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級紅茶的建構與武夷山的景觀變遷——神化“正山小種”“金駿眉”背後 | 贈書

按:正山小種為什麼能征服英國?古六大茶山的土司制度為何能維持多年?茶為何能在眾多飲品中脫穎而出成為儀式性物品?茶葉品牌如何被建構?抗戰的歷史何以催生了中國現代茶業在貴州落地生根?《人類學觀“茶”》是肖坤冰博士的第三本著作了。依然有著充盈的史料和恰如其分的理論探討,和善的文筆使得本書在保持學術水準的前提下,讓普通讀者閱讀起來毫無距離感。誠然,書的裝幀設計略顯樸素,但當你開啟書的那一刻,瀏覽到豐富的內容,則立刻就沉浸在一個以茶為脈絡的思想之旅,世界之旅。從武夷山到雲南、四川,再到貴州山區,再到俄羅斯、英國、印度,茶葉在國內跨區域、跨族群之間的流動,伴隨著全球化在世界各地流通,塑造著各地的新傳統。

本次摘選了偏學術探討的一章,主要為同行示範一個

發現和處理故事、品牌認知如何構造自然景觀的機制

。老規矩,感謝作者和出版社授權轉載一章,並贈書三本。歡迎大家在文下留言集贊領取。

頂級紅茶的建構與武夷山的景觀變遷——神化“正山小種”“金駿眉”背後 | 贈書

肖坤冰博士 西南民族大學西南民族研究院副研究員

味覺感知、市場價值與想象空間:

閩北山區“景觀”形成之歷史過程分析

問題提出

話說“景觀”進入科學領域與地理學有著密切的關聯。19世紀初,德國地理學家洪堡(Von。 Humboldt)將景觀作為一個科學名詞引入地理學,將其解釋為“一個區域的總體特徵”,並提出把景觀作為地理學的中心問題,這成了後來人文地理學的一個重要支撐點。1906年,德國人史律特(O。 Schlüter)在“人的地理學目標”一文中主張景觀作為人文地理學的中心。自史律特始,景觀被二分為自然景物與文化景觀。然而,史律特將文化景觀定義為“自然和人類社會相互融合的存在”,也就是說並不存在相互疏離、獨自存在的分體,因此景觀之自然/文化分類本身也有矛盾之處。近年來,生態人類學與感官人類學的研究都試圖化解人與自然/環境之間的二元對立的立場。蒂姆·英戈爾德(Tim Ingold)指出,人們在謀生的過程中是與環境相互浸潤的,人們的生計方式也是認識周遭環境的方式,所謂“自然敘事”與“文化敘事”之間的兩分只是人為的構想,作為有機體的人生活在環境中與環境本身的發展變化是同步的。人們對環境的認知既包括對各種動植物、微生物、土壤、溫度、溼度等自然地理條件的認知,也包括對“空間”的認知。在社科研究領域,最早把“空間”當成一個理論問題來闡述可以說源自涂爾幹對神聖與世俗的劃分。涂爾幹認為,“與原始社會組織相似,空間、時間和其他思維型別,在本質上是社會性的”。布迪厄(Pierre Bourdieu)認為“空間中事物或場所的客觀化意義只有透過按一定圖式予以結構化的實踐活動才能完整地顯示出來,而實踐活動的結構化所依循的圖式又是根據這些事物或場所來組織的”。“思考—感受”不能在一個單獨的主體內部存在,而是存在於人們處理實踐活動的空間中。社會行動者在實踐知識中的認知結構是“內化的”(internalized)、體化的社會結構(embodied social structure)。布迪厄所闡述的空間,乃是一種透過人的實踐作用於場所的社會空間。法國哲學家亨利· 列菲弗爾(Henri Lefebvre)將“空間”視為一種社會關係的產物,從而提出“空間的生產”(Production of Space)這一概念。亨利·列菲弗爾認為,社會空間是一種特殊的社會產品,每一種特定的社會都歷史性地生產屬於自己的特定空間模式。這種“空間”包括三個層面:它既是一種空間實踐(一種擴充套件的、物質的環境),一種空間表徵(用以指導實踐的概念模型),同時也是表徵的空間(實踐者與環境之間的活生生的關係)。

