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豆的燈火,亮亮地端放在心中

作者:南齋居士

四年前,我聽說一個牧童上山玩耍,無意中點燃了神仙的聖燈。從此,每當夜晚來臨,人們就可以看到山間升起一團綠瑩瑩的火焰。於是,這座山便被叫做了“聖燈山”。無獨有偶,在四川青城山的主峰上,有一個著名的“神燈亭”,夜晚從那裡向對面的山下望去,在黑沉沉的幽谷間,常常會出現熒熒的火光。這光亮,如點點繁星,又彷彿是夏夜裡成群的飛熒。當我凝望這些聖燈的時候,已經到了中年,卻像牧童一樣,也在暗夜裡點燃了一盞神燈……

那夜,我仰望星空,看見高空懸著一盞亮亮的燈,像火炬一樣,剎那間就將光束分散開來,從空氣中瀰漫開來,一直射進我的心裡,再次點燃了我熄滅很久的心燈。這燈,宛如阿拉丁神燈一樣,一一點亮了孤獨與沉寂。我變成了阿拉丁,神燈的秘訣只有我懂得。每當風雨襲擊的時候,那盞燈就會散發出一種神奇的魔光,從頭到腳將我照亮。神燈,陪伴我度過了人生最精彩的日子,也伴隨我走過了人生最滄桑的歲月。然而神燈也有生命,熄滅的時候我將它束之高閣了。

熄滅了神燈,跌入了乏味。工作,只是混口飯吃而已。在學校,老師與學生互為燈盞,老師是掌燈人,學生是希望之燈。高明的老師,將學生的心燈點亮;拙劣的老師,將學生的心燈熄滅。每一個學生,就是將要一一點亮的燈盞,培植怎樣的燈芯,倒怎樣的燈油,選用怎樣的燈盞外形,都是老師一一所要思考的問題。每次點亮學生的一個心燈,那種喜悅無以言表。曾經有一段日子,我的眼前橫七豎八擺滿了一些熄滅了心燈的少男少女。吸毒的家庭,單親的父母,勞教的少年,溺愛的悲劇……在孩子的眼中,父母就是天空,天空塌陷了,心燈也就熄滅了。或者說父母的那盞燈黑了,孩子的世界也就暗了。所以,他們不肯點亮自己的燈盞。回顧我走街串巷家訪的日子,常常將工作無限延伸,從課內到課外,從校園到家庭,從烈日到酷寒。每一條街道,都留下我深深的足跡。在疲憊中奔波了六年之後,我尚未全部點亮每一盞問題少年的心燈時,憔悴的心,一點一點走向了虛弱與沮喪,我覺得自己就像一盞燈,油被耗盡了,能量也消耗完了,就會慢慢熄滅。

讓時光倒流,穿透熄滅之前的歲月,覺得白白在大學裡轉了一圈。豐富的藏書,像一盞盞引航的明燈,吸引著我不停地借書,還書,甚至在校園外租書。當我幾乎讀完喜愛的書籍之後,又忽然變得迷茫起來,那麼多哲學的觀點,誰對誰錯?那麼多文學的名著,誰是精華?最後帶著疑問徘徊了好大一陣子。老師告訴我們,每一種哲學,代表一種思想;每一部文學名著,代表一種流派。於是,我就這樣在迷茫與清晰,紛亂與徘徊中度過了大學時代。

回望高三的拼搏,我的眼眶上也不得不掛上了眼鏡。老師說:戴眼鏡的人最陰險,眼睛藏在眼鏡後面,心裡想什麼,誰也不知道。於是,我們幾個戴眼鏡的同學,偷偷摘下了玻璃瓶底厚度的眼鏡,不敢正兒八經地戴在臉上,唯恐被人當做眼鏡蛇奚落。每當夜晚來臨的時候,我們幾個悄悄聚集在操場上,偷偷取出塑膠盒裡的眼鏡。仰望星空,點數星星,找最亮最大的那顆。我們認為天上的星星就像人間的燈火一樣,只是它們點在天上。一個星星,代表一個星宿,有一個星宿,就有一個神仙一樣的人物逍遙著。而人間的燈火,只是代表千家萬戶。那個時候,透過燈火通明的教室,嚮往天上的星星。總想逃離教室,遠遠坐在操場的欄杆下面,哼幾首小曲,凝望一會兒星星,吹吹夜風,散散步。之後,摘下眼鏡,放進兜裡,大大方方地走進教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拼命地讀呀,寫呀,算呀,硬是用天上的星星鼓勵著,用恆心支撐著,用電燈點亮了考上大學的希望之燈。

