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傷逝,明明是自己的愛和不愛都來得太快,卻怪故人心易變

《魯迅全集‬》·《傷逝》

魯迅的傷逝,明明是自己的愛和不愛都來得太快,卻怪故人心易變

人生若只如初見,是不是就不會總是看到易變的故人心了?但問題是,真的只有故人心易變嗎,易變的難道不是還有自己的一顆心嗎?

一年之前,涓生也住在會館裡的被遺忘在偏僻裡的破屋裡,是那樣地寂靜和空虛,但除了寂靜和空虛,常常還含著期待:期待子君的到來。

“在久待的焦躁中,一聽到皮鞋的高底尖觸著磚路的清響,是怎樣地使我驟然生動起來呵!於是就看見帶著笑渦的蒼白的圓臉,蒼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條紋的衫子,玄色的裙。她又帶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樹的新葉來,使我看見,還有掛在鐵似的老幹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

那時他們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她總是微笑點頭,兩眼裡瀰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

那時,他已經記不清那時怎樣地將他的純真熱烈的愛表示給她。於是他們同居了,挑選了共同居所,傢俱很簡單,但已經用去了他的籌來的款子的大半;子君還賣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環。他攔阻她,還是定要賣,他也就不再堅持下去了;他覺得是如果不給她加入一點股份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兩性的觀點總無法相通,真是有趣,在涓生看來,同居屋的租金,讓子君加入一點股份去,是為了讓她自覺住的心裡舒服,透著高高在上自以為是的瞭然。而曾經愛過的年輕姑娘們大抵都知道,賣掉戒指和耳環拿回來的錢交的房租,並不僅僅是房租而已,那是慎重開始自己與他的愛的小窩的一把鑰匙,開啟新生活的鑰匙,那新生活之所以值得期待,只因為裡面有他,而他愛她。

看了這一點涓生的所謂“股份”,突然就明白了失戀失婚的多半原因,從這段關係一開始,大家的目標和對目標的理解就出現了偏差,分崩離析也只是時間問題了。

子君不愛花,但養了狗和雞,給甜蜜的同居生活增添了很多煙火氣,但她不知道涓生並不喜歡那狗和雞,而涓生也並不告訴子君他不喜歡那狗和雞。

涓生說,“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我和子君說起這,她也領會地點點頭。”

於是,子君竟胖了起來,臉色也紅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務便連談天的工夫也沒有,何況讀書和散步。

沒有時間讀書和散步的子君,開始學習洗手作羹湯的子君,做菜雖不是子君的特長,然而她於此卻傾注著全力;對於她的日夜的操心,使他也不能不一同操心,來算作分甘共苦。況且她又這樣地終日汗流滿面,短髮都粘在腦額上;兩隻手又只是這樣地粗糙起來。

慢慢變得不那麼美麗可愛起來了,於是涓生自言,“人們真是可笑的動物,一點極微末的小事情,便會受著很深的影響。”

要寫作的涓生可惜沒有一間靜室,子君又沒有先前那麼幽靜,善於體帖了,屋子裡總是散亂著碗碟,瀰漫著煤煙,使人不能安心做事。

“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飯;子君的功業,彷彿就完全建立在這吃飯中。吃了籌錢,籌來吃飯,還要喂阿隨,飼油雞;她似乎將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構思就常常為了這催促吃飯而打斷。即使在坐中給看一點怒色,她總是不改變,仍然毫無感觸似的大嚼起來。”

相處總是比相愛難太多了,因為要柴米油鹽,因為要吃穿住行,就像同住之後,李敖才發現,女神胡因夢上廁所也會憋紅了臉。子君又怎麼能免俗?!自然是俗起來,並且開始一直俗下去。

於是他們吃掉了子君養的雞,又因為狗吃的太多,而趕走了狗,涓生覺得他做的對,不對的是因此而不開心的懷念那隻狗的子君。

他覺得“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極冷的早晨,這是從未見過的,但也許是從我看來的怨色。我那時冷冷地氣憤和暗笑了;她所磨鍊的思想和豁達無畏的言論,到底也還是一個空虛,而對於這空虛卻並未自覺。她早已什麼書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著是求生,向著這求生的道路,是必須攜手同行,或奮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著一個人的衣角,那便是雖戰士也難於戰鬥,只得一同滅亡。”

於是,他希望她自己離開他了,當然是要她自己離開,否則他便要承受拋棄的罪惡感,於是他跟她談娜拉的出走,稱讚娜拉的果決,並且,估計子君應該無須顧慮,勇往直前,因為他不愛她了,由於他的不愛,反倒可以認為對於子君是件好事,因為子君更可以毫無掛念地做事去了。

真是動聽啊,他愛她,所以她要來到他的生命裡跟他一起時時為了愛情更新,創造。他不愛她了,所以她就該乾脆利索地離開他的生命裡,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只留下他們所共同擁有的財產。

男性對於女性所有的懂事,善解人意的要求原來有如此具體的標準體現。

愛情這玩意兒啊,如此飄渺,來和走都半點不由人。愛她的時候大概也是真的愛吧,嫌棄她的時候大概也是真的嫌棄吧,女神怎麼能操心吃喝拉撒睡這些凡夫俗子也會的事情呢,女神自然應該餐風飲露,只談詩詞歌賦風花雪月的。

愛情當然只用談的就夠了,但過日子可不是隻用談就足夠了的。於是可以拿起筆的他們書寫到,哎哎,人生若只如初見,她永遠是當年我愛上的那個不用操心世俗的女神該有多好。一定是她,是她在日常庸俗裡變了,或者是她以前隱藏的太深了。所以啊,真是故人心易變,一定都是故人的錯,辜負了我……

子君終是死了,死了也好,難免下一次愛情再來的時候提不起信心,忘不了被拋棄還要請她自己下臺一鞠躬的冷漠。又或者乾脆回絕了下一次愛情再來的任何一個點燃小火苗的機會。死了也好,死了才有機會活在那個涼薄之人心裡,永遠有個位置,供他憑弔,供他寫字懷念,表演他自覺的情深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