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來一才媛——略論邢慈靜的書法藝術成就

五百年來一才媛——略論邢慈靜的書法藝術成就

邢慈靜《行書五言詩》軸 紙本 249。5×56釐米 濟南博物館藏

釋文:不久須當歸,卻移新茉莉。豈可待花開,亦是愛花意。慈靜。

鈐印:蘭雪齋、馬邢卿印、慈靜

邢慈靜傳世作品不多,此件行書行筆自然流暢,頗有米家風範,秀美之中流露出一股清新稚拙之氣。

生卒年代不詳。臨邑(今屬山東)人。邢侗之妹。號蒲團主人、蘭雪齋主。貴州左佈政馬拯妻。書法宗李、衛, 而頗類其兄。善竹石及白描大士,宗管道昇。有發繡大士極精。於色絲之外,另闢蹊徑,見者詫為針神。工詩,著有《非非草》。 書法與其兄邢侗大抵相若,摹古功夫頗深,作品筆力矯健,遒潤爽俊。

五百年來一才媛——略論邢慈靜的書法藝術成就

《草書臨王羲之書》

五百年來一才媛——略論邢慈靜的書法藝術成就

作者:張尚波

在中國書法歷史的浩瀚星空中,傑出的女書法家並不多見,像衛茂漪、管仲姬這樣聲名遠播的人物,其傳世作品極少又多存爭議。而晚明“書法四家”之一邢侗的胞妹邢慈靜“博學善屬文,詩有清致,書畫俱稱絕品,與兄侗齊名”,其作品散見於全國各地。雖然她在中國文學史和書法史上沒有顯赫的地位,《明史》在談到她時僅以“善仿兄書”一筆帶過,其它書論偶有提及,也是三言兩語,但其實她是一個典型的才女。如果說邢侗的書法在明代“名動衣冠”、“天下少雙、海內寡二”,那麼邢慈靜則追古師兄運筆精,清婉雅緻見風骨,她的書法都有著他人不可企及的意蘊。

五百年來一才媛——略論邢慈靜的書法藝術成就

邢慈靜《行書手札》,行書紙本

邢慈靜現存的書法有行書《五言詩軸》、草書《自書雜詩》手卷、《臨王羲之虞安帖》、《臨趙孟頫手札》等,分別珍藏於濟南、上海、蘇州等博物館。邢慈靜書法以匯刻的《之室集帖》成就最高,原藏於臨邑縣宿安街邢氏後人家中,現存臨邑邢侗紀念館。《之室集帖》共分三部分,以“雪、之、居”三字分籤標題。第一部分為《來禽館真跡》,刻邢侗手札若通,尾刻邢慈靜小楷跋:“生平篤嗜先太僕兄筆跡,至今病中,尚勤寤寐,檢笥得此,遂拭目雙鉤,命鐫工劂之”。第二部分為《芝蘭室蘭亭序》,為?慈靜手臨的《蘭亭序》,後分別有明萊州劉重慶和清臨邑縣令莫樹椿的跋語。第三部分為《芝蘭室非非草》是《之室集帖》的主要部分。《邢氏家乘》載:古今詩四十一首,前題“之室集帖”,後署“蒲團主人馬?慈靜書”,與蘇州博物館藏《草書詩冊》章法、用筆相仿,創作時間應大體一致。《芝蘭室非非草》詩雅情真、筆勢蹁躚,是?慈靜詩書的代表作品。清代道光年間臨邑縣令莫樹椿觀《之室集帖》後寫有《邢慈靜夫人贊》:

五百年來一才媛——略論邢慈靜的書法藝術成就

餘宰臨邑,即訪求子願先生遺文,讀之大慰所願。復得《芝蘭室非非草》暨《蘭亭序》,展玩屢日不能釋,乃其妹慈靜夫人手筆也。不獨詩才清妙,而字畫之婉暢渾脫,尤非宋元以後筆墨,不禁喟然嘆曰:嗟乎!天之鐘靈毓秀,誠不擇人,何獨於夫人而特厚也。稽古閨秀,以才學稱者,曹大家而外,則有如左太沖之妹芬,鮑明遠之妹令暉。至以書法稱者,衛夫人而外無聞焉。夫人生天地間,倘專一長,即足以垂不朽,況巾幗乎?乃夫人以古賢媛之罕見者,兼而有之以視左芬輩,兄妹齊名流傳藝苑者為何如哉?

