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鐸評《紅樓夢》之五六:賈寶玉自書“偈語”裡藏著什麼秘密?

王鐸評《紅樓夢》之五六:賈寶玉自書“偈語”裡藏著什麼秘密?

寶玉與黛玉

王鐸評《紅樓夢》之五六:賈寶玉自書“偈語”裡藏著什麼秘密?

看官,在《紅樓夢》第二十二回裡,真是連環掛連環,故事套故事。讀者似乎有種緣溪而行的感覺,一會兒是山明水秀,一會兒是峰迴路轉,一會兒是大漠烽煙,一會又是滿眼的桃花梨花杏花照人、夕陽胭燦、月華如水……

接著上一回的“鳳姐點戲”,咱們繼續往下說,這次就該講賈寶玉的自書偈語了,這也是第二十二回裡的故事,是看戲之中、還有戲裡戲外發生的故事。

翻開古本《紅樓夢》,抄文如蟻,但見書中寫道:

至上酒席時,賈母又命寶釵點。寶釵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臺山》。

寶玉道:“只好點這些戲。”

寶釵道:“你白聽了這幾年的戲,哪裡知道這齣戲的好處?排場又好,詞藻更妙。”

寶玉道:“我從來怕這些熱鬧。”

寶釵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齣戲熱鬧不熱鬧?是一套‘北點絳唇’,鏗鏘頓挫,韻律不用說是好的了,只那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極妙,你何曾知道?”

寶玉見說的這般好,便湊進來央告:“好姐姐,念與我聽聽。”

寶釵便念道:“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寶玉聽了,喜的拍膝畫圈,稱之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

林黛玉道:“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先唱,《妝瘋》了。”

說的湘雲也笑了。於是大家看戲。

以上這段,看似全是對話,可意味深長。你看脂硯齋如何批評:

是極!寶釵可謂博學矣。不似黛玉,只一《牡丹亭》,便心身不自主矣。真有學問如此,寶釵是也(此處是脂硯齋揚釵抑黛之筆)。

此闋出自《山門》傳奇。近之唱者,將“一任俺”改為“早辭卻”,無理不通之甚。必從“一任俺”三字,則“隨緣”二字方不脫落。

趣極!今古利口莫過於優伶。此一詼諧,優伶亦不得如此急速得趣,可謂才人百技也。一段醋意可知(這是說,黛玉見寶玉如此欣賞寶釵,乃醋意大發)。

看官,要欣賞這段文字,還得從寶玉一大早就拉著黛玉過來看戲,並被黛玉稱之為“借光兒”說起。這不,不但這“光兒”是“借”上了,更沾上了寶釵的學問。黛玉當然就坐不住了,便脫口而出,說是《山門》還沒進,就《妝瘋》了。呵呵!

林黛玉的用典,真可謂信手拈來,單刀直入,活學活用,立竿見影。儘管脂硯齋是在捧釵損黛,可黛玉的才華詞章,在此卻如一道雨後彩虹,橫空出世,霞光逼人。

好處是黛玉的話裡藏鋒,含而不露,直達寶玉心底。你看她把寶玉比作魯智深,稱其還沒進五臺山的山門,就魂不守舍地、醉噀噀地“裝瘋”了。

看官,一出《山門》戲,前面已經說過,在此不另。而 《妝瘋》戲,說的是唐代尉遲敬德裝瘋的故事。這裡雖是黛玉的諷刺,可當真沒有直說,只提戲名。從這裡,我們即可知道,黛玉也許點的正是這出《妝瘋》戲。史湘雲特別可愛,她只是聽著,一言不發,自管看戲。看什麼戲?嘿嘿,這戲裡是戲,戲外也是戲。

以下,書中仍寫道:

至晚席散時,賈母深愛那作小旦的與一個作小丑的,因命人帶進來,細看時益發可憐見。因問年紀,那小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嘆息一回。賈母令人另拿些肉果與他兩個,又另外賞錢兩串。

脂硯齋在此批道:

是賈母眼中之見,心內之想。

這裡,表現了賈母的慈悲之心。同時,也引出了一段本不該有的“情景再現”,使得故事情節急轉直下。你看——

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象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

