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花辭061

沈喻身處軍營,收到家中來信,知道仙珠病重,眉頭不禁深鎖。

為官不易,越是身居高位,越是如履薄冰。

臥榻之側且容他人安睡?非是一句虛話。功高蓋主,必招禍端。這個節骨眼上,仙珠又……

“爹爹,百姓又給我們送牛羊來了!”

沈祁陽一掀營帳進來,興奮得手舞足蹈。他這次立下赫赫戰功。少年英雄,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

趕跑了夷狄,邊民為了感謝沈家軍,自發給軍隊送來牛羊豬肉,還在道路兩邊架設起長棚殺雞宰羊,款待凱旋的將士。

沈喻巍然坐於主帥之味,聽到這些,臉上沒有流露半絲欣喜之色。甚至有些冷淡地說道:“把百姓勸走,所送之物不要留下,如果不行,也要照價給付銀兩。還有路上的長棚,令他們趕快拆掉。”

“這是百姓們的心意——”

沈喻一掌拍在案上,怒罵道:“你是大將軍還是我是大將軍?說了多少次,軍營中沒有父子,只有將軍和士兵!你要喚我大將軍!”

“是,大將軍。”

沈祁陽垂首出去,責人把送禮的百姓轟走。

將士們都不懂這是何故,明明是打了勝戰,為什麼要像吃了敗戰一樣窩窩囊囊。

沈喻也不能解釋,胡亂發一頓脾氣,令人整頓軍馬,清點戰俘。安頓好一切,垂頭喪氣進來,心情和營帳外的將士們一樣洩氣。

沈喻冷冷看著兒子,這位久經沙場的將軍,經過的世事比他的孩子聽過的故事還要多。

什麼是君,什麼是臣,什麼是恩,什麼是威,他比誰都理解得更深刻。

月圓到最滿處,就要走向虧。

他這一輩子最大的榮光興許就在這裡。往後如果不能更進一步,榮光就要開始虧損。

眼前的戰爭是勝利了,但剩下的戰役還才開始。沈家軍能躲得過夷狄人明晃晃的刀子,可不一定躲得過帝京裡的暗箭。多少人已經磨刀霍霍,就看如何下手。

他敢居功自傲嗎?

沈喻深知自己沒有資格。

沈祁陽雙手抱胸坐著,氣鼓鼓坐在他的對面。沈喻看到沈祁陽臉上的傷,知道這孩子年輕氣盛,正是張狂的時候。卻偏偏要把張狂壓下去,怎能服氣?

他把家信遞到沈祁陽面前,“你阿孃的來信,看看吧。”

沈祁陽猶豫一下,拿過信。一目十行,快速飛過。站起來說道:“仙珠什麼時候病的?還……還這麼嚴重?”

離家之時,她還活蹦亂跳,纏著要跟他一起來知州。怎麼轉眼間就病得路都走不了?

沈祁陽擔憂片刻,轉瞬想到另一個問題。他憂鬱地看著父親。

如果仙珠真的病得起不來,還能不能嫁給馳睿?進而想到另一個問題,皇上為什麼還遲遲不立馳睿為太子?

這才是沈家最大的隱憂。

沈喻把信收起來,沉吟道:“不管如何,先回家再說。”

知州傳來喜報,熱切地盼望的勝利終於來到眼前,皇后不禁流下熱淚。

閔氏進宮,兩妯娌相對而泣。

“娘娘終於守得雲開。”

沈方思哭道:“哥哥辛苦,如若沒有哥哥在前方奮勇殺敵,哪裡有我和馳睿在宮裡的立錐之地?我這個皇后憋屈啊。德貴妃日夜相逼,在宮裡人人只認有長秋宮的貴妃,不認楚雲宮的皇后。她把皇上緊緊攥在手裡,我要得見一面聖顏都不可得。嫂嫂,不瞞你說這兩年我……真是怕得很,就怕皇上被她魅惑,要把江山傳給三哥哥。”

