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文獻中的“崑崙-河首”考(續2)

——由《穆天子傳》引發的“崑崙-河首”考(中2)

《山海經》一書的產生及流傳過程

今本《山海經》按照順序為“五臧山經”五卷,“海外四經”四卷,“海內四經”四卷,“大荒四經”四卷,“海內經”一卷,共五個部分,18卷。

先秦文獻中的“崑崙-河首”考(續2)

1,《海外四經》

由於所述山水方國具有相互連貫的方位交待,因此在全書所有部分之中稱得上最為準確與可信。其反映的時代包含“羿殺鑿齒”即考古學上龍山文化吞滅大汶口文化的公元前2500年,亦有炎帝九世孫夸父,亦提及可能與炎帝黃帝蚩尤同時期(據《逸周書嘗麥解》)的少昊,主體為夏初即禹和啟時代,終於夏啟。可以通俗地理解為,《海外四經》是對夏朝初年“海外”古地圖的描述,也有一些對之前歷史時期比如龍山文化時代的追述。

“海外南經”末尾“狄山”一節有一句“籲咽、文王皆葬其所”的可疑之語,歷來註釋家認為此“文王”即指周文王進而認為荒誕不經。筆者認同袁珂等人籲咽當為“大荒南經”南方神名“因(乎)”的說法;並且認為文王當為曾經統治過該地的商代人方、周代郯、徐、越、楚等古國的某一國君,或為後來漢代校書時混入此一句。似不應因為僅此一句含混可疑之語,懷疑整個體例嚴整的“海外四經”。

因而可以認為,夏代初期,帶有地名甚至大事標註的“山海圖”出現。鑑於考古發現大汶口、龍山文化時期即有陶文、骨刻文字大量出現,所以龍山文化時期以及夏朝有文字甚至不止一種文字,是可以肯定的。而劉歆《上<山海經>表》說其書為大禹治水之後益等所著,也不是空穴來風。“海外四經”之根據暫且稱為“海外經圖”在大禹“稱帝”之後出現,或許就是益等所為。

至於今本《海外四經》的文字內容,就詞彙語法等特點看,確應出於戰國時代楚國作者,是其人在夏代流傳下來的地圖及標註即原有國名、地名、人名的基礎上,看圖說話、想象演繹的結果,我們不能完全信以為真,更不能因假疑真。

2,《大荒四經》

的內容基本上是對《海外四經》的補充和擴充,但是沒有相互關聯的方位交待,與《海外四經》常出現“同地異名”的衝突。正如袁珂先生總結歷代研究之後說,《大荒四經》與全書前文的《山經》、《海外四經》、《海內四經》所採用的“南西北東”的編排順序不同,而採用與後代習慣一致的“東南西北”這個順序。而且篇末也不像《海外四經》、《海內四經》末尾有“建平四年”的校書款識,充分說明《大荒四經》確實屬於未經劉歆校理而被郭璞稱為“進在外”的一部分,因而時空順序錯亂。筆者認為其實今本《海外四經》“南西北東”的順序也是劉歆編排錯誤的結果,根據原文只能是“東北西南”這個順序,詳見本書《海外南經》開頭部分的論述。即便如此,筆者認為以《海外四經》為主幹,《大荒四經》仍為必不可少的補充與參照。

《大荒西經》稱夏啟為“夏後開”,歷來注家包括袁珂先生皆認為是避漢景帝劉啟之諱,看似合理,實則錯誤。因為他們都忽視了一點,即其根據都是《竹書》稱“夏後開”。我們知道,《竹書紀年》公元前295年隨葬魏襄王,至公元281年出土,中間歷時576年,恰好避開秦漢三國時代,晉人如郭璞即看到其書“夏後開”之語,可見是春秋晉人或戰國魏人避“啟”之諱,與漢人無關。而經過漢朝官方校理的“海外四經”、“海內四經”均直呼“夏後啟”,並未避諱,充分說明“荒經”不在校理範圍內。漢人也不可能改開為啟,故而《海外四經》夏後啟為原文。而《荒經》諱稱“夏後開”,可見出現時代在後。