因此,在社會人類學看來,空間的分野實際上來自於人們對環境的認識和感知(perception)。空間不僅是一種地理環境,同時也是能動者(agent)在環境中進行實踐並建立起來的人與環境之間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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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關注點在於,就同一種茶類而言,其在植物學分類意義(自然)以及處理茶樹葉的加工方式上(文化)所呈現出的“物性”是一致的,然而僅因為地理空間上的分佈(山場)略有差異,其市場售價卻有著天壤之別。是茶樹生長的自然地理環境等物理因素賦予了紅茶各具殊異的“口感”,還是在地方的歷史文化過程及人們的品飲實踐中賦予了當地的空間以豐富的意義?

閩北茶產區的地景與空間結構

武夷山桐木關位於武夷山、建陽、光澤、邵武四縣(市)交界處,北部與江西武夷山自然保護區毗鄰。平均海拔一千米,境內主峰黃崗山海拔2158米,是東南大陸的最高峰,素有“華東屋脊”之稱。在動植物科學家眼裡,桐木以生物多樣性聞名,擁有“鳥的天堂”“蛇的王國”“昆蟲的世界”等各種美譽。尤其是金斑喙鳳蝶和角怪的發現,使桐木掛墩蜚聲於國際生物學界。桐木也是中國第一個國家級重點自然保護區,2009年以後不再向遊客售票,僅接待科考團隊並需要辦理特殊手續。與武夷山風景名勝區內遊人如織的場景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桐木自然保護區幾乎沒有大眾遊客,除了極少數科研人員外,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茶商、茶客是這裡最主要的外來者。

相對於武夷山風景名勝區內的名勝古蹟、九曲溪的旖旎風光,桐木的自然景觀則要單調得多: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層層疊疊的翠綠竹林覆蓋了整個自然保護區;其次,是沿著九曲溪兩岸分佈的12個自然村及其周邊的茶園。換言之,“茶”與“竹”是這裡最為顯見的兩項物質文化表徵。對於一個偶然而至的外來者,這裡的“竹”比“茶”具有更明顯和更大尺度上的視覺衝擊效果;然而對於社群內部人群而言,物質文化表徵的意義在於其產生的經濟價值和對社群生活的影響。茶,無疑是桐木在今天最為重要的經濟生產活動之物質來源,在桐木溪的源頭,由地方政府豎立的兩塊紀念性石碑“正山小種發源地”與“金駿眉發源地”成為當地最重要的文化景觀識別符號號。極富思考意味的是,這兩大紅茶品牌的誕生的背後都有一個與當地歷史、地理與民俗交織在一起的傳奇故事——抑或可稱之為“歷史事件”。本文的研究議題並不在於討論兩大歷史事件的真實性,而在於經歷此兩大“事件”之後當地人對環境空間的重新認知以及這種“傳奇”所賦予當地地景的特別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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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茶客和旅遊者追捧的桐木村

桐木在當前茶產業界之所以成為一個具有“朝聖”象徵意義的地方,乃是因為在這裡誕生了兩大紅茶品種——紅茶始祖“正山小種”及高階紅茶“金駿眉”。金駿眉在問世不到十年的時間裡就成為中國茶行業最高階的頂級紅茶代表,被人們稱為“當今世上不可多得的茶之珍品”。金駿眉的誕生也改變了當地的地景,在這之前由於正山小種專供外銷利潤不大,竹木器加工是許多村民的主要經濟來源。但隨著“金駿眉”的帶動效應,“正山小種”也成功撬開了內銷的大門,許多以前做竹木加工的村民又開始重新做茶,一座座零星分佈於的“青樓”以及家家戶戶外牆上“提供金駿眉、正山小種”的廣告標示成為隱藏於青翠竹林下的更為重要的物質符號。

