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知音談幾句,不對知音枉費舌尖

​對了知音談幾句,不對知音枉費舌尖

九十年代中後期,經常下鄉,偶爾還要留到村裡住上一晚。吃飯都是在支書家裡吃的,雖然是家常便飯,倒也可口。象徵性的付款,支書一律拒收,說來幫我們都夠意思了,再收飯錢,我還算人嗎?時間長了,我們覺得不好意思,有時下鄉了,會從城裡買些肉菜之類的帶去,自己也吃,支書家裡人也吃,算是覺得一種補償吧。

有幾次就住在支書家裡,晚上村裡黑洞洞的,也沒什麼娛樂設施,除了去支書屋裡看電視,也會聚集幾個人打牌或者喝酒。打牌總會掛點小彩,只出不進,打出來的錢,就去買酒買菜,然後胡亂喝上一場。

有天晚上,住在村裡,支書說今晚請的有說書的,晚上喝罷湯去聽說書吧。晚上我們把碗筷一撂,就都去村委大院聽說書了。說書的場地就紮在村委大院裡,還從屋子裡扯了一根電線,用竹竿挑著一個燈泡,下面放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放了一個暖瓶,一個水杯,中間放了一個裹著紅布的話筒,後面是一個凳子,非常簡單,如此而已。桌子前面已經圍坐了一些觀眾,前面的多是上了年紀的老年人,四周還有許多小孩子在跑來跑去。

說書先生在一個村民的帶領下進場了,先生是個盲人,臉上卻帶著笑容。這笑容是他的標誌,是無意義地笑著,好像在緩解他看不見的尷尬似的。安頓先生坐下,先生摸摸索索地將樂器一一放下,捆綁在桌子上,只見有梆子、旁邊還綁了一面小鑼,先生面帶笑容的拉著胡琴,拉出幾個音節試音,場上逐漸開始靜了下來。

據管事的村民介紹,今天請的這個先生,姓李家是南陽的,自幼說書,已經在這個行業幹了幾十年了。介紹完畢,現場還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說書的李先生,喂喂兩聲,試了一下話筒,敲了一陣鑼後,然後拉著胡琴就開唱了。

先生的嗓音很啞,一聽就是那種菸酒嗓,也可能是平時唱的太多,累壞了。我仔細聽了聽,大概聽出先生唱的,都是大實話,什麼意思也沒有的大白話,聽了一遍,我居然就記住了,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依然還記得清楚,也算是奇了怪了,都說民間的藝術有生命力,看來還是很有道理的:

吃飽飯肚子不飢,出來大門朝東去,腿肚朝西,走兩步退兩步等於沒走,老丈人是一門正經親戚,要不是跟恁閨女連著親,我打你個老鱉孫。

這幾句類似定場詩的唱詞,經過老藝人那飽經滄桑的嗓子唱出,有了一種很大的反差,這種反差就引出了意想不到的喜劇效果。最關鍵的是,那老藝人滿面笑容,看上去人畜無害,卻唱出了這樣的廢話,下面的群眾鬨堂大笑,有的老太太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忙扯了衣裳角擦淚,嘴裡卻是呵呵地笑個不停。

老藝人聽到大家都笑了,自己也覺得也開心,又是一通鑼,然後又唱了起來:

說的是臘月二十一,老頭老婆去看戲,老頭前面走,老婆後面跟,老頭放了一個拐彎屁,崩了老婆一臉灰~~~~~唉唉唉... ... ...

下面依然是一片笑聲,整個村支部的院子成了笑的海洋。老藝人似乎很得意,嘿嘿地笑著,牙根都露出來了,牙根很長,牙齦暴露在外面,看上去有點瘮人。

一般這種說書的,最愛說的就是三國裡面關公段,還有河南的李豁子離婚什麼的。果然一會兒,老藝人唱了一段關公,唱的應該是灞橋挑袍,三國裡關公在曹營了十二年,忽然知道了大哥的下落,就掛印封金,和曹操告別,尋找大哥了。曹操知道訊息,一路追趕,追到了灞橋之上,想挽留關羽,並送上一件新戰袍。誰知關羽並不領情,只是用刀將袍子挑了過來,就又繼續上路了。

但老藝人唱的版本很淳樸,很接地氣,完全是農村版的曹丞相和關公對話,當時,我唱詞記得不是多全,前幾日在網上見到了這些唱詞,於是那晚上的事就記起來了,把唱詞發在這裡,與大家一起欣賞:

曹丞相騎黑驢上了灞橋,見關羽連忙把手來招,叫二弟你細聽分曉。在曹營俺待你可是不薄,哪頓飯不是四個菜三個火燒?你不愛吃急壞了你曹家大嫂,擓籃子去地裡把野來薅,薅來了馬齒莧為你蒸了菜包。搬蒜臼還把蒜汁搗,蘿蔔絲拌香油調了又調。我對你一片心蒼天可表,有半點孬主意我是屌毛。

唱詞完全是河南農民的思維,在老藝人包括他師傅的認知裡,騎個黑驢就是最大的榮耀了,四個菜三個火燒就是待客的最高標準,馬齒莧蒸菜包蘸著蒜汁吃,就是幸福美滿,曹丞相都這樣對待關公了,但關公還是要走,急的丞相都賭咒發誓了。演出的物件是農民群眾,農民群眾聽得也合情合理,藝人和群眾的認知都在一個水準,事情是一個事情,只不過是低配版的罷了。

可惜,那時的我對此是不屑一顧,純粹是當笑話,當鬧劇來看的。我那時迷戀Beyond,聽《光輝歲月》《海闊天空》等,覺得聽粵語歌才是高雅,其餘的都是低俗,連衣著髮型都是學香港明星的。自然是對盲人藝人說書是不感興趣,還覺得好笑,怎麼會有人聽這個呢?

其實,後來我明白了,我要是給那些村民們唱粵語歌,他們也是聽不懂的。就像那年的冬天,我冒著嚴寒在村裡給他們寫對聯,那時我正學著章草,一直用章草寫對聯,村裡人看不懂我寫的字,甚至覺得我寫的是日文片假名,覺得我不如他們村裡的書法家寫的好,道理是一樣的。

難難難,道德玄,不對知音不可談。對了知音談幾句,不對知音枉費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