而《大荒四經》反映的時代又分別向前向後都有所擴充套件。向前最早到了炎黃時代即公元前2900年左右(帝俊的時代暫時難以判斷),倒與現代考古學上的仰韶文化結束之後龍山文化開始興起的年份相合。下至夏代中期帝洩時期的殷族王亥之死,約為公元前1800年。最晚則到了《大荒西經》的“成湯伐夏桀”的夏商之際,即公元前1600年前後。

為什麼說炎黃時代大概在公元前2900年左右?因為從大的概念上講,仰韶文化(公元前4933—2923年)時代在先範圍偏西,而龍山文化(公元前2900-1900年)時代在後範圍偏東。單純從考古測年時間看,似乎仰韶文化與龍山文化之間還有23年的缺環。實際上考古測年資料都有數十年的誤差,所以在歷史事實當中,這個缺環是不存在的。必然有一代人及其所用之物先在仰韶時期,後在龍山時期。不是說仰韶文化的人與物全都消失殆盡,龍山文化的人與物從天而降。中間必然經歷了政治、經濟、文化等等方面重大變革與繼承的過渡期。廟底溝二期就是仰韶文化發展轉變為龍山文化的一個說明。因而仰韶文化與龍山文化之間前後相承又各具特色的事實是可以理解的,結合考古發現與文獻傳說綜合分析,可以認為炎帝是仰韶文化式微的末任部落聯盟領導人,

黃帝

是龍山文化興起的首任部落聯盟領導人。所以可以理解為,傳說中的炎黃時代,當在公元前2900年之際,就是考古學上的仰韶文化過渡到龍山文化這個歷史關鍵時期。因而可以建立這樣一個觀念——炎帝代表了仰韶文化的結束,黃帝代表了龍山文化的興起,中華民族稱為“炎黃子孫”在考古學上就是仰韶文化發展為龍山文化這個事實。

文獻方面的證據也是有的,比如《山海經》關於

夸父

的內容。夸父為炎帝九世孫,其國在山東淄博一帶,為眾多黃帝后裔所封古國夾縫之中碩果僅存者,終被迫西遷至河南三門峽靈寶一帶而遭應龍殺害,其遇害真相又被“夸父逐日”的傳說所掩蓋。夸父為什麼不遠千里要遷往三門峽,原因就是這一帶是其九世祖炎帝所居之地。《禮記 樂記》:“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車而封黃帝之後於薊,封帝堯之後於祝,封帝舜之後於陳。下車而封夏后氏之後於杞,投殷之後於宋。”周武王將上古諸帝王之後分封於這些地方一定事出有因,很可能說明這些地方是這些帝王的故鄉、葬地或者發跡之地,總之與其關係最大。比如堯後被封於祝其即今連雲港一帶,正與《山海經》記錄堯葬地在這一帶相合。

當然記載與之有出入的情況也是有的,比如《史記 周本紀》:“武王追思先哲王,乃褒封神農之後於焦、黃帝之後於祝、帝堯之後於薊、帝舜之後於陳、大禹之後於杞。”司馬遷沒有說明具體依據了哪些材料,歷代注家也沒有說明其出處。相比司馬遷這裡的陳述,筆者更傾向於上面《禮記》的說法,並且認為司馬遷將黃帝和帝堯之後封地恰好混淆,應是——黃帝之後於薊、帝堯之後於祝。這樣就與《禮記》的說法一致了。炎帝神農氏之後封地在焦,應即《漢書 地理志》說的弘農焦城,即今河南三門峽靈寶一帶,亦即夸父死所,附近至今仍有夸父山,即《山海經 中次六經》的“夸父之山”。這裡考古發現了廟底溝遺址,而廟底溝二期文化恰好是仰韶文化發展為龍山文化的證據。還有黃帝鑄鼎原等參照。可見,該遺址很可能就是傳說中的炎帝與黃帝實現權力交接之地,考古學上就是兩個文化的過渡時代、三疊層的地層分佈。廟底溝二期文化為何從陝原越過華北平原太行山大部分地區,卻又出現在河北張家口蔚縣的三關遺址?筆者以為應與黃帝大有關係,與“黃帝邑於涿鹿之阿”,與“海外西經”的“軒轅之國在此窮山之際”以及上文周武王褒封“黃帝之後於薊”等文獻記載相合。