“正山”——既是“正山小種”這種特殊工藝的紅茶名稱的一部分,同時也是人們對桐木自然保護區內一個特定範圍內的地理規範。作為一種茶類,“正山小種”在國外被稱為拉普山小種(langsang Souchong),指的是原產於中國福建武夷山用松針或松柴熏製而成的紅茶,其口味特徵是具有濃重的煙燻味。在國內的茶葉市場上,只有用桐木的茶青按照傳統工藝製作的煙燻紅茶才能稱為“正山小種”,“正山”是為了和“外山”區別,以示正宗。

根據國家質量監督檢驗總局制定的《原產地保護標記管理規定》,正山小種的原產地初步界定範圍為東經117°38′6′′~117°44′30′′、北緯27°41′35′′~27°49′00′′,方圓50平方公里,東至麻慄,西至掛墩,南至皮坑、古王坑,北至桐木關。在此範圍之內所產的小種紅茶均為正山小種,此外的便是外山小種。2010年,《正山小種地理標誌商標》中對“正山”的範圍規定與此一致。當地人認為,桐木村所特有的地理環境和植被所形成的生境是其他地方所不具備的,而這正是“正山小種”與“外山小種”的根本區別。正山小種有一種獨特的桂圓味,而一離開正山範圍,茶葉的味道就變了。哪怕是從毗鄰的邵武、光澤、建陽一帶採摘的茶青,按照正山小種的工藝流程製作,並且也用馬尾松柴進行煙燻,也絕做不出正山小種那種獨特的“王者之氣”。外山的茶只能模仿其外形,卻絕不可能兼具其內質。

2005年誕生於桐木的“金駿眉”在某種程度上,其名氣和影響都超越了傳統的“正山小種”。“金駿眉”的茶青採自桐木正山範圍內1500~1800米高的原生小種野茶的芽尖,在製作工藝上縮短了發酵的時間,也沒有揉捻、燻焙,茶湯口味以“蜜色蜜香”為特徵。在桐木“正山”範圍內,只有採摘一顆芽頭為原料做出的茶才能被稱為“金駿眉”,一芽一葉的稱為“銀駿眉”,一芽兩葉的則為“銅駿眉”。“金駿眉”自2005年問世以來,在原產地桐木幾乎一直維持著1萬元/500克左右的市場價,被茶客們認為是不可多得的茶中珍品。

由此,在國家層面的地理規劃下具有整體意義的“地方”,由於人們的“品茶”實踐形成了對當地空間的差異性認知。不同茶類的品質、口感、市場價格對應於不同的地理環境,桐木關及其毗鄰的周邊地區由此呈現出一種同心圓的空間結構:價格最高品質最佳的“金駿眉”分佈於桐木正山範圍內,且只能是海拔在1500~1800米的山場;傳統的正山小種略遜於“金駿眉”,但地位遠高於外山茶,主要分佈在桐木12個自然村為主的“正山”範圍內;超過《原產地保護標記管理規定》範圍的茶青所製作的茶被稱為“外山”茶,其市場價格遠遠低於正山茶。閩北茶產區的空間結構如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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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化敘事:“正山小種”與“金駿眉”背後的傳說

關於正山小種的起源,當地普遍流傳著這樣一個傳說:約在明末某年時值採茶季節,一支北方軍隊路過星村鎮桐木村,見天色已晚,路邊有一座茶行,就進去睡在了茶行中的茶青上。當時茶行老闆和僱工都逃到附近山中躲藏,待軍隊開拔後,茶青發紅,茶行老闆心急如焚,把茶葉揉搓後,用當地盛產的馬尾松柴塊烘乾,烘乾的茶葉呈烏黑油潤狀,並帶有一股松脂香味。因本地人一直習慣喝青茶,不願喝這種做壞的茶,茶行只好將茶葉挑到星村茶市賤賣。沒想到荷蘭商人收購去了後,由於英國人對這種帶有煙燻味的茶葉味道特別喜歡,因此荷蘭人第二年願意出2~3倍的價錢訂購這種茶。從此,當地人就專門生產這種紅茶專供外銷。

