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人間月色,偏偏在我心上停泊”

“為臣者怎能丟下太子獨逃!”

【一】

月國的皇城被雲國的鐵騎踏破之時,小祭司於亂象中抹去蹤影,萬丈宮階粘上血紅,亦染紅了宮中最淨的一襲白衣。

宮牆破,刀光落,身為月國太子若隨這月國一同消亡,倒也理所應當。

冷劍落下,太子禹白月隨月國而亡,霖國宮牆中多了一位天機盡算的白月公子。

【二】

霖國三十六年,霖國鐵蹄踏碎雲國城池,坊間人皆雲:得白月公子者得天下,霖國若不是得公子白月運籌,怎能才一舉稱強。

雲國被滅的第三年,清月宮來了一位不同尋常的小醫女,若說如何不同尋常——可謂“無恥”。

“都說這白月公子絕世無雙,如今一見果真名不虛傳!只可惜是個瞎子!還是被毒瞎的!”

那姑娘揚著嗓子,口無遮攔,著實令一旁伺候的小宮人明凡嚇了一大跳。

此女名喚露歡顏,是摘了皇榜,才得以站在這大殿之中。三年前白月公子患了眼疾,宮中太醫素手無策,國主這才貼出皇榜,廣招名醫。

清風吹進屋中,挽起屋內幾縷羅幔,從一白衣上略過,為其眼前人籠上淡淡朦朧之意。那人一身素衣盛雪白,氣質獨覺,如謫仙落世,清雅而不失冷冽——朗朗乾坤月,化作此間人。

“是太子手筆。”

禹白月悠悠開口,不鹹不淡,彷彿事不關己命,雖廢了雙眼卻為其染上一抹獨有易碎之美。

眾所周知,國主寵愛公子白月,卻對太子嚴苛至極,想來是嫉恨禹白月,卻又不敢真正要了他的命,唯能用計毒瞎他的雙眸,也難怪三年前太子被國主趕去邊疆守土!

露歡顏倏地收了眼中驚異,抬眸間神色微不可見輕變,道:

“白月公子可籌算天機,竟會如此好欺負得讓旁人傷了眼睛而不回敬?”

天色漸暗,一絲夜風順著金窗撫進大殿,他雖傷了雙眼,卻能順著風的來向尋到金窗的方位,微微轉頭,做出望天的姿勢。

他合著雙眸,不知是想要看些甚。

“若眼前沒有想見之人,這雙眼睛瞎與不瞎又有何所謂。再者說國主對我有救命之恩,太子乃他獨子,我不願傷了他的獨苗罷了。”

清冷的聲色皆是淡然,一字一句說的如此平和,卻令明凡眼中續起傷感之色。

“露姑娘,我與你說這些,不過是想告訴你宮牆無情,還是早些離開吧,我這雙眼太醫都醫治無法,你不必白費力氣。”

露歡顏顯然不願聽話,雙手絞起衣袖,故作一副嬌柔模樣,明知禹白月看不見卻還是衝著他賤兮兮地眨了眨眼,裝可憐亦未曾拿捏好尺度。

“實不相瞞,本姑娘呢除了醫術過人,吃喝嫖賭亦是樣樣精通!如今在外欠了一屁股的賭債……人嘛,求一個快活,為了我日後能繼續快活下去,您就配合配合,讓我死馬當活馬醫,好從宮中撈上一筆,否則我一定會被討債的人打得連我師父都不認得。”

桌上的香爐燃起嫋嫋香氣,是月國獨有的香,名喚月華。國主憂心禹白月思念故土,特地找來這月華以解他思鄉之痛。

“這香真是特別,閒閒其未,嗅之清雅,如月下賞景,舒緩恬淡。”

她變臉似地恢復了那沒正形的笑臉,貪戀桌上的月華香,俯身猛嗅一番。

“公子身子虛弱,切記日日服用我所送的湯藥,佛手、連翹、茯苓、千年人參……按我這方子喝藥,才可將保公子身子無憂。”

