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民歌有個浪漫的名字

西北民歌有個浪漫的名字,叫「花兒」,在青海、甘肅、寧夏地區流傳千年,曲風豪放,唱詞亦是放蕩不羈,被視為大西北的魂魄。每年六月六,西北三省遍地「花兒會」,青年男女呼朋引伴前來相聚,對歌傳情。有人說,動輒20萬人參與的「花兒會」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音樂節。而對於異鄉人來說,這樣沉浸式的民間音樂盛宴,快樂得簡直有點不真實。

《中國這麼美》第三集來到了甘肅臨夏和尕慫的老家靖遠,以《早知道在家待這麼久》《甘肅有個大夫叫霞霞》火遍全網的張尕慫,與甘肅歌手李敬進、蘭州籍專欄作家韓松落,三位好朋友結伴共赴六月六花兒會,與民間藝人對歌,在親戚家吃流水席,在懸崖邊上悠然開唱……

當他們回到張尕慫出生的山頭村,發現這個村子因拆遷已然廢棄多年。張尕慫很生氣,彷彿最珍貴的東西被搶走了。尕慫的聲音紮根在黃土裡,萌芽在西北高原上,彷彿從千年前傳來,跨越時空仍然蒼勁有力。

韓松落說,「西北人就是這樣,逐水草牛羊而居,習慣荒涼、習慣廢墟。也許房子能被推掉,城牆也會毀滅,但故鄉不會,故鄉早已深深烙印在每個人心裡,離家多遠、多久,依舊清晰而有力量。」

在「中國這麼美」總導演王聖志看來,這一集拍攝的是人回到了人出生的地方,其實他拍的也是歌回到了歌出生的地方。

撰稿|韓松落

編輯|許 靜

出品|FigureVideo

《中國那麼美》第三集預告

作 者 |  韓松落  |▼

《中國這麼美》播了第一集之後,我看到有人說:這個節目有點奇怪。

似乎,直接說不奇怪,也有點奇怪。那就打個比方吧,你可以把這個節目,看做一張「胸片」。

不是普通照片,不是藝術照,不是糖水片,而是胸片。

某一年,某一天,某個瞬間,摘下所有裝飾品,被照透了身體的你。那個瞬間的你,是獨一無二的你,早一秒,你年輕一秒,晚一秒,你老了一秒,而那個瞬間的你,就是當時的你,你來不及修飾自己肺葉的脈絡,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結節,就被拍下了一張最清晰的影像。那之後,時間之河滾滾向前,你也知道了如何修復自己的瑕疵,但你再也不是那一瞬間的你。

這樣一幅作品,美不美?美。

我曾在王聖志導演的兩部作品裡出鏡,一部是《文學的日常》,另一部就是《中國這麼美》。今年夏天,我和音樂人張尕慫、李敬進一起參加了臨夏的松鳴巖花兒會,還去了張尕慫的老家靖遠——正是這些經歷讓我悟到了「胸片」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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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被拍攝的人來說,參與這兩部紀錄片是很輕鬆的。因為王聖志導演拍片子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幾乎沒有設計。

這種「沒有設計」並不是建立在全然的隨機、全然的放縱的基礎上,而是精密的設計,加上一點無為而治的個人性格的結果。

王聖志導演和《中國這麼美》團隊在開拍之前做了大量的調研,作為一個以音樂人為被攝體的紀錄片,他們先確定了樂隊和歌手名單,瞭解他們的作品和來歷,反覆商談,然後大致確定拍攝地點,走紀錄片必須要走的流程,勘景、調研,跟樂隊反饋。

但是等到真正開始拍攝,所有這些都隱藏了。給到被拍攝者的,是一個大致的主題,和大致的地理環境,以及大致的曲目。沒有提任何要求,沒有要求穿什麼衣服,必須要做什麼事,必須要說什麼話,都沒有——約定的時間地點,碰頭、上車、走人。就開始了。