其他資料與當地口述傳說也基本保留了上述故事的主要內容,都將“正山小種”的起源歸於一系列的“偶然”和“意外”。被軍隊睡過的茶青,當地人因為不想浪費,用急火烘烤後挑到星村茶市賤賣,沒想到“做壞的茶”反而受到荷蘭商人的青睞,並且願意以高出一般茶葉兩三倍的價錢來收購這種茶。在這一關於正山小種的“敘事”中,體現出中國的茶葉生產者與西方消費者截然相反的感官品味,即本地人認為做壞的、味道不好的茶被海外消費者趨之若鶩。英吉利人云:“武夷茶色,紅如瑪瑙,質之佳過印度、錫蘭遠甚。凡以武夷茶待客者,客必起立致敬。”

1662年,葡萄牙的凱瑟琳(Catherine)公主嫁給了斯圖亞特王朝英國國王查理二世(Charles Ⅱ),在她的嫁妝中就包括中國的正山小種紅茶,由此帶動了英國皇室的飲茶風尚。透過皇室與上流社會的推動,英國人賦予了紅茶優雅的形象及繁複華美的品飲方式。由此,在遙遠偏僻的閩北山區由於兵亂而偶然發明的紅茶,流通到海外後意外地受到了英國人的青睞,從而獲得了一套完全不同於本土的文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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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人把武夷山的茶統稱為Bohea Tea 茶葉罐上加了一個好字(fine)

從正山小種的英譯名來看,正山小種的英文名為Lapsang Souchong——英國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稱該名詞出現於1878年。目前人們普遍贊同“Souchong”就是“小種”的粵語音譯,但Lapsang卻與其對應的中文茶名“正山小種”中的“正山”並無太多關係。較為流行的說法是,正山小種最初是由福州口岸進口的,國外也用福州口音稱正山小種為Lapsang Souchong。在福州方言中,松明發Le的音,以松材燻焙過則發LeXun的音,Lapsang是LeXun的諧音。但在正山小種的原產地桐木,在其未帶來明顯的商業利潤之前,當地茶農並沒有為這種做壞的茶專門取一個名字,只是籠統地稱之為“烏茶”,更談不上對其規定原產地範圍(由於經過了幾百年的歷史發展,當地人已經習慣了稱呼“正山小種”,很難找到他們最初在方言中是如何稱呼這種茶的。有人指出最早當地人稱之為“烏茶”,大概是因為其顏色烏黑。筆者注)。在中轉地福州,這種紅茶獲得了一種福州方言的名稱——“煙燻小種”。作為中間商的福州人,著重於向海外的購買者介紹商品的特色——LeXun(煙燻),透過這一特色將正山小種與其他的茶葉種類區分出來;而最終當這種紅茶在西方成功地打開了市場時,Lapsang Souchong獲得了一種新的文化意義——最好的中國紅茶。由於正山小種紅茶在海外的熱銷,18世紀初,在安溪等地出現了仿製的武夷紅茶,武夷山當地也出現了邵武、江西廣信等地仿製的武夷茶,如“江西烏”。由於外山茶“價廉而質重”,這種摻假行為嚴重損害了本地茶農的利益,導致當地茶農“見則奪取而訟之於官”,因此,為區別正宗的產自桐木的紅茶與外地仿製的紅茶,開始有了“正山”和“外山”小種之稱。可見,“正山小種”的名稱是桐木所產的紅茶在海外市場中獲得成功以後才出現的,因為無論是煙燻的製作工藝,還是小種茶的茶葉品種,都是可以在異地複製和再生產的;但本地人透過對“正山小種”的命名將這種“最好的紅茶”限定在“正山”(桐木)這一特定的地域範圍內,使其成為唯一的、獨特的、不可複製的產品。“正山”也含有“正統”之意。然而,當類似正山小種這樣的土特產進入現代國家的市場經濟執行體系以後,僅靠“命名”這一行為顯然無法阻止其他產地的茶葉對正山小種這一“名品”的模仿。實際上,在傳統觀念中,很大一部分人——尤其是與桐木毗連,同樣具有“武夷山自然保護區”頭銜的江西鉛山等地人堅持認為“正山小種”為武夷山桐木關(江西和福建交界的關隘)為圓心、方圓數百里範圍內高山茶的統稱,以區別於武夷山其他地方的“外山小種”。然而,當2002年武夷山市成功通過了中國監督檢驗檢疫總局《原產地標記註冊保護》以後,正山的“法定”範圍從此由幾百公里縮小為以桐木為中心的方圓50平方公里。緊鄰桐木關的江西鉛山篁村、西坑村等地生產的紅茶不得不放棄使用“正山小種”這一名稱。2009年,在地方政府和當地茶企的推動下,武夷山市又成功註冊“正山小種”地理標誌證明商標,其相鄰各縣就此被“合法地”淪落為“外山小種”,通過當地人各種積極的“申報”實踐,“正山”這一地理範圍的獨特性也從一種“地方性的想象”順利轉化為“合法化的現實”。(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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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駿眉”在桐木的誕生已然成為今天茶產業界的一個新近“神話”。據當地人稱,2003年的時候,兩位常來武夷山的北京茶客張先生和閻先生,提出能不能做出位元級更好的單芽茶,以前桐木生產的紅茶只有傳統的正山小種,按照等級劃分為特級、一級、二級和三級。當時“元正”茶廠(“元正”是武夷山桐木關規模最大的一家紅茶廠,也是最先創制出“金駿眉”的廠家。2008年以前,梁駿德師傅一直是元正紅茶廠最負盛名的茶師,2008年後,梁駿德師傅自己創辦了“駿德茶業”)考慮到成本太高,並沒有立刻做成,這件事一直拖到2005年6月21日。在張、閻二人的鼓勵下,“元正”茶業和當時廠裡的茶師梁駿德師傅被說動了,於是找人採摘了1500米高山的一斤半原生小種野茶的芽頭,由梁師傅親手製作,沒有用煙燻,直接發酵,一氣呵成。第二天,品評新做成的茶時,竟是一股沁人心脾的蜜香,當下由張、閻二人用了駿德師傅姓名中的一個“駿”字來為該茶葉命名。