寶釵心裡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說。

寶玉也猜著了,亦不敢說。

史湘雲接著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樣兒。”

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使個眼色。

眾人卻都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不錯。

一時散了。

看官,此處無聲勝有聲。請看脂硯齋和畸笏叟批道:

事無不可對人言。

口直心快,無有不可說之事。

湘雲、探春二卿,正“事無不可對人言”芳性。丁亥夏 笏叟

兩位批書者意見相同,都贊成史湘雲的心直口快,都認為這種比喻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畸笏叟還拿探春做比,認為探春恐怕和史湘雲一個觀點。

其實,他們哪裡知道先前發生的一些事情?哪裡能夠知道黛玉的心?古語云:女兒心,不可測。這就應驗了。你再往下看,事情果真就發生了,紙包不住火了:

晚間,湘雲更衣時,便命翠縷把衣包開啟收拾,都包了起來。

翠縷道:“忙什麼,等去的日子再包不遲。”

湘雲道:“明兒一早就走。在這裡作什麼?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麼意思!”

這裡,脂硯齋批道:

此是真惱,非顰兒之惱可比。然錯怪寶玉矣,亦不可不惱。

看看,這史湘雲的拗脾氣也上來了。都說人家直,人家傻,看看,這小丫頭也不是吃素的。脂硯齋說她使起性子來,比黛玉厲害。寶玉要受夾板兒氣了。

咱們往下看——

寶玉聽了這話,忙趕近前拉她說道:“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她惱。誰知你不防頭就說了出來,他豈不惱你?我是怕你得罪了她,所以才使眼色。你這會子惱我,不但辜負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若是別人,那怕他得罪了十個人,與我何干呢?”

湘雲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說她、拿她取笑都使得,只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她。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她,使不得?”

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為你,反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踐踹!”

湘雲道:“大正月裡,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說著,一徑至賈母裡間,忿忿的躺著去了。

呵呵,這是湘雲急了。脂硯齋批道:

玉兄急了。

千古未聞之誓,懇切盡情。寶玉此刻之心為如何?

書中繼續寫道:

寶玉沒趣,只得又來尋黛玉。剛到門檻前,黛玉便推出來,將門關上。寶玉又不解何意,在窗外只是吞聲叫“好妹妹”。黛玉總不理他,寶玉悶悶的垂頭自審。

襲人早知端的。當此時,斷不能勸。那寶玉只是呆呆的站在那裡。

脂硯齋是個明白人,他對於襲人評價道:

寶玉在此時,一勸必崩了。襲人見機甚妙。

再往下看——

黛玉只當他回房去了,便起來開門。只見,寶玉還站在那裡。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關,只得抽身上床躺著。

寶玉隨進來問道:“凡事都有個原故,說出來,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惱了,終是什麼原故起的?”

林黛玉冷笑道:“問的我倒好,我也不知為什麼原故。我原是給你們取笑的?拿我比戲子取笑。”

寶玉道:“我並沒有比你,我並沒笑,為什麼惱我呢?”

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

寶玉聽說,無可分辯,不則一聲。

下面是“脂畸”的三條批語:

可謂“官斷十條路”,是也(中國有句老話,叫做“官斷十條路,九條民不知。”這意思是說,斷不清的官司,說不完的人情。脂批極是)。

何便無言可辯?真令人不解。前文湘雲方來,正言彈妒意。一篇中,顰、玉角口後,收至褂子一篇,餘已註明不解矣。回思自心自身是“玉顰之心”,則洞然可解,否則無可解也。身非寶玉,則有辯有答。若寶玉,則再不能辯,不能答。何也?總在二人心上想來。

此書如此等文章多多,不勝列舉,機括神思自從天分而有。其毛錐寫人,口氣傳神攝魄處,怎不令人拍案稱奇叫絕!丁亥夏 笏叟

哎喲,他們二人批得真好,真傳神!

