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十里風流倜儻的他:孤獨深入骨髓

大唐時代的長安,給多少文人墨客以詩意,給多少落魄者失意者以寄託。他們滿懷治國平天下的激情跨過江水溪流山塬溝峁來到長安,想施展一番抱負,然而長安居之不易,他們在不捨中離別長安,無論走到哪裡,長安,在他們心中都沉甸甸的,成為孤寂心靈的寄託,每個人都是孤獨的,那些詩人們更加孤獨,長安,成為化解他們孤獨的一劑中藥。

又一位孤獨者背對秦嶺,站在樂遊原上,他的目光掠過長安城,越過渭河,投射到百餘公里外的昭陵,雄才大略,知人善任,創造大唐帝國輝煌根基的唐太宗李世民埋葬在俯瞰渭河東去的九嵏山中。

春風十里風流倜儻的他:孤獨深入骨髓

地地道道的長安人杜牧要去吳興做官了。離別之前,杜牧登上樂遊原與長安城告別,恢弘的長安城展現在他眼前,街衢齊整,屋舍儼然,城北的太極宮殿宇輝煌,大明宮躲藏在綠樹之中,晚唐的長安城仍然透露出宏大的景象。可是,西方吐蕃的控制範圍一步步擴大,已控制隴山,不時騷擾寶雞,離京城長安只有幾百裡地。東方燕趙之地,節度使們擁兵自重,處於割據狀態。皇宮之內,宦官干預朝政,皇帝幾乎成為宦官傀儡。那些大臣們,分別歸集於李德裕和牛僧孺名下,生命不息,爭鬥不止。

而47歲杜牧卻要遠離這表面平靜,實則危機重重的京城去幾千裡外的湖州做刺史了,杜牧想為國家出力,想為百姓分憂,可他空有一身抱負無法施展。“清時有味是無能,閒愛孤雲靜愛僧。”秋天的樂遊原天空高遠,西風撩動著杜牧衣襟,杜牧感嘆政治清平,沒有才能的他生活過的有滋味,日子又閒又靜,與悠悠孤雲和打坐僧人為伍。這是杜牧的本意嗎,他轉了話鋒:“欲把一麾江海去,樂遊原上望昭陵。”詩人要手持任命書去江海之濱任職了,秋風吹來的西北方向,杜牧不由自主望著昭陵。所謂的“清時”,所謂的“無能”皆昭然若揭了,杜牧只能做個“無能”的地方官了,一種懷才不遇之感油然而生。離別長安時,杜甫只是拉住馬韁繩,回望一眼千門萬門,感慨自己無才日衰老,杜甫的懷才不遇病症似乎比杜牧要輕得多。

春風十里風流倜儻的他:孤獨深入骨髓

懷才不遇是一種對人殺傷力極大的情緒,給人帶來巨大的孤獨感。杜牧的懷才不遇源自家世,當然也來自他的才能。京兆杜氏為魏晉以來的名門望族,至唐代更加顯赫,唐人歌謠:“城南韋杜,離天五尺。”杜牧的祖父杜佑為德宗、順宗和憲宗三朝宰相,父親杜從鬱官至駕部員外郎,可惜早早去世了。杜牧家居長安安仁裡,寬150米的朱雀大街街東第一街,從北第三坊,正處長安城中心,杜家在長安城南三十多里的杜樊鄉還有別墅。杜牧寫到:“舊第開朱門,長安城中央。第中無一物,萬卷書滿堂。”杜牧少喜讀兵書,熟悉政治、軍事、地理形勢、歷史等諸多方面;又工於文章,二十多歲便寫出《阿房宮賦》。杜牧幼小心中埋下的是經世大志,種下的是文學的種子。

然而,世事難料,杜牧10歲時,祖父杜佑去世,不久,父親杜從鬱病故,家道中落,杜牧過起清貧生活。走上仕途後,杜牧也是一路坎坷,做了十年幕府吏,入朝,外放,再入朝,自請外放,宦途不順,卒於中書舍人。而朝廷深陷消藩的泥潭,杜牧空有良策而不得發揮。

“才”是一把刀,有銳利的刀刃,稍有不慎,就能毀滅一個人。這刀裝在身體中,能將身體戳出千瘡百孔,能將人帶入憂愁煩悶孤獨的深淵。杜牧要給這把刀尋找到出口和解藥,他用熱鬧掩蓋孤獨。

美酒和美女是解除憂愁化解孤獨的良藥,杜牧真誠地擁抱美酒和美女。

春風十里風流倜儻的他:孤獨深入骨髓

在行人慾斷魂的清明時節,杜牧還在向牧童尋找酒家,借問酒家何處有啊?寂寞無聊時杜牧常常取出一罈酒,獨自斟飲,“長空碧杳杳,萬古一飛鳥。生前酒伴閒,愁醉閒多少?煙深隋家寺,殷葉暗相照。獨佩一壺遊,秋毫泰山小《獨酌》。” 喝醉了,就不覺得閒了。下起了秋雨,你看,自稱為“賤子”常被“雋賢”侮辱的杜牧又自己喝起酒來:“酣酣天地寬,恍恍嵇劉伍。但為適性情,豈是藏鱗羽。一世一萬朝,朝朝醉中去。”喝得酣暢淋漓,醉得一塌糊塗,恍然如東晉嵇康劉伶,這天地就寬敞起來,天天在酒中睡去,忘掉這世俗的一切。杜牧詩集中,“酒”字出現83次,杜牧存詩四百餘首,大約四分之一與酒有關。

