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八年年饉紀事•異常的氣候與社會生態•四

大饑荒開始後,各鄉村土地廟裡人滿為患,晚上更是擠滿了逃荒者,晚來者只能擠坐在廟外屋簷下。佛海慈航,土地有靈,廟內廟外疲弱不堪的饑民,不時有的人在睡夢中被神靈喚走,徹底擺脫了人間的苦難,到另一個世界吃飯去了。關中農諺:“荒年怕盡不怕頭”,饑荒開頭時,莊戶人家還多少有一些陳糧墊底,市場上的糧價雖然已經漲了,但還算能被已遭遇多年苦困生活的百姓所接受,莊稼人寄希望於來年以豐補歉。

民國十八年年饉紀事•異常的氣候與社會生態•四

1929年春天,陝西旱情持續。關中農諺:“久旱必有酥雨澆地,老天爺不會誤人農事。”而這一年,厭煩了槍炮聲的老天爺,拿老百姓的生命開涮,久旱不見滴雨,勉強種在地裡的莊稼,也擰成了幹繩子,葉莖枯萎,狀如火燒,四野一片枯黃。憂心如焚的關中百姓,在饑饉中天天望雲,日日祈雨,天空若有云朵飄來,鄉村老幼皆喜不自勝,而空中之雲全為匆匆過客,並無一朵願意留下來化雨救苗,人們望著雲去放聲悲哭。夏收幾乎沒有收成,農戶得粒食者無幾,人們只有眼巴巴地指望秋收。而為了完成軍徵,縣政府組織的搜糧保安隊,以及饑民組成吃大戶的口袋隊,都在騷擾傳統人家,搜刮糧食。

老子曰“民之飢,以其上食稅多,是以飢。”饑荒不僅因自然災害,更是權力暴力化的必然結果,軍閥對百姓的過度徵收,加劇了饑荒。饑荒對百姓來說,自然是一場災難,而對於追逐權力的豪強來說,未必是壞事,還是一種藉口和機會。歷史上的周武王伐商,其實也利用了關中旱災誘發的饑荒,吸納聚集百姓為兵,加強了周軍力量,一路浩蕩東向,一舉推翻了商紂王的強權。民國十八年的饑荒,屬於軍閥政治的產物。

民國十八年年饉紀事•異常的氣候與社會生態•四

為了蔣馮閻戰爭的需要,宋哲元主持的陝西省政府,強改“租石捐”為“四倍加徵”,即在原納田賦額度的基礎上,加徵四倍,這樣一來,相當於一年納五年的地丁稅(田賦),在這慘烈的大饑荒中,鄉村百姓何能承受!百姓的苦難和絕望,對戰爭反而有利,糧食集中在軍營裡,交不起地丁稅的鄉民只有當兵,餓著肚子的饑民更是搶著當兵,所謂“當兵吃糧”。直到一年後楊虎城執政陝西,“四倍加徵”才得以取消,但關中已是觸目驚心的慘景了——遍野白骨,無人掩埋,疫病開始流行。

夏天裡,狂風時起,雷聲也曾數次響過,烏雲聚集天空,但都是乾打雷不下雨。俗話說高雷無雨,雷起雨腳始降白雨,鏗鏘澎湃之聲,如萬鼓齊奏。由於地氣太乾,無法與空來的雲氣相接形成降水,望雲來雲去,聽高雷鳴空,徒增人的失望和悲哀。烏雲聚集天空,分明是大雨將臨的徵兆,城鄉百姓驚喜中翹首長空,佇候救命雨速降。狂風呼嘯聲緊,捲起黑雲似秋濤奔湧,天空電閃雷鳴。然而,高高在上的老天爺,不肯屈就,只打高雷不打低雷,饑民們在焦急的期盼中,只見霹靂,不見滴雨,一會兒,滾滾烏雲又被大黃風吹散,烈日再開旱顏!滿心的希望又被失望所淹沒,絕望的男女老幼,捶胸搗足,銜冤似地哭喊、嘆息!

祖父在世時講,故鄉南佐村有一戶人家,大兒子當兵走後再無音訊,三兒子又賣了壯丁出走,二兒子病死在要飯的路上,剩下的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地裡的井枯了,無力再淘,拖著病身子的老漢,先一年秋後,在十畝地裡撒了三鬥麥種,這年夏收時,只打了三鬥幹秕子,一篩一簸,又只剩不到兩鬥,連明年的種子都沒了!絕望的老漢跳進了財東家的水井,井臺上留下了一雙鞋。小腳老婆尋到井口,一縱身也追隨老漢去了,留下五口更無助的孤兒寡母,賣地以後吃光喝淨,陸續被人販子不知賣到哪裡去了!六年後,當了連長的三兒子騎馬回鄉,連家人的影子也找不到了!他拔槍在父母的墳前,連放十槍後,揮淚離去……

民國十八年年饉紀事•異常的氣候與社會生態•四

關中腹地田野,莊稼枯萎消影,耐旱蓬蒿卻漫起沒脛,老稚滿田野,饑民們冒著被烈日灼傷的危險,苦苦尋覓野菜,溝溝坎坎凡有一點綠色的地方,除了蓬蒿之外,都是人的希望所在。尋覓野菜的人,不時在草叢裡發現未經掩埋、已經腐爛、被禽獸啄食淨盡的餓殍屍骨,及其凌亂的破衣爛衫。夏秋之交,雨澤不至,遍野枯槁,秋收又不及正常年份兩三成。

10月底,時令上早已屬立秋之後的涼天,但關中依舊炎炎赤日,大地似火在燃燒,天空滴雨不下,鄉村百姓又再一次失去播種冬小麥機會。烈日灼心,城鄉四處人心惶惶,饑荒的陰雲使人們窒息。整個關中地區,縣縣遭災,災災重災,無一縣能倖免,大旱加上兵禍,演化為一場滅頂之災的關中大劫難!重災各縣的鄉野,在烈日下瀰漫著腐屍的氣味,官道上,除繁多的過境軍隊之外,疲憊的饑民緩慢流動,舉村逃亡者不一而足。

關中農諺:“自古關中秋後雨,白露難得十日晴。”誰知這 1929年,仍像上一年一樣,白露過了無雨,寒露過了,霜降過了,冬天到了,仍始終不見任何降水!暮雲西去朝神仙,無視人間苦情深,絲毫不來點滴甘霖。大廟裡求雨的鼓樂聲,神仙早都聽煩了,絲毫不為人們的虔誠所動,飢腸轆轆的鄉村百姓,在廟外望天祈雨中不斷倒斃……

民國十八年年饉紀事•異常的氣候與社會生態•四

年末,興平全縣餘存百姓 18萬人左右,饑民竟然達 13萬人之多,佔全縣人口 73。7%,這一年,餓死本籍者達 3萬多人,逃荒要飯、流落異鄉者難以數得清。由於四處都是災荒,飢餓的人群,像決堤洪水一樣盲目流動,又像被黃風從樹上刮落的枯葉,在它村異鄉飄落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