再往下看吧:

黛玉又道:“這一節還恕得。再你為什麼又和雲兒使眼色?這安的是什麼心?莫不是她和我玩,她就自輕自賤了?她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貧民的丫頭。她和我玩,設若我回了口,豈不她自惹人輕賤呢?是這主意不是?這卻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個偏又不領你這好情,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惱她。我惱她與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

看官,這裡說的,大家都能看明白,且看批書人是怎麼想的:

顰兒自知雲兒惱,用心甚矣!

顰兒卻又聽見,用心甚矣(這裡說是寶玉和湘雲說的話,恰巧讓黛玉給聽到了。所以,她本來已經沒有氣了,這回是惱上加惱了)!

問的卻極是,但未必心應。若能如此,將來淚盡夭亡,已化烏有,世間亦無此一部《紅樓夢》矣。

神工乎,鬼工乎?文思至此盡矣!丁亥夏 畸笏

批的好啊!

看官,咱們不妨再往下看:

寶玉見說,方才與湘雲私談,她也聽見了。細想,自己原為她二人,怕生隙惱,方在其中調和,不想並未調停成功,反已落了兩處的貶謗。正與前日所看《南華經》上,有“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訊若不繫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語。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想來,目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酬妥協,將來猶欲何為?想到其間也無庸分辯、回答自己,轉身回房來。

林黛玉見他去了,便知回思無趣,賭氣去了。一言也不曾發,不禁自己越發添了氣,便說道:“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也別說話。”

哎喲喲,黛玉這話說的挺狠的,也挺絕的,真是氣瘋了的絕情話!

且看眾多脂批:

按原注:“山木,漆樹也。精脈自出,豈人所使之?故云‘自寇’,言自相戕賊也。”

源泉味甘,然後人爭取之,自尋乾涸也。亦如“山木”意,皆寓人智慧聰明多知之害也。前文無心,雲看《南華經》,不過襲人等惱時,無聊之甚,偶以釋悶耳。殊不知用於今日,大解悟、大覺迷之功甚矣。市徒見此必雲:前日看的是外篇《胠篋》,如何今日又知若許篇?然則彼只曾看外篇數語乎?想其理,自然默默看過幾篇,適至外篇,故偶觸其機,方續之也。若雲只看了那幾句便續,則寶玉彼時之心,是有意續《莊子》,並非釋悶時偶續之也。

且更有見前所續,則曰“續的不通”,更可笑矣。

試思寶玉雖愚,豈有安心立意與“莊叟”爭衡哉?且寶玉有生以來,此身此心,為諸女兒應酬不暇。眼前多少現成有益之事,尚無暇去做,豈忽然要分心於腐言、糟粕之中哉?可知除閨閣之外,並無一事是寶玉立意作出來的。

大則天地陰陽,小則功名榮枯,以及吟篇琢句,皆是隨分觸情。偶得之,不喜;失之,不悲。若當作有心,謬矣!

只看大觀園題詠之文,已算平生得意之句,得意之事矣。然亦總不見再吟一句,再題一事,據此可見矣。

然後可知前夜是無心順手拈了一本《莊子》在手,且酒興醮醮,芳愁默默,順手不計工拙,草草一續也。若使順手拈一本近時鼓詞,或如“鍾無豔赴會,其太子走國”等草野風邪之傳,必亦續之矣。觀者試看此批,然後謂餘不謬。

所以可恨者,彼夜卻不曾拈了《山門》一出傳奇。若使《山門》在案,彼時捻著,又不知於“寄生草”後,續出何等超凡入聖、大覺大悟諸語錄來。

黛玉一生是聰明所誤,寶玉是多事者情之事也,非世事也。多情曰多事,亦宗《莊》筆而來,蓋餘亦偏矣,可笑。

阿鳳是機心所誤,寶釵是博知所誤,湘雲是自愛所誤,襲人是好勝所誤,皆不能跳出“莊叟”言外,悲亦甚矣!再筆。

看他只這一筆,寫得寶玉又如何用心於世道。言閨中紅粉尚不能周全,何碌碌偕欲治世,待人接物哉?視閨中自然如兒戲,視世道如虎狼矣,誰雲不然?