五百年來一才媛——略論邢慈靜的書法藝術成就

透過莫樹椿的評價,可反映出邢慈靜藝術思想的深刻內涵和主要特徵。

一、追古,晉體獨存。特殊的家庭環境,使邢慈靜的書法的入門也比較高。《武定州志》記載“慈靜書宗李、衛”。從其早期的書法作品來看,她的筆力挺拔,轉折圓渾,能看出李北海之風骨。邢侗曾說:“於右軍書,坐臥幾三十年,始克入化。”邢慈靜受其兄影響,對王羲之書法用工最勤。上海博物館存有邢慈靜《臨王羲之虞安帖》,草法嫻熟,筆力嬌健,得大王雄健爽利之勢。《之室集帖蘭亭序》是邢慈靜的臨作,筆畫細膩精到,結體疏朗俊逸,一派“魏晉風度”。劉重慶在《芝蘭室蘭亭序》的跋中說:

“夫人禊帖,自是夫人帖。然而筆法婉勁,晉體獨存,餘不知右軍當年面目何似,然而視禊帖傳世本千百矣,後有真賞,或者其首肯於此言。”

劉重慶在這裡是說她的書法是晉體獨存,有右軍當年面目,古今諸多書法家能獲此譽者實屬罕見,說明她深得右軍神髓。邢慈靜也精於小楷,所畫觀音圖冊,多用蠅頭小楷題款,筆畫結體多出自鐘王,簡古醇厚,健中寓嬌。

二、師今,入則規矩。邢慈靜生在書香門第,其母萬氏夫人為德平望族之後,性情溫順,知曉詩文。邢慈靜有九嫂楊氏,是海豐楊夢山之妹,碩學善詩文。楊氏初嫁時,邢慈靜才垂髫少年,楊氏試抽架上書,戲令慈靜讀之,則應口背誦,盡卷不訛一字。邢慈靜年長後,與九嫂時相唱和。邢慈靜生卒年代失考,席文天先生在《邢慈靜年齡試辨》中說“慈靜小兄二十餘歲”,邢侗三十六歲辭官歸裡時,邢慈靜約為十到十五歲左右,二十八歲嫁於馬拯。按照這時間推斷,邢慈靜和其兄在臨邑生活了十幾年的時間。邢慈靜於書法的研習無疑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對其兄書法窮微入妙,融會貫通,也不足為奇了。

蘇州博物館藏其行書冊頁,後有傅增湘題跋稱:

“此邢慈靜女士自書詩冊,何君亞農於新春遊廠甸時所得者也,筆致蒼古乃不類女郎書,或疑為其兄所書,然餘閱明人筆記,言當時乞子願書者,其妹時為之代筆,則其翰墨風趣宜有雅相肖似者,後人觀於此冊可無庸致疑矣。”

五百年來一才媛——略論邢慈靜的書法藝術成就

邢慈靜是否曾為其兄代筆已無可考證。但這些記載都說明邢慈靜學習邢侗書法已達“酷似”的地步。邢侗主張“入乎規矩,出乎規矩,出乎規矩,入乎規矩”,邢慈靜是其兄書法藝術思想的典型實踐者。她從其兄的書體中廣泛汲取營養,捕捉和領會其兄書法的內涵,可謂超神入化,滿楮生動。在她“善仿其兄”其間的書法亦成為時代的精品。翕庵氏在談到她萬曆壬戌四月望日手書的《追筆黔途略》真跡時有說:

“餘性嗜古人墨刻,間於點畫,疑摹鐫者失古人筆意。長安市見邢慈靜真跡,筆法本其兄子願先生。喜購之,朝夕披玩。詎雲取益,以怡我旅懷云爾”。

三、博洽,功在書外。邢慈靜的藝術修養可謂全面,詩、詞、書、畫皆精。《明史·藝文志》載邢慈靜有《非非草》一卷,實際她有兩個詩集,分別是《蘭雪齋集》和《非非草》,明末清初錢牧齋編《列朝詩集》收入了這兩個詩集,並作了作者小傳。收入李衍孫的《武定明詩抄》計三十首,如《有感》:“懺悔身心淡幻情,名香一柱讀‘心經’。從今細悟無生理,要上蓮花頂上行。”《雨後》:“翠柏參天起,濃陰護草堂。雨餘增爽色,一坐月生涼。”主要反映了一位才女淒涼的生活與心境。通俗流暢的語言,沉鬱的風格,頗具晚唐詩風。

其文有《為夫請卹典疏》和《追筆黔途略》等傳世。其《追筆黔途略》後人評價甚高。清王士祿將其收入《然脂集》,並稱“文筆高古,存班惠姬之風”。清趙嶽年在《讀“黔途略”》一詩中贊曰:“欲罷難去手,展卷仍三複。健筆至更成,古味散郁馥。胎息近六朝,彷彿潘與陸。”除文章詩書之外,邢慈靜還善畫山水、花卉、竹石,成就最高的應屬其白描觀音像。清乾隆間收其《蓮瓣觀音圖》入內府,錄入《秘殿珠林目錄》。《邢氏家乘》載文說“是卷筆法,超元入妙,墨痕愈細,神氣如生。上題開經偈一則,字作蠅頭真楷,端勁妍妙”。她還另闢蹊徑製作過一幅純用髮絲繡成的大士像,時稱“神針”。這些精緻的畫面,其精神、氣質、意境、神韻都有著悅情怡性的內質,線條的綿挺、水墨的滲化都在追求一種虛實意境相互映襯的趣味。

邢慈靜的書法之所以取得非凡成就,離不開其對於技法的長期錘鍊,但更離不開多種藝術的滋育和生活中“美的積澱”。邢慈靜的“書外功夫”一則詩、二則畫、三則禪。胸中詩情透在書法的內涵之中,即是書卷氣了。其畫雖用筆簡致,但格調高雅,意境深運,每滲之書法,便出清韻,更重要的是其“天地兩忘,佛本在心”,脫略名利、淡泊自守的境界,於心則能消除孤寂,於書法則筆態安穩閒適,平和古淡,不染半點塵俗,獨得靜謐之氣。