人們對“金駿眉”的定位是“面向小眾市場的高階紅茶”,它的身價遠遠超越了17~18世紀時蜚聲海外的“正山小種”。而金駿眉之所以售價高昂,很大程度上是由其茶青的稀有難得決定的。桐木關所在地域僅60平方公里,山間野茶數量很少。當地人稱野茶為奇種。“金駿眉”的茶青必須是正山範圍內1500~1800米高的奇種,而且只採穀雨前後一週內萌發的芽頭。桐木關的金駿眉產量有限且價格昂貴,缺乏相應購買能力卻希望品嚐“金駿眉”的消費者卻日漸膨脹,這種矛盾的後果導致仿製產品充斥於市場。“金駿眉”很快由一個武夷紅茶品種變成了“全芽尖紅茶”的代名詞,各地均大量生產這類芽尖類紅茶,除了福建各個產茶區,連安徽、江西等地都生產所謂的“武夷山桐木關紅茶金駿眉”。面對魚龍混雜的“金駿眉”市場,2007年3月,最先創制出“金駿眉”的正山茶業公司向國家工商總局商標局提出申請“金駿眉”“銀駿眉”的商標。當年2月,武夷山另一家茶葉公司也提出申請。由於此舉涉及諸多茶企茶商利益,2012年在國家商標局派人員到武夷山就“金駿眉”商標之事調研時,一封關於該商標註冊的異議信發到了國家商標局和福建省各級政府、媒體的手中。信中言辭懇切,指出“金駿眉”“銀駿眉”是眾人集體智慧的結晶,是源於正山小種工藝的創新,“金駿眉”紅茶是包含在地理標誌產品《武夷紅茶》中的一項,不能被註冊為個人或企業的商標。隨信附有不同意“金駿眉”商標以個人或者私企註冊的桐木村民戶代表、廠家的簽名和手印,滿滿8大張紙。最終,法院判定“金駿眉”是一種紅茶約定俗成的通用名稱。儘管歷時五年的“金駿眉商標之爭”以和局收場,但在這場吸引無數媒體關注的爭奪戰中,自始至終都是桐木範圍內茶企之間的“內部戰爭”,外地茶企根本無法染指,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反倒進一步渲染了桐木作為金駿眉原產地的正統性。經歷此失敗的註冊商標經歷之後,桐木關在高階消費者群體中的“神話”效應只增不減。“正山”獨特的地理環境和氣候條件,桐木關良好的生態和氣候,所產茶芽擁有其他產地無法比擬的品質。