她胡亂地將藥方塞進明凡手中,轉身離去,國主的人還在門外等著她回話呢,怠慢不得。到了門前,答言這公子白月的眼睛無藥可醫,但身子倒可以調養一番,急吼吼地討要銀錢。

討錢聲之大傳到內殿眾人耳中,換得明凡好一番咒罵。

“露姑娘倒算是個奇人,這世間能像她一般隨自己心意而活的女子太少太少……”

——若她亦能如露姑娘一般快意地活著,我便放心了,可她向來都是周正的性子。

此後一句,禹白月不曾開口,將它久久地沉在心底。

“叭”的一聲,燭心未爆,點亮金案卻照不明禹白月微沉的神色……

“公子,一切已按您的吩咐準備妥當,若無變故,過不了多久便可從密道悄無聲息地離開宮中,到時候公子便再也不用做國主的提線木偶了……”

【三】

人生在世可有那麼一人,讓你情願為之作繭自縛,刀山火海亦甘之如飴。

禹白月有——那人名喚若星,月國大祭司也。

月後,一樁訊息拌住了禹白月的腳步:太子奉旨重回皇城,只是身邊多了一伺候的絕世美姬,名喚“若星”。

太子歸朝,宮中大辦酒宴為其接風洗塵,露歡顏沾了禹白月的光,來到殿上,躲在禹白月旁身後若無人地胡吃海塞。

“父皇,我帶回的這位美姬起舞與蒸酒很是一絕,不如便讓她奉酒起舞,也好給諸位助助興啊!”

此言一出,眾臣面面相覷,這美姬再不濟也是太子瑾的妾室,如今讓此女子當眾獻酒起舞與那最低賤的樂人又有何區別!

這若星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罷,自此日後眾人提及這個名字,想起的便不再是什麼高貴的大祭司,而是以色侍人的下等樂姬,一輩子屈就在太子瑾的胯下!

太子欲以若星之名戳禹白月之心肺,他們又何必如此不識相的用酒,遂都不敢端杯飲酒只是接過。

“聽聞前月國祭司若星,白月公子摯愛也,我這美姬也喚做若星,要是白月你喜歡我倒可以將她送到你宮中,你二人絮叨絮叨,說不準她還真是你愛而不得的人!”

酒水已送到的禹白月手邊卻遲遲不見接過,白紗遮住了雙眸。國主坐於高位之上,不語地望著禹白月,眼中藏著深意,未曾舉杯。

“白月公子身子羸弱,不宜飲酒,這杯酒便宜小女子我了!”

粉衣一揮,打破僵局,露歡顏揚著慣有的笑臉,嘴角還留著飯菜的殘漬,接過酒杯一仰頭,杯中的酒水便已一飲而盡。

清酒下肚,唇齒留香,可露歡顏還來不及開口稱讚,一絲劇痛由腹內生起,熱流飛速湧上胸口,喉頭一甜,一口鮮血便不受控制的噴湧而出。

黑紫的血沫驚異了整個大殿。露歡顏難以置信地抹去嘴角的血跡,衝至高位,奪過國主手中那杯未動的酒水,送至鼻邊一嗅,臉色鉅變:

“這……這酒有毒!”

酒杯落地,侍衛齊齊護駕,整個大殿亂做一團。

禁軍統領衝上大殿,急報太子瑾私養親兵,藉著宮宴暗中包圍皇城,如今已被禁軍拿下。

不過一炷香,太子瑾意圖謀反,欲屠殺君父之事已成板上釘釘。

眾人皆亂,人群中唯禹白月一人依舊不動聲色坐於席間,宛若這一切他早有預見,冷風撫進大殿,挽起衣袂,倒更添一分遺世獨立,無形中更是與眾不同。

“陛下,謀反乃是死罪。”

風輕雲淡的聲色緩緩而出,卻足以令整個大殿呼吸一滯——國主唯太子瑾一子,即便路到此處,眾人皆不敢提及一個“死”,可他禹白月竟敢……

“禹白月!你——”

藏在懷中的短刀被拔出,一切都來得太快,一個溫熱的身子便撞開酒桌,跌進禹白月懷中,幾點滾燙之物飛濺於面,沾溼了眼前白紗,鮮紅於白紗間暈染,宛若朵朵紅梅開,燙進心底。