剩下的就交給天與地了。

​西北民歌有個浪漫的名字

在參與拍攝《文學的日常》之前,我其實不知道他們需要我做什麼,如何呈現。我也看了《文學的日常》第一季,作為參考,熟悉了他們的語勢:一位來訪者探訪擔任主咖的著名作家。但播出的成片裡,節目中的兩個主人公,作家和他的好友,他們之間的提問、回答,那些結構性的東西,都已經被剪掉了,剩下的就是交談,和自我的呈現。

我的拜訪物件是作家李修文。我想仗著我對作家本人的瞭解,完成這個過程應該不難。但到了鏡頭前,我的準備失效了。因為我和李修文很熟,所以我不知道如何表現出「我不瞭解李修文」,不知道如何站在觀眾的立場上讓他們來熟悉他。

我不是那樣的人——就是會井井有條地提問,有理有節地走進對方世界的人。一句話,是個沒有戲的人。

王導演於是上場了,擔任那個幕後的提問者,行動的驅動者,這麼一來,整個結構,以及整個趨向就變了,這一集,不是我探訪李修文,而成了我們一起行腳,一起被瞭解。我的戲份無形中增加了,我和李修文的主次結構就變了,這並不是我想要的。

但王導接納了這種狀態。他要的就是我這種狀態,就是我這樣一個人,以這樣一種方式,去探訪李修文。

就是那一瞬間的胸片。

因為,那時那刻和當時的我,的確就是這樣的,如若修改,如若掩飾,都會成為虛妄。

到了《中國這麼美》,情況又變了,雖然同為土生土長的甘肅人,我和那兩位音樂人沒有那麼熟,很難及時對他們的行動作出反應,於是我就成了一個較為突兀的存在「在現場」。但是王導還是接納了這種存在。

那麼,我是不是瞭解紀錄片或者這種偏生活美學和行動發生的節目呢?我是瞭解的,我做過紀錄片,也做過真人秀,那些作品,通常要有精確的設計,並且精準地貫徹執行。

而不論《文學的日常》還是《中國這麼美》,貫徹的是另一種表達方式,它們都是放羊式紀錄片,王導是在精確估算了羊群的構成、性格、行動軌跡,以及草原的草種、風向、地理環境之後,把羊放到了草原上,只告訴他們,你們就在這裡活動,其餘的就交給天與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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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裡的人,是被攝體,而不是被寫體。

但是,經過這兩次拍攝,我發現這種放羊式記錄裡,有另一種真諦,於是我套用「只要活著就有好事發生」做出了總結:「只要出門就有邂逅」。只要走出去,還怕遇不到人?還怕沒有好事發生?只要走出去,只要伸出手來,就有人和你握手,只要給出笑臉來,不怕沒有人回個笑臉。

這也是行走的真諦。

關於這段經歷,我寫在了另一篇文章裡:

春天的敦煌的田野,杏花有點寥落,梨花正喧鬧,楊樹和柳樹,遠看是霧濛濛的綠,近看,只有初萌的萬千芽點,楊柳迸芽時候那種特別的油香,撲鼻而來。而曠野裡,到處都被一種來歷不明,似有還無的金光籠罩。

最難忘是,在敦煌城外的小村子裡,幾個男人搭著梯子,在榆樹上採榆錢,一個人登梯子,另外幾個人掌著梯子,一把長鐮刀在樹上那個人手裡,輕輕一挑,就割下些細枝,落在地上,跳躍著,帶點苦香。我們在旁邊圍觀,一位大叔說,走。旁邊就是他家,去他家喝茶。我們對視一下,就跟著去了。

在大叔家裡,他搬來小桌子,擺了椅子,請我們坐下,又端上小白杏杏幹,焦棗,給我們講他的生平故事,當過民辦教師,開過廠子,做過生意,還給我們唱了一段秦腔。他的院子裡也有榆樹,不高,結著小小的榆錢,樹枝在風裡彈跳,幹了的榆錢,變成蟬蛻一樣的薄殼,透明,輕軟,不斷地落在地上。