“娘娘莫哭。等的將軍回朝,德貴妃的囂張日子也就到了頭。睿親王是皇長子,正本清源得百官擁護,皇上絕不會不顧百官和天下百姓,封一個庶子為太子的。”

沈方思哭著又笑道:“現在我什麼都不擔心了。一是等哥哥班師回朝,二是希望仙珠的病快些好起來。等到仙珠和馳睿開枝散葉。我們就算功德圓滿了。”

閔氏亦是淚眼婆娑,心裡更為仙珠的病而憂愁不已。

楚雲宮裡是熱淚和歡喜,長秋宮則是靜得可怕。德貴妃心神不寧,在秘藥房裡轉來轉去,一會兒拿起這個,一會兒放下那個。

實在耐不住,悄悄走到前殿。皇上正在殿上和莫視議事。她不敢靠得太近,隱隱聽到皇上在大發雷霆。

“一群酒囊飯袋,什麼為國殺敵,永保邊疆?都是為自己!四十萬大軍圍不住區區五萬人馬!硬讓他在眼皮子底下跑了?一句窮寇莫追,夷狄人被逐漠北就完了!沈喻不是自比霍去病嗎?怎麼不直追漠北腹地!他這是放虎歸山,將來必是要後患無窮!”

計錕氣得跌坐王座,他知道沈喻想要什麼。

太子之位,懸而不決。沈喻就永遠不會放下戒心。

他們做過朋友、做過同窗、做過兄弟、做過情敵也做過戰友。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復雜的關係和感情。沈喻沒有把夷狄人趕盡殺絕,是深知敵國破,謀臣亡。

謀臣要想不亡,就永遠不要把敵國破到無法復起。只要夷狄得騎兵還在漠北遊蕩,沈家軍的地位就永遠不可動搖。

“皇上,這是臣截獲的軍報,知州之戰,我軍的糧草、馬匹、士兵沒有不足備的。在河谷地帶我軍已成包圈之態,眼見就要把夷狄全族盡殲。沒想到,卻讓他們撕開口子往漠北逃竄而去。沈喻還下令窮寇莫追,不許沈家軍趁勝追擊。臣懷疑,沈喻和夷狄勾結。不如請讓臣去抓幾個沈家軍的部將回來問一問,就知道沈喻到底有沒有異心。”

計錕揚眉一視,道:“你莫不是想屈打成招?”

作為皇帝的眼線,暗衛司的手段血腥殘酷,入了暗衛所的門,從沒有全須全尾出來的。

莫視跪道,“臣不敢。臣這麼做也是為皇上。”

“諒你也不敢。”計錕冷哼一聲,“大將軍如日中天,手裡有兵有糧,朕都要忌憚三分。你現在去抓他的人是準備不要命嗎?”

聽到皇上不許他亂來,莫視的表情浮出三分沮喪。他和沈喻的關係,好比宮中的德貴妃和皇后,水火不容。都想給對方下絆子。

“你也別灰心,有些事得慢慢地來,繼續暗中監視,尤其是他的黨羽和親朋。只要不打草驚蛇,狐狸尾巴總會露出來。”

“臣遵旨。”

莫視躊躇滿志邁出宮門,廊柱後那抹影子幽幽一晃,閃過半邊月亮般白淨的臉。他悄然無語,對著那抹影子視若無睹。

德貴妃擦了擦眼睛,咬牙切齒痛罵自己幾句。轉臉換上得體的微笑,端著湯藥,婷婷然往皇上走去。

“皇上,該吃藥了。”

計錕揉按著跳痛的太陽穴,看著眼前的德貴妃,不高興地說道:“你怎麼來了,莫視呢?”

德貴妃溫溫語道:“莫大人都走了。”她笑著親手把湯藥送到他的嘴邊。

計錕厭惡地皺了皺眉頭,把她推開,起身往外走去。

計錕突然的行為讓德貴妃摸不著頭腦,這麼多年,長秋宮就是他待得最久的地方。這一句話不說,就走出來,就是他肚子裡蛔蟲也鬧不清。

潘甲緊跟慢攆地問:“陛下,想去哪兒?奴……奴去備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