眼前是一片漆黑,許久未有的心悸,他伸手去摸懷中之人,難以預料那人的身份,指尖帶著難得的慌亂,直至五指碰到了冰冷的刀柄——有人替他擋下了太子一擊。

太子的咆哮聲漸遠,應已是被禁軍拉開,倏地一隻手死死地握住了他觸及刀柄的五指,一個聲音傳來,艱難地喘息:

“你可是老孃的搖錢樹,我還得從你身上撈錢還債,你不能就這麼死了……這一刀的工錢你可得加倍給我結了……”

語落的瞬間,懷中的人再無動靜,周遭的聲音再次亂了起來,可禹白月卻只聽見了自己的心跳,不斷收緊了顫抖的雙手:

他的心好久不曾跳的這樣快,為了一個女子——露歡顏。

有那麼一瞬,他有些希望這雙眼睛無礙,能瞧瞧這眼前人到底是何模樣了……

【四】

月上中天,秋日的夜無聲中帶著絲絲涼意,小院之中一人佇立,獨吹玉簫,是一首月國的古曲:院中無燈,月色落於禹白月身旁的竹林,投下細碎竹影,斑駁了他一身月華。

腳步聲緩緩而來,驚擾了院中意境,蒼涼的簫聲緩緩而止。

“若雙眸無損,你到底想看什麼?”

露歡顏端著禹白月每日都得服的湯藥快步走進,她醫術高明,身上的傷好得快,前些年喝多了酒,跌進溝裡,第二天依舊在賭桌上大殺四方。

湯藥被推到禹白月面前,他倒沒有服藥的意思,微微抬首,若不是露歡顏知道他壞了眼睛,定然會以為他正望月賞星。

“今夜的月可有星星相伴?”

悠沉的聲音帶著幾分滄桑,這還是露歡顏第一次從禹白月的口中聽出一絲不同尋常的情緒。

一輪殘月映入眼簾,孤月當空,星星不見蹤影,她適時的閉上了嘴,聽著禹白月道出一場珍藏多年的風月……

月國十一年,冬日正盛,大雪暈染了整座宮牆,老祭司帶回了一八九歲小丫頭,選為下一任的小祭司。

初見之時,月色正濃,那小太子路過聖女殿遇上了正罰跪的小丫頭。那小祭司跪在雪光中,腦後的髮帶繫著鈴鐺,在寒風中發出幾聲輕盈的鈴聲。

緣本就是妙不可言之物,只因月夜那一眼,咱們月國的小太子便憐愛由心起,見那小祭司總是孤寂一人,得了空便時時去陪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月的心中住進了一顆星星,許是初見時的雪夜暈醉回憶,又許是祭臺上那一眼遙遙相望,一刻神往。

往後時光看似綿長,實則短得似只能化作夏日的冰糕;冬日的暖湯;又或是春日桃枝下相贈的玉佩。

禹白月的東西一茬一茬的送進祭司殿,卻了無迴應。不過又一場襄王有夢,神女無心。

“殿下,祭司大人向來高潔,又怎會對你容情。她從未愛過你,也不會愛人!”宮人為了敲醒禹白月曾這樣說過。

可嘆,世事無情,雲國的鐵蹄便已逼近。月國不善征戰,宮牆破的那一日,眾人逃竄,混亂中禹白月將若星與老祭司推進鮮少人知的密道,血腥味混著火彈的味道愈發濃烈,密道之外傳來淒厲的嘶吼。

尖利的指甲幾乎隔著衣料刺進皮肉,若星死死地抓住禹白月的胳膊,充滿血絲雙眸幾點熱淚搖搖欲墜,稚子都知留下便是死路一條。

為臣者怎能丟下太子獨逃!

“若星,月國的亡魂已經夠多了。答應我,要快活的活著……”

沾血的手揉了揉她蒼白的小臉,眼中的不捨與淒涼無以復加,侍衛齊齊衝上,將若星奮力地拉開。

“殿下!殿下!禹白月——”

撕心裂肺的叫聲被密道的大門隔絕,那個少年回身離去,衣袂翩然不曾回頭……

故事說盡,聽故事之人飲下佳釀,無比嫌棄:“酸!這情情愛愛,生離死別唯一個酸字可擬!我這輩子啊,天命風流,是不會為了一個人放棄這花花世界的!”