3,“海內四經”

的範圍竟然比“海外四經”大很多,比如“海外四經”東南角在今江蘇連雲港市,而“海內四經”的東南角則在“甌”即今浙江溫州及“閩”即今福建福州一帶。這顯然符合早小晚大的認知過程。就是時代越早,認知範圍越小;時代越晚,認知範圍就越大,這完全符合人們認識世界的客觀規律。

而且“海內四經”的甌、閩、鉅燕、大楚等名稱,顯然是戰國七雄紛爭之時代特色的反映。尤其是《海內東經》“會稽山在大楚南”一句,並非前人認為“楚”為“越”之誤,筆者認為這恰好暴露了其創作時間。整本《山海經》並無作為國家以及地名的“越”,甚至連“越”這個字都沒有,在有甌、閩甚至番禺、桂林等“百越”地名的反襯之下,說明“海內四經”作於公元前306年楚滅越之後。既然稱“大楚”、“鉅燕”,可見又在秦滅楚、燕之前。根據當時楚國高官也是大詩人的屈原“天問”長詩的內容推測,屈原生前熟悉《山海經》的內容,故而又可以將其書寫作時代推至公元前278年即屈原去世當年,該年秦白起拔楚郢都,楚國被迫亡遷至陳。此後楚國元氣大傷、江河日下,人心惶惶已成驚弓之鳥,何能以“大楚”自詡?所以最終可以得到這樣一個結論,今本《山海經》絕大部分內容,應作於公元前306年至前278年這28年之間。

5,《五藏山經》

言及範圍亦極大,南到嶺南,北至貝加爾湖一帶,西到中亞的西天山西端,加之“銀、鐵、槖駞”等後起概念普遍出現,因而判斷其創作時代也與《海內四經》相近。此前學者多認為《山經》既有方向又有里程應該最為可信,事實上,其方向和里程與實際情況出入頗大,無法與現實進行全面嚴格的對照。而《海經》裡其它部分的那些神話色彩濃厚的內容,大多是戰國人看圖說話造成的誤解誤傳,價值有限,讀者不深究易受誤導。

6,《海內經》

開篇即言及朝鮮、天毒,加之提及貝加爾湖一帶的“釘靈”,地理範圍空前之大。除了解釋“海內四經”相關內容之外,也與“大荒四經”、“山經”多有關聯,偶爾也與“海外四經”相涉。對於遠方異族的世系皆歸於中原古代帝王顯得荒誕不經,因而可知其創作時代最晚。

7,“古山海圖”及《山海經》的

流傳過程

大致如下,

據《呂氏春秋 先識》言“夏太史令終古出其圖法,執而泣之……出奔於商;殷內史向摯……載其圖法,出亡之周”。這些所謂夏、商之“圖法”,當包括“山海圖”,均經由當時官學以個人之力轉移至新興勢力得以儲存流傳。商代繼承流傳,已經被近現代知名學者證實的殷墟卜辭中的四方風名及一些神祇,即來自“山海圖”。又傳至周,當在所謂“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乃至“周典”之列。據《國語 魯語》及《史記 孔子世家》,孔子能辨防風氏之骨、肅慎之矢,可能與其適周問禮學習抄錄“周典”中的“山海圖”有關。孔子自周歸魯後不久,就發生了“王子朝攜典奔楚”之大事,而子朝旋被周人弒於楚,在“周典”之列的《山海圖》散落楚地。

戰國時楚人根據其圖及標註看圖說話,編寫出大量文字描述內容,也摻入一些傳說神話甚至臆想成分。秦統一六國,楚國典籍盡入秦宮。秦始皇焚書不燒地圖地理類書籍,秦末項羽入關中焚秦宮及其典藏,所幸劉邦軍隊先入咸陽秦宮,《山海圖》及《山海經》當如《史記》所言在蕭何從秦咸陽宮搶救出的“秦圖書”之列,因而得以保留至漢。