女人是磨鈍杜牧才情之刀的另一劑良藥,在女人的溫柔富貴鄉,溫暖溼潤地,劍拔弩張的杜牧鬆弛下來,安定下來。

春風十里風流倜儻的他:孤獨深入骨髓

揚州是杜牧的幸福之所,也是那些女孩的幸福之地,無名無姓的她們,溫暖著孤寂的杜牧,被杜牧寫入詩中,她們的體溫,她們的香氣,穿越一千多年的時空,撲面而來。杜牧多餘的激情被她們的柔軟吸收。相會就有分別,大和九年(835年),結束3年淮南節度使牛僧孺幕僚生活的杜牧調京師任監察御史,分別之時,杜牧將“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這般優美的句子送給“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的女孩,詩中的女孩幸福起來。

回憶那段生活,杜牧並不後悔:“落魄江

載酒行,楚腰

纖細

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揚州生活如同一場夢,十年過去了,依然一事無成,唯有青樓狎妓的名聲天下流傳,杜牧惆悵的依然是無法為國為民出力,至於名聲評價,隨他去吧。

這樣的詩,只流傳下寥寥幾首,依據杜牧的性格和才情,他定然寫了很多與青樓有關的詩,可惜未儲存下來,杜牧不想讓自己在史書中留下“疏曠,不拘細行”的評價。“牧亦以疏直,時無右援者”,杜牧直截了當真誠的性格,反倒將他推入孤家寡人的境地,沒有人願意幫助他。

《唐闕史》中講了這麼一則故事:“大和末,往湖州,目成一女子,方十餘歲,約以十年後吾來典郡,當納之,結以金幣。洎周墀入相,牧上箋乞守湖州,比至,已十四年,前女子従人,兩抱雛矣。賦詩曰:‘自恨尋芳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杜牧用情之深之廣令人嘆息。

春風十里風流倜儻的他:孤獨深入骨髓

《新唐書》載:“(杜牧)卒,年五十。初,牧夢人告曰:‘爾應名畢。’復夢書‘皎皎白駒’字,或曰‘過隙也’。俄而炊甑裂,牧曰:‘不祥也。’乃自為墓誌,悉取所為文章焚之。”杜牧從容面對死亡,死前自己寫下墓誌銘,遺憾的是他將文章焚燬。杜牧是一個真誠的人,人是複雜而又高階的人,真誠的人都頂著一頭灰塵,而他對周邊的人要求也很苛刻,他的文字中,周邊的人頭上也頂著各式各樣汙垢。杜牧燒燬文章只是擔心那些文章汙染了他人,玷汙了自己。

新唐書最後評價杜牧:“牧才高於位,鬱鬱不樂。古之才學不為當世所識,而能流芳千古者,蓋如此也夫。”這個評價極到位。有人人能把才和位處理的很好,比如李白,有酒有朋友有胡姬就拋棄掉煩惱,比如蘇軾,靠寫作和佛道就能心情豁達,遊刃有餘了。杜牧也算是處理的很好,可惜依然早亡。

春風十里風流倜儻的他:孤獨深入骨髓

《唐才子傳》:“後人評牧詩,如銅丸走坂,駿馬注坡,謂圓快奮急也。牧美容姿,好歌舞,風情頗張,不能自遏。”文學作品中定然有作者性格,真性情直腸子的杜牧更不懂隱藏,唐才子傳評價杜牧詩歌豪放,其實杜牧也寫了很多柔情的東西,誰的心腸沒有柔軟的地方。

新銳作家馮唐憑藉一句“春風十里不如你”的詩贏得盛名,這其實是杜牧“春風十里揚州路”和“捲上珠簾總不如”兩句組合而成的,沒有注入馮唐精力充沛的思想。當然,馮唐的文筆我是極其喜歡的,他的《三十六大》這幾天正躺在床頭。

還是在公元850年的秋天,還是在樂遊原上,望罷昭陵的杜牧寫下:“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 看取漢家何事業,五陵無樹起秋風。”天地悠悠,萬物虛空,一切事物都沉寂在塵土之中,榮華富貴,帝王將相,權利功名都在這巨大的陵寢之中躺著,只有那一棵棵樹在秋風之中搖擺。一種念天地之悠悠的孤獨之感躍然而出,這首詩中,杜牧的孤獨是與宇宙萬物一體的孤獨。有評論家寫到:“有包攬一切之概,猶岑參《慈恩寺詩》:‘五陵北原上,萬古青濛濛。’若置身閬風之巔,俯視永珍,類泡影之明滅也。” 樂遊原是詩人們心中一塊永遠能眺望遠方的高地。

杜牧,剛剛埋怨未遇到明君的杜牧,從小我的境界跳將出來,向世間萬物投下悲憫的嘆息。

樂遊原,長安城南這片高地,已生長起一座座樓房,樓房中的住客,不知是誰,不知他們有沒有人憑欄北望,又是否能看到遙遠的昭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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