露歡顏抱著酒壺,面頰被佳釀燻的微紅,有了一絲醉態,藉著酒意一轉話鋒。

“太子謀反一事,是你做的。”

此一言,乃是陳述,而非疑問。

“只是推波助瀾。陛下嚴苛,與太子心有嫌隙,三年間暗養兵士。禁軍統領之女曾被太子酒醉輕薄虐待而死,心中早有怨恨,若有人將太子養兵一事告知,他當如何?酒宴前一日,寵妃有孕一事傳到到太子耳中,他又怎坐得住?酒宴之上,太子羞辱於我,實則深知百官不敢淌這渾水,不會飲他的酒,大殿之上權力大過太子,敢飲酒的恐怕也只有陛下一人了。”

言語間,眾人紛紛化作一枚棋子,為人擺弄,而那執棋之人步步籌算,運盡天機,不負世人尊稱一聲“白月公子”。

“公子,喝藥吧。”

露歡顏解了惑,將已涼的湯藥送至禹白月手中,自行轉身離去,抻著胳膊,漫不經心一聲喃喃: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院中恢復寧靜,許久禹白月緩緩起身,端起藥碗反手之間,湯藥盡灑,一滴不剩。

擋刀又如何,著宮牆之內最不缺的便是苦肉計,國主尋來的名醫他不會再信,這碗湯藥他不會飲下,之前每日亦是如此。

曾幾何時他也曾想過就此做這一輩子臣子,以報救命之恩。可忠心、隱忍換不來信任,只換得兩碗毒藥,一碗害他三年不見光明,另一碗更是欲在宴會之上要他的命。

“對不住,這世間我能信可信之人早已死絕,如今我誰也不信。”

【五】

太子謀逆之事傳的舉國皆知,國主忍痛將其問斬,太子身死,禹白月又怎有命好活。

只是禹白月還從未想過奉命來取自己性命的會是露歡顏。

“以公子的才智,可算到了今日的結果。”

藥汁端到了禹白月面前,湧至鼻尖再非藥香,而是令人鼻澀的怪味。

“自然。”

世人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國主惜他的謀算,卻又懼他不忠,遂三年前默許太子毒瞎他的雙眼,看似大公無私嚴懲太子,實與他失去光明相比,三年戍守邊疆不過蜻蜓點水一般的責罰。

國主早對禹白月多有忌憚,如今太子被害,終是留他不得了。

禹白月摸著茶盞,斯里慢條的為露歡顏倒上一杯新茶,推至她面前,這時候他倒還有心情喝茶。

“既已知道,為何還要如此?太子廢你雙眼之時你都未動殺心,為何今日要費心算計,枉送性命?”

茶水騰起嫋嫋熱煙,氤氳了禹白月的眉眼,露歡顏端起茶盞,禮貌的飲下,放下之時茶盞清楚地瞧見他無聲地捏緊了衣袖,用力之大,手背經絡爆起,無須睜眼睜已是滿臉肅殺。

“傷我,我可以不與之計較;可若有損若星之名,哪怕只一分一毫——不行。”

若星二字乃他心中逆鱗,即是遺憾而不得善果的摯愛執念,亦寄託他對月國的滿腔思念。

死有何懼,被桎梏在這宮牆之內看似一身白衣,不染纖塵,實則早已血染白袍,傷人傷己,化作高位者手中的一支提線木偶,永不得自由,生不如死。

幾個月前,禹白月本已安排好了出逃之計,太子卻以若星之名挑釁,那他便是搭上性命亦要他萬劫不復!

