餘飯?

王笑春搖頭道:“辛妹,老姐飯量大,幾個大男人也吃不過我一個呢,家裡飯有多少,老姐吃多少,從不會有一粒餘飯在鍋!”憨聲憨氣的一臉謙然之色。

辛織姜笑道:“沒事!”見她在磨鏡,隨口問道:“我們家門前的泌河,又隔不遠,可以過去梳妝照影,你何必化這麼大價錢,買這面青銅鏡來?”

王笑春答道:“河邊梳妝照影,感覺可不怎麼好,老是吹來大風,刮的河面波浪不平,把人的相貌,老是照的走型走樣,讓人看不清自己的真實容顏,河邊照影,那能比的上青銅好鏡啊!”至今心裡仍不服氣街坊風傳:自己有那麼醜,她一直以為,肯定是泌河邊照影不好。

辛織姜連連額首,微微一笑道:“你說的很是!泌河照影,那裡比的上用青銅鏡照照啊。”

此時,青銅鏡已然磨好,光閃閃的照人極是清晰,王笑春滿心歡愉,當即抹去鏡灰,持鏡而照。

但見鏡內,明晃晃的有黑炭頭一個,但見銅鈴大眼,獅鼻闊口,厚厚的雙唇之下,微露燎牙,那就是自己的尊容,氣的把青銅鏡往地下狠狠一擲,罵道:“姑娘化大價錢,買了你來,你卻如此氣我!裡面映出黑炭頭的惡鬼出來,想嚇死姑娘呀!”青銅鏡被擲在地,呯然聲響不絕。

辛織姜忙彎腰撿起青銅鏡,掏出手絹,拂去微塵,持在手中一照,照見自己青瘦容顏,雖微含愁態悲意,自喜還算中看。她一面以手梳理髮際,一面對鏡正瞧瞧,側瞧瞧,口裡連連讚道:“多好的青銅鏡啊!”戀戀不捨的遞還給王笑春。

然而王笑春竟嚇的把手一縮,她不想接回青銅鏡,口裡道:“辛妹,這面鏡子,你若想要,我送你了,可好?”

辛織姜忙正色道:“這個鏡子,可值三千六百銖刀幣錢呢!可不是等閒物品,你就這樣亂送人?不好不好!”

王笑春道:“什麼不好不好?這個惡鬼鏡子,姑娘天天放在房裡,早晚會被它嚇死!我感覺還是送你的好!”又趨近幾步,於辛織姜耳邊低聲道:“這個青銅鏡就送你了,你若心下不安,就回送我兩匹布帛做衣服,這樣就兩不相欠,可好?”

辛織姜心道:青銅鏡這麼貴重,那裡是兩不相欠?我這是大佔便宜呢,正要婉言勸回,但一看王笑春一臉殷切之色,不可拂逆,只得答應了,收了青銅鏡,口裡叮囑王笑春,有空去她家取布,各色盡有,憑她挑選。王笑春答應了。

辛織姜遂一手拿青銅鏡,一手拿大陶碗,又至一戶人家前。

這戶人家就是馮珠衣與母親,弟弟的新居。這房屋原先的主人家,因秦軍屢屢攻趙,心下大懼,日夜憂心趙國早晚為秦所滅,加上有親戚長居魏國,便萌生遷居魏國之心,魏與趙,韓原是三家分晉,語言風俗悉皆一樣,錢幣亦可通用,長平之戰後,魏地更加安全,因而他遷居之心甚切,他急於舉家離開邯鄲,這所房子也就沽價極廉,以便儘快出手。兩年前,馮珠衣以針炙救醒辛織姜後,當時孤身一人,手頭窘迫,之後便在辛織姜,張可袖姑嫂二人挽留下,住了下來,後來遊醫之時,在一家客棧門首中,意外遇見母親與幼弟,便接過來與辛織姜,張可袖姑嫂二人住在一起。長期客居,早就想著覓一廉價房屋定居於趙,馮母逃離韓國上黨之時,帶了一匣珠寶。此時見附近有人慾舉家遷入魏國,將在趙國的房屋低價出手,當即出手買下。自買下這間房屋後,匣中家資將盡,為補貼家用,馮珠衣身背藥箱,更是日日不閒,時常遊醫於邯鄲城內外,她醫術精湛,所掙錢帛,除了支付日常開支,還能猶有盈餘。

今日馮珠衣恰遇重症病人,歸家尚晚,日過正午,還未歸家。馮母早盛好一碗飯於桌上,飯菜皆已蓋上,她坐在門口縫補舊衣,靜候女兒歸來。其子此刻已去私熟讀書。

忽聽一陣腳步響,一女子弱柳扶風的行近前來,還當是女兒,口裡道:“珠衣,今兒咋回來這麼晚?”