根據《史記》、《漢書》及劉歆《上<山海經>表》的說法,漢代第一個熟悉《山海經》的人是漢景帝、武帝時期的齊人東方朔,其圖其書當為民間流傳者。司馬遷有機會接觸漢室所有典藏文獻,然而對《山海經》並不重視。西漢末年的劉向熟讀《山海經》並引發士大夫研究其書的風氣。劉向、劉歆父子相承奉命整理簡冊散亂的古本竹書《山海經》,其校註文字在後代刊本中逐漸與原書內容相混,因而多見秦代郡縣名稱以及突兀內容等等秦漢痕跡。晉代郭璞曾作注,至東晉陶淵明仍然“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後經歷代輾轉流傳,其圖遺失,僅存其書,內容亦有亡佚亦有新增。今本配圖多為後人又根據文字來想象繪製,純粹是畫蛇添足。

《山海經》裡的“崑崙”系列概念

至於《山海經》裡關於崑崙的問題,顯然要複雜得多,大概除了指西北的崑崙之外,最初應指山東中部的泰沂山地,可能還有他指,但凡高峻連綿的大山,都被稱為“崑崙”,與《爾雅》所說的“三成為崑崙丘”的概念基本一致,現將其書關於“崑崙”的內容羅列於下,並予以分析。

《西山經》:

1,又西北四百二十里,曰鐘山,其子曰鼓,其狀如人面而龍身,是與欽(丕鳥)殺葆江於

崑崙

之陽。帝乃戮之鐘山之東曰(山䍃)崖……

2,又西三百二十里,曰槐江之山。丘時之水出焉,而北流注於泑水……南望

崑崙

,其光熊熊,其氣魂魂。……

3,西南四百里,曰

崑崙之丘

,是實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河水出焉,而南流東注於無達……

《北山經》:

4,“又北三百二十里,曰敦薨之山…… 敦薨之水出焉,而西流於泑澤。出於崑崙,之東北隅,實惟河原。”【按:袁珂《山海經校注》即如此斷句,照此理解,似說河原即“河源”即同穆傳之“河首”。而研究者而認為斷句應為“出於崑崙,之東北隅,實惟河原。”意思是黃河發源於崑崙山,到達黃河拐彎的東北角,即黃河東北角向南拐彎的地方,是河套平原,河原指河套平原而非黃河源頭。因為根據上下文,這裡是“北山經”的內容,而崑崙及黃河源頭是在“西山經”部分的,不可能在這裡出現,所以說“河原”就是“河套平原”。】

《海外南經》

5,岐舌國在其東,一曰在不死民東。

崑崙虛

在其東,虛四方,一曰在岐舌東,為虛四方。

6,羿與鑿齒戰於壽華之野,羿射殺之。在

崑崙墟

東。羿持弓矢,鑿齒持盾,一曰戈。

《海外北經》:

7,禹湮洪水,殺相繇,其血腥臭,不可生谷,其地多水,不可居也。禹厥之,三仞三沮,乃以為眾帝之臺。在

崑崙

之北,柔利之東。

《海內西經》:

8,流黃酆氏之國,中方三百里,有塗四方,中有山,在後稷葬西。流沙出鐘山,西行又南行

崑崙之虛

,西南入海黑水之山。

9,

海內崑崙之虛

,在西北,帝之下都。

崑崙之虛

,方八百里,高萬仞……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巖,赤水之際,非仁羿莫能上岡之巖。……

10,

崑崙

南淵深三百仞。開明獸身大類虎而九首,皆人面,東向立

崑崙

上。

《海內北經》:

11,西王母梯幾而戴勝杖,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在

崑崙虛

北。

12,帝堯臺、帝嚳臺、帝丹朱臺、帝舜臺,各二臺,臺四方,在

崑崙

東北。

13,……一曰,狀如人,

崑崙虛

北所有。

14,

崑崙虛

南所有,氾林方三百里。

《海內東經》(應在《海內西經》):

