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洲讀城|寧波園林真的是“聊且為之”麼

甬派君有話說

今年是寧波建城1200週年,亦是寧波公佈為歷史文化名城的35週年。甬派文藝頻道特地約請了天一閣博物院副院長張亮開設專欄《芙蓉洲讀城》。他將從見證了城市形態、風氣、文脈變遷延續的月湖芙蓉洲“出發”,來帶我們一起閱讀寧波這座歷史文化名城。

芙蓉洲讀城|寧波園林真的是“聊且為之”麼

天一閣景緻,圖片由湯丹文拍攝。

前面一篇文章基本解釋了宋初之前寧波城的演變過程。侯仁之先生在論述北京城西北方向園林扎堆的原因時,曾提及“海淀臺地”的概念,正因為“海淀臺地”與周邊形成勢差,使萬泉河水和永定河故道得以滋養這一區域的水系,進而出現明代的勺園、清代的“三山五園”等名園聖景。同樣的,當宋代寧波城的淡水保障穩定下來時,也到了談一談寧波城裡園林的時候了。實際上月湖在出現“十洲聖景”時,本身就演變成了一種園林形態——城市公共園林。

說到寧波園林,我們往往會引用明末文學家張岱《日月湖》中“月湖一泓汪洋,明瑟可愛……”這段文字,但是在我看來這段133個字的評價中,只有71個字算得上是正面評價,後面一半卻更加值得玩味,試取其中兩句:

“四明縉紳,田宅及其子,園亭及其身。平泉木石,多暮楚朝秦,故園亭亦聊且為之,如傳舍衙署焉。”

芙蓉洲讀城|寧波園林真的是“聊且為之”麼

張岱的《日月湖》收錄在他的《陶庵夢憶》中圖片來自《陶庵夢憶全譯典藏版》作者午歌先生。

在張岱看來,實用主義的寧波人在園林上面往往缺乏長久打算,自然也維持不了可持續的打理經營,處於“聊且為之”的水平。那麼實際情況果真如此麼?我們就從月湖這個大型公共園林談起。

宋代,城市形態發生鉅變,白居易時代“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那樣時空分割的坊市制度走向終結,寧波也是如此。儘管寶慶《四明志》裡面我們依然可以數出羅城內的四廂五十一坊,但是坊市互融、宵禁鬆動,城市的性質、空間、人口都發生了深刻的變化。而有宋一代統治者又對公共園林的建設比較重視,於是韓琦《定州眾春園記》中“天下郡縣,無遠邇小大,位署之外,必有園池臺榭,觀遊之所,以通四時之樂”的景象普遍出現。臨安(杭州)西湖,慶元(寧波)日月湖,濟南“一城山色半城湖”都是宋代打下的基礎。與此同時,由於文人階層的崛起,使得漢晉以來園林的“士流”味道逐步趨向了文人趣旨,從嘉祐錢公輔,到元祐劉淑,再到紹聖劉珵,不到半個世紀間,月湖築臺植花、積土建堤、提名歌詠,每一個環節都充滿了“海外仙洲”“隱逸塵俗”“寄情山水”的文人意味,也奠定了之後千年的基本氣質。

芙蓉洲讀城|寧波園林真的是“聊且為之”麼

月湖景緻,圖片由龔紅雅拍攝。

當然,宋代月湖上的私家園林亦是名園迭出。宋代說月湖,繞不過史家。史浩在竹洲上建真隱觀,壘石為山,引泉為池,模仿四明山峰形態,宋孝宗御書“四明洞天”;史彌遠建府第於芙蓉洲,築別業於雪汀;史彌堅建府第於菊花洲寶奎廟之右;史守之在芳草洲建碧沚樓藏書……正所謂“誰移洞天,跨湖之藪?曰惟史氏,十據其九!”。但是,私家園林最為輝煌的時代,無論是藝術水平還是繁榮程度,還是要看明清的。

提起明清寧波園林,很多讀者應該會料到我打算說一說天一閣範氏的園子,但是在這一篇裡,先介紹明清時期範氏家族曾經有過但未能保留下來的三個園子,而寶書樓的明代園林將會留在以後細說。這幾個園子,說不上一代名園,但各有特色,代表了明代寧波城內園林的不同側面:

範欽相對早期的一處園林就是碧沚,位於湖中四島最北側的芳草洲,前文提過宋代史守之於芳草洲上築樓藏書,宋寧宗御書“碧沚”賜之,守之死後藏書樓由侄子史文卿繼之,在書樓南筑石室“山澤居”。所以吳潛感嘆“碧沚風流人去後,石窗景物春深裡”。入明後,《敬止錄》載:“(碧沚)正德間為豐考公(豐坊)所有,後售之兵部侍郎範欽……”,這才到了範欽手中。關於明代碧沚園的景觀,範欽的一首《過碧沚》可做參考:

草閣懸湖上,春來一漫遊。

露華浮小徑,蘭氣襲芳洲。

笑我便魚鳥,從人呼馬牛。

漁郎亦何意,欸乃下中流。

彼時的碧沚園雖仍有林池閣亭,但主要的氣質還是“樸野生趣,隔絕塵世”,引得範欽自比漁郎,打算沉浸於一湖秀水之中。

芙蓉洲讀城|寧波園林真的是“聊且為之”麼

今日碧沚東側景緻,圖片由作者拍攝。

第二個範氏園林,講一講有爭議的十洲閣。全祖望說宋代的十洲閣在花嶼的壽聖院,但自宋至明島上建築多次毀建,嘉靖間又成為張時徹別業,已無宋時遺蹟。我們從沈明臣、範欽等人的詩中,多次看到一個聚會場所——十洲閣,應是屬於範欽的另一處別業。近年來也有學者提出天一閣原名為十洲閣,亦有本院前輩撰文反駁,認為範氏十洲閣在碧沚。我們暫把爭議放下,先來看看先看沈明臣直接描述十洲閣景緻的兩首詩。

《七月晦夕集範司馬十洲閣分吾字》:

盡日坐冰壺,風流宛自都。

主樽開鑿落,客劍佩昆吾。

秋樹侵孤驛,斜陽截半湖。

憑高雙醉眼,一鳥去來無。

《陪宋初陽胡安父集範司馬別墅十洲閣》:

十洲高閣紫煙中,城郊山川宛委東。

九曲朱欄花外雨,千章綠樹晚來風。

歌聞欸乃漁舟聚,望入蒹葭水驛道。

蕩槳百壺能取酒,罰詩金谷未教同。

芙蓉洲讀城|寧波園林真的是“聊且為之”麼

1920年代的湖心西橋,橋東側就是花嶼(可能是宋代十洲閣所在地)。

另外還有範欽的多篇關於十洲閣聚會的詩文,有興趣的讀者可參看《天一閣集》《天一閣·月湖歷代詩詞彙編》等,但寫景的部分大同小異,其中“斜陽截半湖”“一鳥去來無”的開闊空間顯然不同於天一閣的宅居庭院,而高閣、朱欄的描述與明代碧沚的質樸野趣似乎也不相同,這十洲閣究竟在何處,筆者也很好奇啊。

第三個範氏園林是西園,是一個清代園林,建園者是陪同黃宗羲登樓的範光燮及其子,位置就在今天一街長春路口東南,尚存清代法雲庵一座。這是一座小型宅居庭院,範光燮《希聖堂同天樂月下觀梅因懷西園別業》詩前短序雲:“因憶予天一閣后辟西園,繞屋裁梅,方池引水,每花放時坐臥園中,風遞清香,波澄明月,老子於此,興復不淺……”。《四明談助》載:“範氏西園在司馬第之西,背城面河……園內前建佛堂,後列書屋,饒竹木、蔬筍。康熙間範德化(光燮之子)為母奉釋所建。至今範氏奉釋者每於此習靜。”傳統語境裡,西側位往往是安靜和私密的,因為女眷住在西側才會有《西廂記》,因為西側適合聊天才能“共剪西窗燭”,顯然西園也是這麼一座梅竹繞屋、方池開天,誦經聲、讀書聲繚繞的宅居園林。

芙蓉洲讀城|寧波園林真的是“聊且為之”麼

明末清初範氏西園(家庵)、範氏司馬第及周邊府第區位推測圖,本圖由天一閣博物院文保部繪製

當然範氏家族在望春、桃源和茅山也有一些墓莊、山莊,但我們這次主要討論的是羅城範圍內的園林,寧波羅城地處平原,按照明代《園冶·相地》的分類法,主要是江湖地、榜宅地、城市地這三類,而城外涉及的山林地、郊野地、村莊地則不在本文討論範圍內了。不過話說回來,現在要回答寧波人面對園林的態度是否“聊且為之”還尚早,我們還將在下一篇解剖一隻“麻雀”。

人物名片

芙蓉洲讀城|寧波園林真的是“聊且為之”麼

張亮,法學碩士,現任寧波市天一閣博物院副院長。中國文物保護技術協會會員,寧波市文物博物與考古學會副秘書長。研究領域為浙東歷史地理研究、不可移動文物及文化遺產保護等

一審:龔紅雅 二審:湯丹文 三審:王存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