那女子是辛織姜,遠遠的呵呵笑道:“伯母,我不是珠衣妹子,我是辛織姜。”

馮母自笑起來,站起身來迎道:“我年紀老了,眼也花了,看什麼都糊里糊塗,沒看清楚是你……。”見她手中拿一個大陶碗,又問:“你拿一個大陶碗出來做什麼?”

辛織姜把門口有乞丐的事一說,想告求一碗飯。

馮母忙笑道:“有的,有的!”轉身將留給女兒的一碗飯,暢快的倒於大陶碗中,又夾了些菜。她現在新居趙地,心下弱怯怯的低到塵埃,常懷巴結四鄰之心,藉以博取存在感,她見女兒遲遲不歸,索性把留給她的飯倒給辛織姜,以討鄰家歡心。

辛織姜謝了馮母,將青銅鏡當托盤用,上放大陶碗,返身而回。馮母復又回灶,重新燒火做飯。

蘇子夏候了良久,終於盼來辛織姜,心下大喜,接過大陶碗,又蹲在門口裡埋頭扒飯。

四碗飯吃完,他已吃的大肚圓圓,之後髒兮兮的一幅碗筷也不用洗的,直接放進麻布韃鏈裡,他傻兮兮的衝辛織姜,晏雪如,呂三姑,張可袖四女傻兮兮的咧開嘴笑一笑,便即一瘸一拐,大肚圓圓的去了。

張可袖含惱的衝著蘇子夏的遠影啐了一口:“臭要飯的,大肚飯桶,早走早好!”回身入屋,坐於織布機前開始織布。

辛織姜將一面青銅鏡,遞給小姑子張可袖,道:“拿去,給你吧!”

張可袖暫停了機杼,歡呼一聲,雀躍而起的行近幾步,喜滋滋的接青銅鏡在手,正照照,側照照,手指梳理著各種髮型,照個不停。

晏雪如從她手裡搶過青銅鏡,也照了一會,自喜容顏如花,對鏡子戀戀不捨,衝張可袖笑嘻嘻的道:“這鏡子送給我,可好?”

張可袖聽了,想起晏雪如兩年前水中救嫂之恩,只得忍痛咬著下唇道:“即是姐姐想要,只管拿去就是!”

晏雪如笑道:“看你口裡答應,心裡卻肉痛的緊,我還真要你的青銅鏡?我逗你的呢。”將青銅鏡遞還張可袖。

張可袖大喜,恰待伸手去接,卻又被呂三姑從旁奪去,執鏡而照,良久方戀戀不捨的還給張可袖道:“你有辛織姜這個好嫂子,真是運氣了你!這麼貴重的青銅鏡,本該王候將相,鉅商大賈才有的東西,你辛嫂也幫你搞到手了!”讚賞幾聲,便與晏雪如各自回家。

張可袖這兩年有四大願往,想於街市中買一個山水畫的銀邊屏風,飾於廳堂中以增氣派,又想買一張流蘇垂珠簾,飾於閨房正門中,再想買一張紅絨地毯,置於床前,最後就是想買一面青銅鏡,放於梳妝檯前;然而此四物,要化費五千銖以上刀幣錢,四物尤以青銅鏡最為貴重,值三千六百銖刀幣錢!張可袖與辛嫂的日子過的也不寬裕,這兩年她的妝奩中也只攢了百餘枚刀幣錢,因而對屏風,珠簾,地毯,青銅鏡也就日漸灰心。而今最貴重的青銅鏡,今日裡竟然意外的先自到手,願往實現了一個,這讓她暗快不已。

她將青銅鏡藏在繡房中,然後和嫂子一起織布,她心裡開心無限,口中卻在埋怨個不休:“那乞丐今天真氣人!討了四大碗飯吃,我們倆個主人家,也只吃得半飽,辛嫂卻讓那乞丐,大肚圓圓的吃個飽中飽,想著真讓人憋氣!”

辛織姜笑道:“你還埋怨那乞丐?真不應該!”

張可袖哼道:“怎麼不應該?”

辛織姜笑道:“今天若不是那乞丐來討飯吃,你今天就得不到青銅鏡了!”

張可袖道:“這可怎麼說?”