15,國在流沙中者(土享)端、璽㬇,在

崑崙虛

東南。一曰海內之郡,不為郡縣,在流沙中。國在流沙外者,大夏、豎沙(今按即夙沙)、居繇、月支之國。

16,西胡白玉山在大夏東,蒼梧在白玉山西南,皆在流沙西,

崑崙虛

東南。

17,

崑崙山

在西胡西,皆在西北。

《大荒西經》:

18,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後,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

崑崙之丘

,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處之。其下有弱水之淵環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

《山海經》“崑崙”系列概念示意圖:

先秦文獻中的“崑崙-河首”考(續2)

先秦文獻中的“崑崙-河首”考(續2)

——以上有關“崑崙”系列概念的18條內容,

其中指西北高山的有,1、2、3、4、8、9、10、11、13、15、16、17、18;

其中指山東中部泰沂山地甚至泰山的有,5、6、7、12、14。

《山海經》中的“崑崙”、“崑崙虛”所指不一。“崑崙”最初指泰、魯、沂、蒙四條山脈組成的山東中部的今泰沂山地,因為高峻廣大,被稱為“崑崙”。《爾雅》說“三成為崑崙丘”,就是說山勢包括三段陡坡。後來西北地區的祁連山地甚至可能包括其它地區的某些形狀類似的山地,在《山海經》其它部分也被稱為“崑崙”。也就是說,《山海經》裡的“崑崙”至少指兩個,一個在山東,一個在青海、甘肅一帶,可能還有另外的,有待進一步深入研究。結合《中國自然地理圖集 華北平原的成長》提供的4200年前海岸線及大陸輪廓,《海外南經》“羿與鑿齒戰於壽華之野,羿射殺之,在崑崙虛東”。此“崑崙虛”指山東崑崙即泰沂山地當時獨缺一塊的地方,在今臨沂以南直至魯蘇交界處一帶,當時因為地勢較低,海水侵入,形狀四方。東南僅留一個岬角,即崑崙虛東的壽華之野,其東發現有臨沭北溝頭龍山文化遺址。而崑崙虛以西的“岐舌國”筆者認為應即臨沂蘭陵(蒼山)境內的某龍山文化遺址。當時“崑崙虛”正是處在此二國之間的侵入崑崙(泰沂山地)的這片海域。

第一,

“海外四經”即第5、6、7三條中的“崑崙”皆指山東泰沂山地。“海內北經”即第12、14兩條,混入西北崑崙文中,這顯然是漢代劉歆校書時候的錯誤編排導致的。而這兩條內容的崑崙則特指泰山,因為“海外四經”都將眾帝之臺的方位表述為崑崙之北。而第12條說東北,比照方位可知此“崑崙”單指泰山。第14條其南既然有海濱紅樹林“氾林”,可知此“崑崙虛”亦指山東泰沂山地南部當時的古海灣。

第二,

“山經”、“海內四經”、“大荒四經”部分的崑崙系列概念,都是指西北的高山。或為廣義上的疏勒南山山脈,或為狹義上的山脈主峰海濱5808米的岡則吾結(團結峰)。

第三,

“海外四經”與其他部分對比——

“崑崙”所指不同,前者在山東後者在西北。

“崑崙虛”所指亦不同,前者指山東崑崙南部的海域,後者與崑崙等系列概念完全等同。

第四,

崑崙(之)丘,《山海經》與《穆天子傳》所指不同。《山海經》中完全等同於崑崙等系列概念,《穆天子傳》中為崑崙(祁連山原)的一個埡口。

《尚書·禹貢》中的河源與崑崙——

關於崑崙,除了《穆天子傳》與《山海經》,相關的先秦文獻有《尚書·禹貢》、《國語》、《竹書紀年》、《周禮·職方氏》、《逸周書·職方解》以及《莊子》、《呂氏春秋》等等,很多重要文獻都有提及。其中《禹貢》因為《尚書》從漢代開始被尊為“書經”的緣故,地位自然尊崇,成為中國古代地理知識的淵藪,後為《史記·夏本紀》、《漢書·地理志》等等歷史地理篇章著作所引,歷代傳承,成為中國古代地理觀念的主體框架。