“看不見的景觀”:閩北山區的想象空間

“景觀”的普遍意義指的是“從一個特定的點看出去的視野範圍內的部分地表和天空”。這種“看得見的景觀”特別強調人的視覺感官,但也同時包括了人們對聲音、味道的感知,以及對這一區域的總體感覺。美國地理學家理查德· 哈茨霍恩(Richard Hartshorne)以時間為序,進一步將“看得見的景觀”與“看不見的景觀”進行了區分:他認為現在所謂的“自然景觀”(natural landscape)實際上只是一個理論上的概念假設,因為真正的自然景觀是存在於人類文明活動之前的原始風景(primitive landscape),它只與地表植被、河流、大地等純粹的自然因素有關,這是人類所“看不見的風景”。而我們現在看見的景觀,都是人類進入自然環境生活以後形成的文化景觀(cultural landscape)。在本文所分析的“正山小種”與“金駿眉”的發源地桐木關,同樣存在著兩套並行的“景觀”結構,其顯見的景觀與哈茨霍恩對於“文化景觀”的定義類似,但隱藏於可見的風景之下,另有一套“看不見的景觀”——閩北茶產區的“正/外”空間結構主導著當地人日常生活與生計。

作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世界紅茶始祖“正山小種”發源地以及高階紅茶“金駿眉”的發源地,武夷山桐木關顯然擁有比其他地方更具有特色的“景觀”。當地的地理位置、植被、物種、氣候、茶山、茶農、茶企、外來茶商、海外消費者的品位等各種因素的相互交織與影響,逐漸形成了本地複雜而極富層次性的“多重景觀”。首先,就地表上的“風景”而言,桐木關自然保護區與毗連的武夷山風景名勝區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雖然二者分別位於九曲溪的源頭和下游,為同一水系內連成一體的自然地理景觀,然而地表形態塑造卻有著明顯差異:九曲溪下游秀麗的山水風光吸引了歷代文人遊歷講學,並留下諸多名勝古蹟,使其成為兼具自然風景與人文風景的“景觀”;而桐木關作為分割福建和江西的自然屏障,地表形態險峻雄渾卻相對單一,缺乏吸引大眾遊客的“風景”。為桐木關獨特景觀吸引而來的外來者通常也只有專業的科考人員以及茶商。其次,在桐木自然保護區內部,“景觀”亦具有層次性。漫山遍野的毛竹林是這裡最為顯見的大尺度景觀,也是“金駿眉”問世之前當地人的主要生計來源。而最近幾年以來,掩映於竹林之間不斷零星冒出的一座座“青樓”、隨處可見的“供應正山小種、金駿眉”的廣告牌以及全國各地來來往往的茶客和媒體成為這裡另一道不那麼顯見但卻更指向當地人生計本質的景觀。最後,是隱藏於這些“可見的景觀”下的不可見的桐木關的“內/外”空間分野。這也可以稱之為“想象的空間”,因為人們棲居的景觀不僅是被感知的,同時也是被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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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種“想象”絕非毫無根據地憑空建構,而是棲居於其中的當地人在生計活動中與環境共同發展而逐漸形成的。人們對空間的認知是由一系列心理變化組成的過程,各人透過此過程獲取日常空間環境中有關位置和現象屬性的虛擬,並對其進行編碼、儲存、回憶和解碼。海德格爾(Heidegger)認為,世界對於棲居於其中的人透過兩種方式呈現(show up)出來,即可獲得性(availabeness)和發生性(occurrentness)。這是同一過程的互動主體性的呈現:一方面,環境為居住於其中的活動者提供了客觀的自然條件,如桐木關作為自然保護區其優於一般茶區的土壤成分、水分、空氣、光照、物種多樣性等因素;另一方面,得益於此自然環境的可獲得性,當地人進一步地透過兩次“歷史事件”將此環境特徵結構化,並最終成功地使這種“想象的空間”成為茶產業界普遍接受的概念。