顰兒雲“與你何干”?寶玉如此一回,則曰“與我何干”?可也。口雖未出,心已悟矣,但恐不常耳。若常存此念,無此一部書矣。看他下文如何轉折。

只此一句,又勾起波浪。去則去,來則來,又何氣哉?總是斷不了這根孽腸,忘不了這個禍害,既無而又有也。

呵呵,看官,這麼多的批語,你看起來累也不累?好處是,我都給細加了標點,想必還是輕鬆而有味道的吧?咱們再往下看正文:

寶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襲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說,只得以他事來解釋,因說道:“今兒看了戲,又勾出幾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

寶玉冷笑道:“她還不還,管誰什麼相干?”

襲人見這話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笑道:“這是怎麼說?好好的大正月裡,娘兒們、姊妹們都喜喜歡歡的,你又怎麼這個形景了?”

寶玉冷笑道:“她們娘兒們、姊妹們歡喜不歡喜,也與我無干。”

襲人笑道:“她們既隨和,你也隨和,豈不大家彼此有趣。”

寶玉道:“什麼是‘大家彼此’!她們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談及此句,不覺淚下。

看來,賈寶玉這次是真正動了情了,觸動神經了,哀莫大於心死了,萬事皆空了。且看後面的脂批吧:

此是極心死處,將來如何?

一說必崩(特指事到此處,不能再勸,襲人心裡明白)。

一說就惱。

大奇大神之文。此“相干”之語,仍是近文與顰兒之語之“相干”也。上又來說,終存於心,卻於寶釵身上發洩。素厚者,唯顰雲,今為彼等尚存此心,況於素不契者,有不直言者乎?情理筆墨,無不盡矣。

先及寶釵,後及眾人,皆一顰之禍流,毒於眾人。寶玉之心,實僅有一顰乎?

拍案叫好!當此一發,西方諸佛亦來聽此棒喝,參此語錄。

還是心中不靜、不了、斬不斷之故。

批得好,批得奇!看官,此回已到精彩之處了,不能不繼續往下看:

襲人見此光景,不肯再說。寶玉細想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來,翻身起來至案,遂提筆立佔一偈雲:

你證我證,

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

斯可雲證。

無可雲證,

是立足境。

寫畢,自雖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寫在偈後。自己又念一遍,自覺無掛礙,中心自得,便上床 睡了。

且看脂批:

此是忘機大悟,世人所謂瘋癲是也。

已悟已覺,是好偈矣。寶玉悟禪亦由情,讀書亦由情,讀《莊》亦由情。可笑。

自悟則自了,又何用人亦解哉?此正是猶未正覺大悟也。

此處亦續“寄生草”。餘前批雲不曾見續?今卻見之,是意外之幸也。蓋前夜《莊子》是道悟,此日是禪悟,天花散漫之文也。

前夜已悟,今夜又悟,二次翻身不出,故一世墮落無成也。不寫出曲文何辭,卻留於寶釵眼中寫出,是交代過節也。

好,脂批得好!不用我多說話了。只說一句,“寄生草”是詞牌。且再往下看:

誰想黛玉見寶玉此番果斷而去,故以尋襲人為由,來視動靜。

襲人笑回:“已經睡了。”

黛玉聽說,便要回去。

襲人笑道:“姑娘請站住,有一個字帖兒,瞧瞧是什麼話。”說著,便將方才那曲子與偈語悄悄拿來,遞與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寶玉一時感忿而作,不覺可笑可嘆。便向襲人道:“作的是玩意兒,無甚關係。”說畢,便攜了回房去,與湘雲同看。

次日,又與寶釵看。

寶釵看其詞: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看畢,又看那偈語,又笑道:“這個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兒一支曲子惹出來的。這些道書禪機最能移性。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都是從我這一支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說著,便撕了個粉碎,遞與丫頭們,說:“快燒了罷。”

看官,都說林黛玉是小性、小心眼兒,從她與湘雲和寶釵的這段關係的處理上,她還是很大度的,有城府的。現在,讓我們一起欣賞一下下面的批語吧:

這又何必?總因慧刀不利,未斬毒龍之故也。大都如此,嘆嘆!

是個善知覺。何不趁此大家一解,齊證上乘,甘心墮落迷津哉?