黑水西河惟雍州:弱水既西,涇屬渭汭。漆、沮既從,灃水所同。荊、岐已旅,終南、敦物至於鳥鼠。原隰厎績,至於都野。三危既度,三苗大序。其土黃壤。田上上,賦中下。貢璆、琳、琅玕。浮於積石,至於龍門西河,會於渭汭。織皮。崑崙、析支、渠搜,西戎即序。

【按:關於雍容州的這段內容順序和前文其它各州都不一樣。其它各州都是先交待區內名山大川這些地理要素,其次是少數民族分佈,再次按照土壤型別、田地等級、賦稅分攤、特產貢獻、織物服飾、交通路線這樣的順序進行敘述。這裡還有一個斷句方面的問題,顧頡剛先生在中華書局版的《史記》裡將“織皮崑崙”作為一斷,這種做法影響頗大,同出的《漢書·地理志》同樣也採用這個斷句方法。後來很多版本的《史記》、《尚書》等涉及到這一節內容的,大都採用了這個斷句方法。但是這個斷句明顯是有問題的。其實對照一下樑州一節的內容就可以肯定,作為一種特產貢獻的“織皮”是一個獨立的詞彙,與前後都應該分開。】

先秦文獻中的“崑崙-河首”考(續2)

《尚書 禹貢》九州圖

所以雍州一節內容各句的順序試調整為——

黑水西河惟雍州。涇屬渭汭,漆、沮既從,灃水所同。荊、岐已旅,終南、敦物至於鳥鼠。原隰厎績,至於都野。弱水既西,三危既度,三苗大序。崑崙、析支、渠搜,西戎即序。其土黃壤,田上上,賦中下。貢璆、琳、琅玕。織皮。浮於積石,至於龍門西河,會於渭汭。

【按:這樣調整之後,和其它州就一致了。顯然這一段的順序是從東邊的關中講起,一直往西。原來一開頭就提到最西邊的弱水,緊接著又是東邊的涇渭,缺乏中間過渡,顯得順序雜亂。故而將其調整到方位所在的西戎一句。“織皮”在梁州一節已經出現過,屬於貢物的最後一種,雍州也同出此物,就是遊牧民族穿著的皮毛及其織物,可以確定不是地名或者部族名稱。】

先秦文獻中的“崑崙-河首”考(續2)

字耕農還原的穆王西征路線圖

道九川:弱水至於合黎,餘波入於流沙。道黑水,至於三危,入於南海。

道河積石,至於龍門,南至華陰,東至砥柱,又東至於盟津,東過雒汭,至於大邳,北過降水,至於大陸,北播為九河,同為逆河,入於海。

【按:這裡的弱水指今天甘肅內蒙古境內的黑河(弱水),因能至於合黎(山)而沒於流沙(今巴丹吉林沙漠)的,只能是這條河,沒於今巴丹吉林沙漠以北中央戈壁以南的額濟納一帶,即歷史上一度稱道的居延海。《禹貢》這裡說的黑水不是當今這條黑河(弱水),而是流過敦煌三危山的黨河,周漢唐宋時代皆在玉門關東北瀦澤,戰國時代水量或更大而西入所瀦之澤或羅布泊這個“南海”。可見黨河是雍州和梁州的西段界河,“黑水西河”是從西往東交待界河“黨河——大通河”而已。“黑水西河”之間省略了分水嶺“崑崙”而已,因為“河出崑崙東北隅”,“黑水出崑崙西北隅”(《西山經》、《海內西經》 );又承前省略了“華陰”,因為前文說梁州的邊界有“華陽”,那麼雍州自然就是“華陰”了。所以,總的來說雍州與梁州的分界線就是“黑水(黨河)、崑崙(疏勒南山)、西河(大通河—湟水)、華(秦嶺)”。】