辛織姜道:“如果不是那乞丐來討飯吃,我就不會去那王笑春家門口,正因為去了,去的卻又湊巧,很巧的撞上她發脾氣發大火,在耍脾氣發狂,在摔青銅鏡呢。”自已想想也覺的好笑,這青銅鏡能夠得以到手,實屬遇巧。

張可袖沒話了,織了一會布,方道:“這麼說,我還得感激那乞丐了?”

辛織姜點頭笑道:“正是!”

張可袖道:“那好吧,下次乞丐來討飯,我親自端一碗飯給他。”

辛織姜道:“不用你親自端一碗飯給他,下次若他還來討,你只要不罵他,不喝斥他,不驅趕他,也就是了。”

張可袖道:“好吧!”低頭織布。

又織了幾尺,日已西斜,這時,只聽門外一陣腳步響,只見醜女王笑春,雙足挾風的快步而至。

張可袖一見她來,走的這麼快,這麼忽促,臉上又是虎急急的神情,心下便突突的,只當她心生悔意,要回青銅鏡。

辛織姜一見她來,亦以為她心生悔意,要回青銅鏡,畢竟價值三千餘銖,真不是小事,縱使她自己不要,她家人知道她送人了,可真的會作反!當即笑著起身道:“笑春姑娘,青銅鏡我還給你!”以眼神示意張可袖拿出青銅鏡。

張可袖只得進入閨房中,於梳妝檯前取出青銅鏡,心下萬分不捨的,遞給王笑春。

那知王笑春卻不接,如遇毒蠍似的,嚇得反而倒退一步,連連揮手道:“拿開拿開!老姐眼裡看不得此物!”猶自嫌棄青銅鏡只會照映黑炭頭的惡鬼出來。

張可袖大喜,抱鏡於胸道:“姐姐此來,做什麼啊?”

王笑春不應她,轉頭衝辛織姜道:“老姐說過的話,一字千金,從不更改!即以說過青銅鏡換你家布帛,我現在是挑選布帛來了。”

辛織姜笑道:“那好吧,任憑姐姐挑選!”領著王笑春進入自己的房間。張可袖仍在大堂中織布。

五色布匹堆滿房間一角,原來現在是秋後節季,是製作鞋服的淡季,辛織姜織的布,一月之間於街市中沽不出多少,進帳僅勉強維持生計,因布帛滯銷,她房間存布極多。

王笑春一見這麼多布,各色皆有,口中歡呼起來。她挑而又挑,挑了一匹白布,一匹紅布,說留著過年裁衣服穿。

辛織姜指著白布問:“這白布,你是給自己做衣服,還是給家裡其他人做?”

王笑春應道:“給我自己做。”

你膚色已黑如鍋底了,再做白衣服穿上,白衣襯黑膚,會襯的黑成什麼樣子?你又是待嫁女子,這會惹鄰人媸笑!辛織姜這樣想著,遂正色對王笑春道:“依小妹來看,姐姐宜穿黑色的衣服。”

王笑春道:“我身上穿的,家裡換的,都是黑色的衣服,我早就不想穿黑色的了。”

辛織姜便取出一匹灰布,說道:“即然姐姐穿厭了黑色,那麼就用灰色的做衣服,那就好看了。”

王笑春活了四十歲,因其相貌媸賽無鹽,一直嫁不出去,至今待字閨中;從沒聽到過有人說她好看,今天破天荒頭一遭,聽辛織姜說她穿灰色衣服,那就好看了,心下大喜,“好看”二字,於她耳中甚是受用,她當即心下大樂的聽取辛織姜之語,放下白布,取了灰紅兩色布帛,便即出房,辛織姜跟在後面,口裡說道:“笑春姑娘,青銅鏡這麼貴重,你只挑兩匹布帛回去,也太吃虧了吧!”

王笑春道:“我自然知道青銅鏡貴重,不要說這兩匹布,若是我把你房間的布,再用車拉回去一半,你也不吃虧!不過我家也要不了那麼多布帛,兩匹足夠了!”眨了眨銅鈴大眼,又對辛織姜笑道:“我自是不能讓你太佔便宜,往後明年,後年,我還要來你家取兩匹布帛做衣裳呢!這可是不再給一錙一銖的買布錢!”

辛織姜笑著應道:“不要你錢,儘管來拿吧,便是年年來拿,拿個十幾年,拿個七老八十,亦是無防!”

王笑春道:“這可是你親口說的啊!以後每年我都過來取兩匹布帛!”說完,喜孜孜的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