四、清逸,潤涵禪意。禪學對於書者的潛心妙悟有著明心的作用。康南海曾說:“書法即佛法,始於戒律,精於定慧,得於心源,妙於了悟”。邢慈靜的詩、書、畫都有一個禪化過程。邢慈靜的居室曾被稱作“芝蘭室”、“蘭雪齋”、“一塵齋”,詩集名稱為《非非草》。佛經中有“非想,非非想”之概念,其《非非草》詩集之名應該與此有關。其晚年詩作多學王維,《非非草》詩集中有大部分都是心皈釋理者對事物的由感而發,其繪畫也多為佛教體裁。邢慈靜的詩、書、畫都滲出禪意,這與其經歷是分不開的。

邢慈靜母親萬夫人對其“極憐愛之,非字貴人不嫁”。年近三十,邢慈靜才始嫁大同知府武定州人氏馬拯,先是隨夫至遼東履任。後馬拯任貴州左布政使,邢慈靜也有隨夫至貴陽。但因此也發生重大變故,清同治十三年《臨邑縣誌·邢慈靜傳》也記載了此事。

從夫宦黔中,會苗夷作亂,拯盡瘁卒官;氏斷髮毀面,一慟而絕,藥之三日乃蘇。既由水道歸,與夫櫬獨據一舟,出沒江湖,遇狂風怒濤,輒拊柩大哭曰:“柩存與存,柩亡與亡耳”,卒扶櫬還武定。復赴闕上疏,列夫勞績,上憫之,贈太常寺卿,並恤,並賜祭一罈,於時朝野推氏義烈雲。

五百年來一才媛——略論邢慈靜的書法藝術成就

邢慈靜

邢慈靜生長在詩書傳世的大家庭裡,自幼有父母的疼愛,有“閨中詩友”九嫂的時唱時和,有兄長於書畫藝術上的孜孜教誨,生活得充實而快樂。而她到中年則夫喪遠徼,悲傷之至,難以想象。她在《為夫請卹典疏》說:“蓋至親三口,死者死,僵者僵,痛絕傷割之狀,天地為之慘淡,山嶽為之摧頹……”

邢慈靜葬夫櫬於武定後,攜子回故土臨邑寡居事佛,自號“蒲團主人”。其晚年詩作內容多與佛禪有關,“天地兩忘身是幻,一潭清影月沉沉”,“大道本空今始信,試從無象看鴻濛”,現實世界和生活既然如此冷酷,何不在彼岸尋找一個蓮花萬朵的清靜之地呢?

書為心畫。邢慈靜晚年書作筆通禪理,字具妙相。雖秉承其兄“尚法”思想,但潤涵佛禪之“淡意”,從而使其書法藝術達到了一個靜逸脫俗、獨具韻致的境界。

對於邢慈靜書法的評價,《列朝詩集》中說“書法酷似其兄”,《史聲詩史》中論“書法頗類子願”。後人多數以此為據,認為邢慈靜的書法不過是“蕭規曹隨”,沒有個人的特點。妹隨兄長期學習書法,“善仿”和“酷似也必經的階段。但“善仿”不是唯仿,“酷似”不是隻似。畢竟兩人的閱歷、性格和氣質不同,對書法的理解也不可能完全一致。邢慈靜不惑之年寡居臨邑,其兄也去世多年,從其晚年書作來看,對王羲之《蘭亭序》用工尤甚。《之室集帖非非草》全部為其自書詩,書寫之時,因事立意,相機行筆。其字型偏長,點畫沉穩,通篇為行草書,多雜加楷體和行楷,整體看頗有《蘭亭序》秀潤和《快雪時晴帖》的優雅,又融入章學筆意,於秀潤中增添了幾分古樸蒼鬱。邢氏兄妹均以“二王”為宗,遍臨唐宋元諸名家。邢侗書法多得大王之雄健,其妹多得大王之秀潤。

邢氏兄妹書法所表現的氣息各有不同。邢侗二十四歲進士登第,官至太僕寺少卿,為政期間,不畏權貴,剛正不阿,造福一方,深得民心。辭官歸裡後,邢侗隱居泲園,減產奉客,仗義疏財。其書法筆力矯健,圓而能轉,矯健多姿,氣勢雄渾,充分體現了一代名儒的豪邁之勢。邢慈靜作為一個柔弱的女子,雖才華橫溢,但卻中年喪夫,晚年喪子,命運多舛。心皈佛教後,講求“心一境性”及“專一所緣”。其晚年書作更體現了居士書家的凝靜和超然。

封建王朝至明代,婦女的精神枷鎖重達極點。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社會氛圍內,女文化名人實屬罕見。像邢慈靜這樣在詩、文、書、畫都有大成且能與鬚眉相頡頏的女子,實在寥若晨星。邢慈靜已離世四百多年了,但其卓絕藝術之花將永遠盛開在華夏的藝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