因為當時認為大通河是黃河源頭。從西周初年開始,“青藏高原進入了新冰川期(公元前1000年至公元5世紀),較為嚴寒,有過幾次大規模冰期。”詳見中國地圖出版社劉明光主編《中國自然地理圖集》2010年第3版74頁 “青藏高原歷史時期氣候變化概括”一圖。可以想見,當時古羌人活動較卜辭反映的殷商時代有所下降,中原華夏民族上青藏高原探險的難度加大,尤其是黃河正源的水量變小,在積石峽的阻滯之下,近乎溼地,而不像黃河的正源。這個情形在《穆天子傳》中有明確的證據——“枝洔之中,積石之南河”。既然稱為“南河”,可見不是河的正源主流,那麼正源主流又指哪條河呢?顯然就是想“西河”大通河——湟水。

關於黃河長江的源頭,今天我們覺得是理所當然的問題,然而事實上都有一個極其曲折的過程。比如長江,直到宋代,才知道是金沙江。從《禹貢》、《山海經》以來直到唐朝,都認為岷江是長江的源頭,而不是金沙江。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大致有,古代科學落後,認識不足,難以深入青藏高原追本溯源一探究竟。再者確定江河正源其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古今地理環境還是有所變遷的,也許古人認為的正源,今天當作支流的河流,古代的水量就是最大的,可能長度並非最長的,因為古人沒有辦法到達每條來水的源頭,只能就匯入江河處目測其水勢大小,以水勢最大者為正源。然而這種辦法是簡單直觀的,古人只能如此。流量的大小要靠科學測量,而且年份、季節等因素都會影響流量,所以要苛求古人拿出一個準確的江河流量,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更遑論河流古今流量的變化,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不能刻舟求劍,以為漢唐人說的長江源頭就是金沙江,以為先秦人說的黃河源頭就是積石以上的瑪曲。很明顯,《禹貢》裡提到的西南方向最遠的山就是西傾山,這便是當時中原人地理認識的一個極限。

既然從《禹貢》、《山海經》,甚至直到明初宋濂寫的《閱江樓記》,都認為江出岷山,就是說岷江是長江正源。透過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可知長江的源頭在宋朝以前都被認為是岷江,宋朝已經有人認為是金沙江了,但並未形成通識,否則大學者宋濂何以還犯那個錯誤。

先秦文獻中的“崑崙-河首”考(續2)

先秦的崑崙疏勒南山及其南淵哈拉湖

結合上面的地理氣候資料,我們對於古人分不清主次應該有一個合理的解釋。那就是當時青藏高原氣溫偏低,冰雪融水量少,發源於唐古拉山格拉丹東的長江流至宜賓,古人看到的,卻是岷江水勢大於金沙江。同樣,發源於巴顏喀拉山雅拉達澤峰東麓的約古列宗曲和卡日曲蜿蜒流至蘭州達川西古河嘴入黃河,古人看到的,卻是大通河—湟水水勢大於積石河道。後來到了《禹貢》寫作的戰國時代或者其反映的夏商時期,由於氣候的變化,黃河正源水勢變大而超過大通河—湟水,這個時候人們自然認為“導河積石”,而相應地把湟水—大通河叫“西河”。《穆天子傳》則恰恰相反地把《禹貢》的“河”叫“積石之南河”,把《禹貢》的“西河”叫“河”。其實都沒有錯,只是因為世移時易,天地環境、河流水量都處在變化之中,後人不能簡單認為一切都是一成不變,而自己非去刻舟求劍。

另有號稱“周史記”(《漢書》語)、“蓋孔子所論百篇之餘也”(顏師古引劉向語)的《逸周書》。其中有關“崑崙”及《穆天子傳》、《禹貢》、《山海經》等先秦地理文獻中的西北地名或者部族的有關內容如下:

《逸周書·王會解》:正北方義渠以茲白,史林以尊耳,北唐戎以閭(似),渠叟以鼠勺 犬,樓煩以星施,……皆東向。北方臺正東:……其西,般吾白虎,屠州黑豹,禺氏騊駼,大夏茲白牛,犬戎文馬,名古黃之乘,數楚每牛,匈戎狡犬,皆北向。後附《伊尹朝獻 商書》所謂“四方獻令”:正西:崐崙、狗國……正北:空同、大夏、莎車、姑他、旦略、貌胡、戎翟、匈奴、樓煩、月氐、孅犁、其龍、東胡,請令以橐駝、白玉、野馬、騊駼、駼騠、良弓為獻。【集註】潘振雲“崑崙,河源所出,在肅州西南。”