再往前追溯,似乎高二就奠定了我一生林黛玉式的感情基調。那些年代使用罩子燈,比煤油燈亮,但是罩子裡面冒出的黑煙比煤油燈粗壯得多,點一個晚上,會發現鼻子周圍落了一層油油的黑煙,兩個鼻孔更是洞一般漆黑。那時候,油燈底下有幾位同學叫我“林妹妹”,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後來,才知道那是一本書的主人公。於是,我千方百計借來《紅樓夢》,晚上下自習後躺在被窩讀。有一天晚上,由於過分疲倦,讀著讀著就睡著了,忘記了吹滅罩子燈。不知燈怎麼會倒,玻璃罩子被打碎了,燈火卻沒有熄滅,竟然把床單,氈子,褥子都燒透了。幸運的是隻燒了個大洞,沒有燒著我。當時我正好寄宿在表姐家中,父親給表姐賠了床單,氈子,和褥子,從此,我得到一個好學的美譽,天機沒有洩漏。看完《紅樓夢》,我也喜歡上了林黛玉,稀裡糊塗把她當做偶像。而且巧合的是我也天生體弱,多愁善感。不同的是,我沒有她俊秀,沒有她的聰慧和才氣。至於音樂方面,我實在沒有樂感;在感情方面,我和她一樣保守含蓄,只有默默承受折磨,不敢面對,如此等等。林黛玉死了,如花的年齡留下了絕妙的愛情;扮演林黛玉的陳曉旭,也在中年時代死了,從此,原版的林黛玉徹底銷聲匿跡了。

笑,是一種對待痛苦的方式;哭,也是一種態度;不笑不哭,亦是一種境界。人生路,應當笑著走,或者,哭過之後,就笑著走,風風雨雨一起收。儲存溫馨,留駐快樂;收藏眼淚,超越痛苦。提起收藏眼淚,恐怕林黛玉最富有,可是她終究未能超越痛苦,最終淚盡而亡。《紅樓夢》一開頭說林黛玉是絳珠仙草下凡,要用眼淚報答寶玉的前身神瑛侍者的灌露之恩,塗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其實是作者借黛玉之淚來表達對封建社會的控訴。真正的黛玉是現實性和藝術性的完美結合體,具有廣泛而典型的意義。她為母親流淚,為父親流淚,為今生唯一的知己寶玉流淚,為自己的體弱多病流淚,為自己不幸的身世流淚。

黛玉是個才女,流淚之前或之後,必要寫詩或詞表達自己的情感。《葬花吟》寫黛玉葬花,其實是寫黛玉哭花又哭己。“獨把花鋤淚暗灑,灑向空枝見血痕”,詩句悽清悲涼。“灑向空枝見血痕”與兩個傳說有關:一是湘妃哭舜,泣血染枝竹成斑;二是蜀帝魂化杜鵑鳥,涕血染花枝,即杜鵑花。黛玉借兩個傳說表達了一種非常之哀怨。黛玉自幼體弱多病,先天有一種不足之症,加上父母早亡,寄人籬下,心中早已暗蓄了一種難解的愁緒,既是為不能和寶玉長相廝守而哭,也是為自己不幸的人生命運而哭。“血痕”二字,令人觸目驚心。而她每每大悲大痛之時,都咳出許多血,讓人既心疼又無奈。

我與黛玉有點兒緣分,就詳細地剖析了我與她的異同。無數次看《紅樓夢》光碟時,黛玉哭一回,我必哭一回。但是,我哭過一次,必定成熟一次;哭過一回,必定聰明一回;流過一些眼淚,必定堅強一些;丟失一串眼淚,必定收穫一串感悟;付出一些眼淚,必定換回一些超越!我喜歡收藏眼淚,也喜歡把每一點一滴的眼淚美化成一粒一粒的珍珠。等待風乾之後,再返回來重新審視已經流過的眼淚,尤其珍貴。二十年前我狠心拋棄初戀情人的時候,他睡在西車站椅子上哭得像個淚人,也許他的眼淚灑在千里迢迢的歸途上,也灑在黃河岸邊,還灑在他老母親的懷裡和他父親的墳頭荒草上。我默默地收藏了無數的眼淚,不敢再輕易放棄生活也不敢再隨便說愛,情感的底蘊著實豐厚,而我始終擺脫不了流淚的現狀。

福樓拜說過:每一個心中曾有過純真愛情和夢想的人,都可以改名叫艾瑪,那麼依次推理,林黛玉可以改名為艾瑪。艾瑪是一種永遠不甘現狀、渴望夢想的靈魂寫照。這樣的靈魂註定要不斷承受苦難,倘若無法超越苦難,或者靈魂死寂,或者肉體湮滅,再難有另外的突圍道路。所以,林黛玉無法突圍,抑鬱而死了。艾瑪的結局是肉體湮滅,直至死亡,她的靈魂也沒能獲得平息或者超越。而我,也許終其一生,與艾瑪淒涼的結局大同小異。

在艾瑪的另一面,福樓拜寫了一群無數靈魂死寂的參照者,他們雖然日子平靜,無波無折,也無愛無恨,但是他們都是些麻木的行屍走肉,活著如同死了一般毫無意義。而這群人折射出生活中的一大批人。對於生活不哭也不笑,吃飯就吃飯,睡覺就睡覺,無追求也心中無夢。也許溫暖和痛苦對於他們都是一樣的蒼白,既不需要儲存,也無須收藏。

驀然回首,追尋我曾經點燃神燈的亭子,早已經變成一片殘垣斷壁;尋找林黛玉式的偶像,已經被時代永遠地淘汰而改名為艾瑪……只有童年那一盞油跡斑斑的煤油燈,如豆的燈火,閃爍不定的火焰以及頂尖的燈花,連同那根用棉花擰成的燈芯,至今亮亮地端放在心中。

如豆的燈火,亮亮地端放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