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不求甚解”

“不求甚解”,在我所見到的網友中是最常用的藉口之一:諸葛亮、陶淵明乃兩大工具人,可以抵消鉅額傷害,並回復大量生命值;適用於“對書籍的理解大錯特錯/恰好與原義相反等等,尤其是被翻出原文對照之後”、“看完書後一問三不知”、“胡亂引用名人名言被駁倒……各種凡是涉及“看書起碼得理解吧”的情況。由於網路上說話多半不求有什麼意義,只在於戰勝對手,所以我不打算在這方面繼續糾結;更要緊的是說說一個熱愛讀書的人,應該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於諸葛亮,《三國志·蜀書》(中華書局點校本二十四史精裝版2011)給了足足二十七頁(P911-P937)的篇幅,而且單獨成傳,《蜀書》中除了姓劉的,獨此一家,尤為特殊。然而陳壽對於諸葛亮的讀書情況,卻啥都沒說,原文為:

“……玄(諸葛亮叔父,撫養其長大)卒,亮躬耕隴畝,好為梁父吟。身長八尺,每自比管仲、樂毅,時人莫之許也。惟博陵崔州平、潁川徐庶元直與亮友善,謂為信然……”

陳壽精簡,可以理解;所以裴松之補上了《魏略》:

“亮在荊州,以建安初與潁川石廣元、徐元直、汝南孟公威等俱遊學,三人務於精熟,而亮獨觀其大略……”

咦,這就怪了,怎麼“

遊學

”變成了“

讀書

”?上文理解成“在學習中,三人注重實踐細節、技術套路,諸葛亮注重宏觀把控、思想精要”不是更合理嗎。眾所周知,漢代士人遊學,非僅跟著老師唸書而已;徐庶劍、虞翻矛,琴心劍膽,豈獨識文斷句?闡釋義理,發明微妙,更需要交流溝通,身體力行。把遊學等同於讀書,當然便是自欺欺人了。

再看看陶淵明的原話:

“……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欣然忘食……”(《陶淵明集校箋·五柳先生傳》上海古籍出版社·中國古典文學叢書2011)(P444-P448)

乍一看,不太好理解,那再看看原文全篇: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閒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

贊曰:黔婁之妻有言:“不慼慼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其言茲若人之儔乎?銜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依我的看法,這句話其實帶有非常明確的指向——當今士人讀書多窮究義理,乃至於穿鑿附會,目的即是為了在“清談”中獲利,把讀書當做晉身之道;而我並非如此,我讀書只是為了娛樂身心,“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理解書中所言,方能有所會意。其上文曰:“閒靜少言,不慕榮利”更是直截了當地告訴你,為什麼老陶讀書不求“甚解”,卻偏偏要求“

會意

”。

錢鍾書《管錐編》(中華書局1978)(P1127):

“按‘不’字為一篇眼目。‘不知其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不慕榮利’……,重言積字,即示狷者之‘有所不為’。酒之‘不能恆得’,宅之‘不蔽風日’……是亦‘不屑不潔所致也’。‘不’之言,若無得而稱,而其意,則有為而發;老子所謂‘當其無,有有之用’,王夫之所謂‘言無者,激於言有者而破除之也。’如‘不知何許人,亦不詳其姓氏’,豈作者自傳而不曉己之姓名籍貫哉?正激於世之賣聲名、誇門地者而破除之爾。”

篇章既通,則字句不墮也。

脫離篇章、望文生義,已經是現代中國言語中最好使的伎倆了;我也不妨來一回“望文生義”。不求“甚”解,絕不等同於不求解。龔斌先生於箋註中說:

“不求甚解:謂讀書不過分執著於字句,以致穿鑿附會失其本旨。”

我大體是贊同的。

什麼是“

甚解

”?“甚”字在這裡解為“過”應當是沒有問題的。過度思慮,過度闡發、過度牽連——便是穿鑿。

從符號學的角度看,簡單理解下的意義活動包括三個過程:意義的產生和表達-意義的傳遞-意義的接收和理解。在讀書的時候,意義的產生、表達和傳遞已經完成,我在此簡稱為“書”,而接收和理解則稱為“我”。通常來說,這個繁複的過程總會導致意義的變化。所表達的未必是所產生的,所接收的未必是所表達的,所理解的也未必是所接收的,而人所理解,總有先存之見以為基礎,讀者之基礎與作者之基礎不同,則就算中間過程完美無缺,二者所觀所說,也會有著微妙的區別。於是有“書我之分”,如此一來“解”就是明書立我,求同存異;“甚解”便是強以我為書,而忘記了“書”與“我”本來大可以不同;至於自然而然的“書我同一”,則是“解”的一種高境界了。

不過,穿鑿附會與闡明發微有時著實難以分別。畢竟世上絕大多數書籍的作者都已經作古,不能當面詢問。要說作者沒有深意,似乎失之淺薄;要說作者有“隱微”之意,又免不了有猜錯的時候。所以陶潛既不談讀書,也沒說什麼學問,僅以“閒靜少言,不慕榮利”提綱挈領罷了。畢竟,為了功名利祿讀書,難免有所迎合、有先入之見,便少了一些“會意”,成為“甚解”。若是追求書義、鑽研學問,便從來不曾有過“甚解”一說,而僅有“真與假”、“作者之死與讀者之死”的差異罷了。

當然了,網友們常用的“不求甚解”,和這些都沒多少關係。是託辭也好、掩飾也罷,甚或是個語助詞,也都未嘗不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