“公子情深似海,讓我都不禁有些心動了呢。”

輕飄飄的一句話不知真假,卻搏得禹白月一笑,此一笑不因旁的,只是有趣。

“公子可曾想過,這毒會是我給你送。”

“我倒好奇是什麼能讓露姑娘這樣一個瀟灑之人奉命來殺我,不若你本就是國主之人,從前一切皆是你接近我的偽裝;又或是那日你為我擋刀,陛下疑心你已為我所用,若你不殺我;死的便會是你。”

禹白月一轉話鋒,聲色復而平緩,算盡他天機不敢當,但猜透這點緣由他倒還有些自信,不過是他偏於前者。

駭人的笑聲響徹大殿,恣意放縱,露歡顏笑得前俯後仰,眼角應笑翻出淚花。她向來不知恥,不曾想了到這時竟仍不改本色,毫不掩飾:

“我的公子啊……我這一生無甚追求,就想快活地過日子!聽聞鹿城景美人善,我此生最想的便是去那開一家男妓館,給自己養一院子的兔兒爺!陛下許諾,若能制一奇毒,置人於死地後呈急症而亡之狀,堵住悠悠眾口,便賞我黃金萬兩,送我前往鹿城。”

——禹白月,不管是偽裝,還是保命,你皆高看我了。

藥碗送進禹白月手中,遞碗的手觸及禹白月指尖,冰冷的指消弭於露歡顏手中的溫熱。

毒汁溫熱,掌心亦暖,可那一句“高看”卻冷若冰霜。

“我倒好奇,這三個月我熬藥,替公子擋刀,可曾換得對我信任半分?”

禹白月不答,一絲笑意在嘴角漾開,輕輕一揚唇角,似夜風輕撫紗幔,露出了一抹玉色的月華,夢境般溫和。

無人明白他再笑甚,露歡顏看著他白衣被夜風挽起,燭火搖曳間他緩緩雙手捧著藥碗,依舊禮貌周正,答非所問道:

“露姑娘真乃我此生遇見最有趣之人。若我雙眼可見,我想我會願你瞧瞧你的模樣。”

語落,禹白月端起了藥碗,湯藥還未入喉,一個重物倒下的聲音便率先響起——露歡顏伏倒在桌上,雙眸緊閉,手邊是飲盡的茶盞。

當禹白月伸手將她探尋,她已不省人事。

“月國國破,我信之人皆死,宮牆之內,我輔之人於懼我之能,如今也要殺我。這世間我早已失去了信任的能力。我祝你下輩子瀟灑無憂,開一間妓館,別再踏入這宮門。”

此夜之後,人世間再無白月公子。

【六】

露歡顏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幼時的一場雪,那時她還不叫露歡顏,甚至沒有名字……

那時她打翻了香爐被師父罰跪殿前,飢寒之際一個身影已然靠近。

“你就是小祭司?你喚做什麼?”

她初來宮中許多人都不認識,但眼前這小少年天之驕子,誰人不曉——白月殿下,未來月國的王。

她一張小臉凍得通紅,連唇齒都冷得發僵:“師父說了,祭司——國之信仰也,眾人只需記得一聲尊稱,不需要有名字。”

撥出的熱氣暈染成云云白霧,氤氳了她話中的情緒,模糊了那本就深藏的一絲落寞。她本是孤兒,無父無母,沒有名字,亦沒有夥伴,似生來就是孤星一顆,偌大的世間唯獨多了她一人。

三個月前,路遇老祭司算得她天命不凡,遂收為弟子,帶回宮中。

雪落無聲,禹白月屈膝蹲在她面前,一雙眉眼清明的似容這世間所有的山明水秀,襖子上藍色的流蘇微微蹭到了她的素衣。

“一個人怎能沒有名字呢?”他微微一笑,話語間帶著孩子才有的語調:稚氣的篤定。小小的手掌拂去她眉間霜雪,隨後抬眸四下探尋了什麼,直至下巴高高抬起,望向天際才滿意的停下搜尋的眼神。

——叫若星可好!日後我為月國的月亮,你便若那顆星星,與我一同保我月國千秋萬代。

墨色的蒼穹中一輪白月高掛,沒有繁星如許,唯有一顆孤星相伴,倔強的於月輝之散發點點光芒,點綴了月色。

藍襖落在她肩頭,驅散她周身的寒氣。

四目相對的那一瞬,她第一次明白了何為溫暖,非溫飽而來的暖意,而是來自心間的溫熱,一點一點沁入她心底,捂出一株春日的花。

當若星恍然意識到自己有名字時,襖子的主人已然離去,留下的除了一襲溫暖還有那一盞金燈。望著那跳動的燭火,在她心頭埋下火種,令她明白了一個道理:

原來一個人可以為了一句話;一個名字,甘做信徒。

而後諸多冷淡,只因祭司本該無慾無望,一心祈求國之太平,若她不加掩蓋,信仰動搖,民心不穩又何來的國之穩定。

亡國之際,她免於一死,為了禹白月一句“快活地活著”,她開始學醫,除此之外喝酒賭錢逛窯子,看似瀟灑活得歡歡喜喜,實則如她的化名一般——臉露歡顏,卻不知心早已是一片荒蕪。

若星知禹白月未死,總盼著能重逢,不想師父佔得最後一卦,言月國萬千亡魂死於戰火,不得安息,唯有以月國高位者之名命祭奠方能安息。

“你若不殺了他,為師死不瞑目!月國的子民亦不得安息!”

但從前不能隨心所欲的相親相近,這一次她想真正快活的為自己做一件事——保他性命,還他自由。於是乎她飲了換聲之藥,揭了皇榜。

宮宴那一日,她嗅出了酒中的怪味,接機替禹白月飲下,將太子謀逆一事推上高潮……一切事情皆有盤算。

夢境到了盡頭,一輛馬車藉著晨光穿過幽幽密道,衝上山崖,駕馬之人拉住了韁繩,停在了崖邊!

一群黑衣人緊隨其後,虎視眈眈的盯著馬車。國主派姓露的丫頭毒殺禹白月,不想卻被他順著偷設的密道逃了。

駕馬之人於呼嘯的狂風中叫停馬車,車身一震,車內的人重重撞上車身,從夢中醒來。

露歡顏,不對,該是若星,她看著自己一身白衣,竟是禹白月的衣服,頭上戴著素白的斗笠,遮住了面容,她回味起昏死之前的那杯茶,恍然大悟地叫到:“竟是了迷魂藥!”

“禹白月,休要白費力氣,你已無路可逃。”

馬車外的人大吼一聲,車伕倉皇逃竄,她捏緊了拳頭,猜測著眼前的一切,定下心來,塔踏下馬車,山風呼起她衣袂翩然,凌冽得如高崖之上的一朵雲彩。

颯!

狠箭掀翻了那人頭頂的紗笠,劃破面頰,鮮血微染白紗,隨著箭風一同飛落山崖。

“禹白月,你已死到臨頭!”

山頂的風越發狂卷,殺手看著斗笠之下那張臉,眼中不曾有半點波瀾,好似眼前站的真是禹白月,而非若星。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山崖之上那個姑娘再無平日的戲謔之色,一雙眼睛清明似水,淡泊如雪,與平日的露歡顏判若兩人。

“公子禹白月擅自逃出皇宮,國主派我等絞殺!”

殺手拉弓搭箭,箭鋒直指若星的心房。

歡喜湧上心頭,她聽著禹白月已逃離皇宮,欣慰的勾起了唇角,心中記掛著他可有飲下自己為他送去的最後一碗湯藥,那藥可醫他雙眸,還他光明……可這些人為何追趕自己自此,又為何喚自己為白月公子?

來不及發問,飛箭已至,可比這更讓人肝腸寸斷的是殺手的最後一言,傷人肺腑,致人死地:

——國主要禹白月的命,公子亦要世間一個已死的白月公子。

他們是國主的人,亦是禹白月的暗兵,國主他死,而他需要一個替死鬼。

纖細的身影身負數箭落下山崖,素白的髮帶白綾一般繾卷著風遠去。

若星死了,萬箭穿心,死於她愛了一輩子之人的手;死於這多年分別光陰之中;死於這毀人心性的宮牆陰詭。

死時她想起自己與禹白月的對話,她問

——我倒好奇,這三個月我熬藥,替公子擋刀,可曾換得對我信任半分?