拍完了,我們離開小院,回頭看,那棵榆樹還在風中彈跳,我有點遺憾我不能在這樣的院子裡留得再久一點,也有點遺憾,應該再抓一把焦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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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夏松鳴巖,正逢六月六花兒會,我們在那裡遇到了各種各樣的人。有個老爺子,每年都和家人一起來看花兒會,有個歌手,平時就在臨夏的茶園裡唱花兒,遇到花兒會,就來和別人對歌。

靖遠,張尕慫的家,他的親戚們全都趕來撐場子了,全家人在院子裡,煮羊,包餃子,做流水席。

靖遠,張尕慫的出生地山頭村,那裡的住戶幾乎全部搬到山下了,留在村子裡的,只有三四戶人,其中有一戶,是張尕慫的遠房親戚,老兩口,守著兩間房子,和一群羊,和簷下的一窩燕子,我在他家吃了午飯。吃完飯,嫂子說,那邊山上有一大片苜蓿地,花開的時候很好看,她想帶我們去看看,我們繞過一片殘垣斷壁,到了山坡上,看到了那片苜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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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說,她覺得孤單的時候,就來這裡看看苜蓿花。

另一戶,也是張尕慫的遠親,那天,他們一家正在給綿羊剪毛,我們樂呵呵地在一個廢棄的荒園裡看他們剪羊毛。

在張尕慫家的老園子裡,他很自然地講了他往日生活的點滴。那時候,他在這塊草地玩耍,覺得草地很大很大;他爬上樹摘棗子、杏子。說著說著,他很自然地跳上牆頭,彈著三絃唱了一首歌。要是擱在以前,上牆頭是會被爹媽罵的吧,但這一次,沒有人罵他。

在我們到靖遠的前一天,靖遠下了今年最大的一場暴雨,去張尕慫家的山道異常泥濘,我們集體下來推車,順便踩泥巴。

在回去的路上,我們發現了一片芒草坡,坡的盡頭是懸崖,懸崖前面,就是淡綠色的茫茫群山,和飛速流走的雲。在那裡,張尕慫唱了《擊壤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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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有生以來看過最激動人心的現場。

我猜想,對王聖志導演和這支龐大的團隊的工作人員來說也是這樣。所以,王導假裝(一定是假裝的)這遍沒有航拍,這遍有瑕疵,總之找了各種藉口,讓張尕慫唱了好幾遍。

張尕慫唱完的時候,突然靜下來的片刻,我聽到風吹芨芨草葉的聲音。

全都是偶遇,全都沒有設計,就像……一張隨遇而安的胸片。

一張四月二十五日的敦煌的胸片,一張某時某刻,作家李修文在敦煌荒野裡,說出「人民」時候的胸片,一張六月六日松鳴巖的胸片,一張靖遠縣城的胸片,一座被荒廢的小村的胸片,一張在風雲流轉的芒草山坡上,唱出《擊壤歌》的本鄉本土的歌手的胸片。

每一張都是中國某個瞬間的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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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胸片,美不美?美。

這張胸片,也可以有另一種拍法,更靠近綜藝,結構也作為片子的一部分直接呈現出來,而不是隱在幕後。

但那不是王聖志,也不是痛仰樂隊、五條人樂隊、九連真人、康姆士樂隊、低苦艾樂隊、張尕慫、李敬進、小河、陸晨、鍾立風、莫西子詩、蛙池樂隊,他們不應該是被寫體,他們只要作為被攝體,就已經足夠了。

也不是某個瞬間的真實中國。

這個瞬間的中國,因為真實而美,因為拍攝者最小的干擾,最隱蔽的設計而美。

因為放羊人和被放羊的人,都興盡而歸而美。

就像豆瓣短評裡有人說的:

本來以為聽了那麼多年的痛仰的歌再聽會膩,但發現在政和空曠的屋頂上、在村口唱這些歌又是另一種化學反應。

歌回到了歌出生的地方。

這樣的瞬間,這樣的胸片,美不美?

我想很美。

大型戶外音樂紀實節目《中國這麼美》每週四晚21:00在海峽衛視、東南衛視、騰訊影片同步播出。Figure聯合制作,完整版音樂人物故事,請關注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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