在現代的景觀研究中,一種新的趨向是將景觀“作為一組透過路徑聯絡起來有關聯的地方、活動與敘事”。“正山小種”與“金駿眉”的誕生在形塑當地“想象的空間”過程中成為非常成功的敘事。歷史人類學認為,一個事件是一個普遍現象(general phenomenon)獨一無二的現實化,是一種文化模式的偶然(contingent)實現。歷史乃是根據意義圖式並以文化的方式安排的,在不同社會中,其情形千差萬別。但也可以倒過來說,文化的圖式也是以歷史的方式進行安排的,因為它們在實踐展演的過程中,其意義或多或少的受到重新估價。正山小種與“金駿眉”背後的“正山”所指的地域範圍雖然完全一致,但其文化意義卻是在實踐中被不斷操演和變化的。在兵亂中偶然“做壞的茶”卻意外地受到了海外市場的追捧,從此奠定了桐木“正山”作為“最好的中國紅茶”原產地的地位,這是“正/外”空間的第一次形成;多年以後同樣誕生於桐木關的“金駿眉”,特別強調其茶青的“正山”範圍,則是有意識地對“正山”結構進行復制和模仿,成功實現了“正山”作為文化範疇的第二次生產。當其在市場上獲得了空前的成功後,當地人對“金駿眉”事件不斷地進行“文化的闡釋”與“歷史的敘事”,導致了其“意義”不斷地加深加固,並進而在當地形成一種穩定的“正/外”空間結構。

桐木關的空間結構雖然是一種想象的“看不見的景觀”,但對當地人的生計生活所產生的影響卻遠遠大於視野中可見的景觀。當地人傾向於使外人(消費者)信服這一“正/外”空間結構乃是建立在一種客觀的物質性基礎之上的,並用“正山神韻”“王者之氣”“正味”等詞彙來描述“正山”這一空間所具有的特殊生產力(fertility)。然而,透過本文的分析,很顯然這一“正/外”有別的空間認知並不僅僅是建立在微乎其微的味覺感知差異之上,乃是物質環境、歷史事件、身體感官、生計實踐與市場利益等多項因素在長時段的地方歷史中綜合作用的結果,也是當地人與環境互為主體化的建構過程。“正/外”空間結構既是對當地自然環境的等級劃分與排序,也是一種客體化(objectification)的身體感知以及一種體化的社會結構(embodied social structure)。

宣告:

1 文中所用圖片除作者手繪外,均來自網際網路,未經授權。

2 文章為本書第一部分第四節,首刊於《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4期。受

篇幅限制,註釋從略。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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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人類學觀 “茶”

第一部分 生產: 技術與環境

詞與物: 中國茶的知識考古

武夷茶的風土(terrior)與市場價值建構

傳統巖茶產製過程中的 “技術” 與傳承問題探析

閩北山區 “景觀” 形成之歷史過程分析

第二部分 貿易: 族群、 歷史與商貿網路

茶馬古道: “交換” 中的價值與神性

清代雲南邊境的普洱茶貿易與族群互動

十九世紀中葉前武夷茶在俄羅斯的傳播

第三部分 消費: 中國茶的世界聯絡與比較

正山小種: 紅茶征服英國以及香氣的內外演變

“高茶與低茶” 中國與英國飲茶的聯絡與比較

十八世紀暢銷海外的 “Bohea” 到底是什麼茶?

茶葉與公正

下篇 貴州茶的歷史、 地理與文化考察

第一部分 黔茶總概

黔茶: 華茶文明的源頭之一

第二部分 黔茶各區歷史與變遷

黔中茶區: 茶與地方社會史

黔北茶區之一: 湄潭———中國現代茶業的 “起點”

黔北茶區之二: 鳳岡———老茶人與新茶業

黔東北茶區: 嵌於生活中的古老茶俗

黔南茶區: 從貢茶的流動理解地方社會

第三部分 訪談實錄

“綠寶石” 創始人牟應書訪談

都勻毛尖現代炒制工藝創始人徐全福訪談

參考文獻

2020年12月8日23:5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