她倒忘了,那時禹白月不答,便是答案,這世間他只信若星,而不信露、歡、顏。

曾經月國宮牆內那兩個無憂自在的少年早已隨月國而亡:她不再是殿下最信任的若星;而是醫女露歡顏,而禹白月亦不再是那個清朗的太子殿下;而是攪弄人心的白月公子。

【七】

三個月之後,霖國千里之外燕國的一處桃花源中一位小廝正收拾著壓箱底的包裹,霍然一塊玉佩從箱底滾落,他好奇的將箱中的衣料搬出,一封信箋露了出來。

“公子!這竟藏著一封信!不知是何人寫的,還有一隻玉佩呢!”

明凡大聲呼喊,來到桌前,陽光從窗邊落下,只見一白衣公子獨坐桌前,桌上的香爐中染著從霖國宮中帶著的月華。那公子手持玉筆,眸前蒙著素紗,雖是瞎子卻能在宣紙之上落下絕頂的墨跡。

這樣白衣,這樣的淡然,不是禹白月又會是誰。他終於逃離了那個陰冷的皇宮,每日在這桃林中喝茶寫字,只是不知為何他的身子倒是江河日下,整個人更顯單薄。

明凡將信箋拆開,信中只留下了一行字,他自覺的唸了起來:

雙眼復明後要快活地活著,如今再也沒什麼能困得住你了,你再不是被囚在籠中的月亮了。

一句話弄得明凡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卻認出了那字跡,驚呼起來:“這字倒像是出自露姑娘之手!”

啪。

禹白月手中的玉筆落在桌上,墨跡毀了一副好字,他似想到了什麼身子著魔般發顫,臉色鉅變,伸手討要玉佩與信紙,玉佩送進他手中,那紋路如此,可又熟悉恍若隔世——他數年前他桃枝下他贈予若星的那塊。

“可……可有落款?!”

“未有,只是信角畫……畫了一顆星星。”

語落,禹白月渾身一震,一口鮮血從口中噴湧而出,染紅了他領口的白衣。白月公子絕頂聰明,又怎會還串不起著一切,下一瞬他再次嘔出鮮血,破敗的風箏般跌落地面,不省人事。

半個時辰後,明凡急匆匆地帶著大夫衝進家中,禹白月已悠悠轉醒。

老大夫嗅著滿屋的月華,尋至香爐,慌忙將香爐扔了出去,嘆道:

“這香中藏了一味毒藥,雖一時不能見效,但若日日燻點,必要人性命殺人於無形!”

從前太醫說不所以然,只因鎖了國主授意,不敢多言,離了皇宮倒隨意一個大夫都診的出病果,國主真實好心機,好算計!

一瞬間的悵然若失,還記初見之時,她也曾說過這香特別,如今想來竟是這個意思。

一番診治,大夫長嘆一聲,搖了搖頭,下了診斷,離開了小屋:

“公子慎重劇毒,這毒經年累月,若是早個三月我用佛手、連翹、茯苓、千年人參熬成湯藥日日服用,還有可能康復,可如今……怕是隻能等死了……”

殺人誅心也不過如此——這樣的藥方他一早聽過,那湯藥也曾日日送至他面前,可卻皆被他灑盡,如今病入膏肓,毒至肺腑,是他活該應得。

“哈哈哈哈……竟是這樣……竟是這樣!”

竟是他一手毀了本該到來的光明,殺了自己一生摯愛!

癲狂的笑聲響徹整個小屋,明凡從未見過禹白月如此的恣意的大笑,這笑中滿是譏諷絕望,悲慼至極。

口中湧出的鮮血梗住了他的笑聲,他失去力氣倒在床榻之上,氣息奄奄,卻用盡全力握住了手中的玉佩。

淚水浸溼了眼前的素紗,他緩緩將握著玉佩的放置心口,氣若游絲:“病入膏肓,這樣也好……我本該不得好死……”

小屋陷入一片死寂,最後一滴淚從禹白月眼角溢位,那淚中彷彿在嘆:

算天機;算時運;算人心;卻算不透你一人;算漏了你愛我。

【八】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一語成讖。

故事終此,不甚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