黛玉說“無關係”,將來必無關係。

餘正恐顰玉從此一悟,則無妙文可看矣。不想,顰兒視之為漠然。更曰“無關係”,可知寶玉不能悟也。餘心稍慰。

蓋寶玉一生行為,顰知最確。故餘聞語,則信而又信,不必定玉而後證之,方信也。餘雲,恐他二人一悟,則無妙文可看。然欲為開我懷,為醒我目,卻願他二人永墮迷津。生出孽障,餘心甚不公矣。

世雲損人利己者,餘此願是矣。試思之,可發一笑。今自呈於此,亦可為後人一笑,以助茶前酒後之興耳。而今後天地間,豈不又添一趣談乎?凡書皆以趣談,讀去,其理自明,其趣自得矣。

卻不同湘雲分崩,有趣!

出自寶釵目中,正是大關鍵處。

看此一曲,試思作者當日發願不作此書,卻立意要作傳奇,則又不知有如何詞曲矣。

拍案叫絕!此方是大悟徹語錄,非寶卿不能談此也(此處的“寶卿”,即寶釵也。這是脂硯齋對於寶釵的佳譽)。

看官,最好緊的,就剩最後一段了,趕快看吧:

黛玉笑道:“不該撕,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痴心邪話。”

三人果然都往寶玉屋裡來。

一進來,黛玉便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你有何貴?爾有何堅?”

寶玉竟不能答。

三人拍手笑道:“這樣愚鈍,還參禪呢。”

黛玉又道:“你那偈子末雲:‘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還未盡善。我再續兩句在後。”因念雲:“無立足境,是方乾淨。”

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役火頭僧。五祖欲求法詞,令徒弟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彼時,惠能在廚房碓米,聽了這偈,說道:‘美則美,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這句譏諷,尚未完全了結,這便丟開手不成?“

黛玉笑道:“彼時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只是以後,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所知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禪呢。”

寶玉自以為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素日不見她們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來她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自尋苦惱。想畢,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一時玩話罷了。”

說著,四人仍復如舊。

唉,一場大戲終於落幕,四人同歸於好,換了天地!真真令人高興。下面,還是要看一看脂硯齋的精彩批語:

拍案叫絕!大和尚來答此譏諷,想亦不能答也。非顰兒,第二人無此靈心慧性也。

拍案叫絕!此又深一層也。亦如諺雲:“去年貧,隻立錐;今年貧,錐也無。”其理一也。

出“語錄”,總寫寶卿博學宏覽,勝諸才人。顰兒卻聰慧靈智,非學力所致,皆絕世絕倫之人也。寶玉寧不愧殺?

前以《莊子》為引,故偶續之。又借顰兒詩一鄙駁,兼不寫著落,以為瞞過看官矣。此回用若許曲折,仍用老莊引出一偈來,再續一“寄生草”,可為大覺大悟已。以之上承果位,以後無書可作矣。卻又輕輕用黛玉一問機鋒,又續偈言二句,並用寶釵講五祖六祖問答二實偈子,使寶玉無言可答,仍將一大善知識,始終之跌不出警幻幻榜中,作下回若干回書。真有機心遊龍不則之勢,安得不叫絕?且歷來不說中,萬寫不到者。己卯冬夜。

總之,如果叫我來評價寶玉偈子的真諦,用現在的話說,只兩個字,即“無語”。而黛玉給他補續的兩句,才是悟禪真言,也用兩個字來表達,即“放棄”。在這裡,寶玉的所謂“你證我證”中的“證”字,本是佛語,意為“頓悟”或“徹悟”。

看官你想,寶玉悟禪,還想著將立錐之地,當作“立足”之境,這怎麼能行?而黛玉卻來得淋漓痛快,將其“立足”的“錐影”也給拿掉了,豈不是“乾淨”?茫茫世界,還原本真。

這不能不使我想到黛玉寄人籬下的境遇,也不能不使我想到黛玉那如雨似河的眼淚。它是無根之水,悲喜之液,心靈之泉,來無蹤,去無影,豈不是禪機的最好寫照?我為《紅樓夢》而感嘆,再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