【按:潘振說的這個“肅州西南”沒有里程,較大可能是指海拔5483米的今天叫做“大雪山”的山峰。此處有較晚出現的詞彙“橐駝”,並非《穆天子傳》書中所用的“牥牛”一詞,據此可知《王會解》時代一定不會太早。其大背景是,從甲骨卜辭字形詞義反映出殷商時代的動物學認識水平相當高,但是後來尤其是從《爾雅》開始,中國人的動物學開始變得糟糕甚至一塌糊塗。對駱駝的認識就是一個極佳例證。駱駝屬於偶蹄目哺乳動物,從科學觀念來說,與同為偶蹄目的牛更加接近類似,而與奇蹄目的馬就真是風馬牛不相及,牛頭不對馬嘴了。《穆天子傳》把駱駝稱為“牥牛”才是更為科學的叫法,而後來稱為“橐駝”、駱駝,字形上都是從牛部錯誤改為馬部。】陳逢衡雲:《墨子》雲“舜西教乎七戎,道死,葬南己之市。”【按:或謂南己為南巴。《王會解》對四方邊地民族方國多有介紹,西戎尤多,與《穆天子傳》多所不合,未知孰是。】《管子·輕重甲篇》:禺氏(月氏)不朝,請以白璧為幣乎?崑崙之墟不朝,請以璆琳琅玕為幣乎?【按:可見禺氏關乎和田白玉,崑崙之墟關乎河西走廊彩石。這裡很明白,崑崙之墟與白玉無關,而是與璆琳琅玕這些彩石有關,也證明了其地另有他所,而不在和田。由“四方獻令”可知,商湯時崑崙為西方朝貢之邦,其為部族的稱號是顯而易見的。可見崑崙作為地名亦作為部族名稱。】

與《穆天子傳》同出汲冢的《竹書紀年》,與“崑崙”相關的內容如下,

《古本竹書紀年》:穆王北征,行流沙千里,積羽千里。十三年,西征,至於青鳥之所憩。

穆王十七年,西征崑崙丘,見西王母,其年來見,賓於昭宮。

《穆天子傳》注引《開元佔經》卷四,穆王東征天下二億二千五百里, 西征億有九萬里,南征億有七百三里,北征二億七里,東昇大人之堂,西燕王母之廬,南躒黿鼉之梁,北躡積羽之衢。

《今本竹書紀年》:

十二年,毛公班、井公利、逢公固帥師從王伐犬戎。冬十月,王北巡狩,遂徵犬戎。

十三年春,祭公帥師從王西征,次於陽紆。……冬十月,造父御,王入於宗周。……

十七年,王西征崑崙丘,見西王母。其年,西王母來朝,賓於昭宮。秋八月,遷戎於太原。

王北征,行流沙千里,積羽千里。徵犬戎,取其五王以東。

西征,至於青鳥所解。西征還履天下,億有九萬里。

可見穆王西征北征最遠的一次,也就是《穆天子傳》前四卷的內容說的是十七年這次遠征,此前此後也有類似征討,後世多將其混為一談。比如《史記 周本紀》將十三、十四年間,“祭公帥師從王西征,次於陽紆,徐戎侵洛。冬十月,造父御,王入於宗周。十四年,王帥楚子伐徐戎,克之”這些事情放在了十七年的遠征期間。

此“崑崙丘”即今祁連山大斗拔谷扁都口。先於西征四年前,穆王西征至陰山山脈黃河之濱的烏拉山(主峰大樺背山)一帶,山的西麓、湖的東南岸應為河伯之都,即今之內蒙古巴彥淖爾市烏拉特前旗(烏拉山鎮)。

先秦文獻中的“崑崙-河首”考(續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