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記|妙玉、黛玉與寶玉:愛情是靈魂契合的最高表達方式嗎?

“大觀園”記|妙玉、黛玉與寶玉:愛情是靈魂契合的最高表達方式嗎?

“大觀園”記|妙玉、黛玉與寶玉:愛情是靈魂契合的最高表達方式嗎?

作者

楊樹

對家國來說,賈寶玉是百無一用,對林黛玉來說,他卻是一個優秀的戀愛物件。熱戀中的寶玉想把一切好東西送給女友黛玉——比如,皇上親賜的一串念珠被北靜王作為見面禮送給了寶玉,寶玉一轉身便交到了黛玉手上。

誰知黛玉並不領情——什麼臭男人拿過的。在黛玉眼裡,皇帝、北靜王都屬於臭男人,天下好男人就只有寶玉一個——而在妙玉眼裡,黛玉、寶玉也是俗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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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一統江湖的老祖宗在妙玉眼裡也未必真有那麼尊崇。當老祖宗攜劉姥姥來到櫳翠庵時,妙玉烹茶用的只是舊年蠲的雨水,更好的水需待更值得的人——比如寶黛釵。誰知黛玉也不識貨,竟把妙玉5年前梅花上收集的雪水當作了舊年的雨水。妙玉的話裡滿是嫌棄:(舊年的雨水)如何吃得?

就是這“如何吃得”的水,妙玉剛剛以老君眉的名義端到了賈母面前。賈母同樣想不到的是,她剛才觸碰過的所有東西都會被妙玉永久棄置不用——那隻被劉姥姥使用過的成窯茶盅,在妙玉眼裡已經有罪的了。黛玉是一個不合群的人,或者說她的“群”裡只有她和寶玉。妙玉顯然走得更遠。她沒有“群”,因為她根本不需要社交——她在更早的時候已完成了內心某種秩序的建立。

但我們還是很難想象山門緊閉的櫳翠庵裡,妙玉是在用什麼樣的方式打發那數不盡的晨昏。雖然有青燈古佛相伴,妙玉是一個虔誠的誦經者嗎?

妙玉在書中露面不多,這當然符合一個檻內人的身份。但她每次出場,臉上似乎都寫著“懶得理你們”幾個字,將她的不合時宜敷演到了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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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在黛玉心裡有多俗,黛玉在妙玉眼裡就有多俗——更不要說俗而又俗的老祖宗了。便是別人眼裡冰清玉潔的黛玉,如果連五年前的梅花雪水跟舊年的雨水都吃不出區別來,在妙玉眼裡分明就是個沒見識的鄉下丫頭——你在這裡裝什麼大尾巴狼呢?

寶玉也俗嗎?我們總覺得這不是妙玉的心裡話。分不清茶盞的清俗,固然讓妙玉有幾分瞧不起,事實上,在妙玉心裡真正不俗的人根本就不存在。但不管怎麼樣,妙玉都把自己常日吃茶的綠玉斗給寶玉用了。

寶玉這口茶吃得特別有滋味嗎?或者說妙玉也是賈寶玉疼惜的人嗎?翩翩佳公子,皎皎世無雙——賈寶玉是全世界的焦點,但對妙玉來說這沒有任何意義。寶玉對其所屬階層的背叛,以及他天生的那一種痴病卻恰恰契合了妙玉的口味。這兩個“玉”雖不算心心相印,倒也是惺惺相惜吧。

這跟妙玉心裡有沒有戀著寶玉根本就是兩碼事。——賈環這樣想倒也罷了,你也知道這位三爺有多猥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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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入空門的妙玉有一千個理由不合時宜。作為賈府的第一繼承人,賈寶玉的不合時宜更顯得難能可貴。櫳翠庵前白雪中數枝胭脂般的紅梅像是他們之間的某種信物,但它所表達的涵義僅僅是一種與周圍世界的格格不入。

這共同的格格不入讓寶玉與妙玉成為了心靈相契合的人。

花帚、花鋤、花囊是林黛玉溝通天地的三件法器,作為巫師的林妹妹壟斷了大觀園裡人與神交流的全部密碼。寶玉似乎也知道天地之間有某種溝通渠道,但他獲得的授權並不充分——比起調脂弄粉,此時的他顯得笨手笨腳。

黛玉與寶玉溝通的工具就是她的眼淚,最後她自己也化成了一泓清水。淚水既是工具本身,也是她給世界最後的留言。林黛玉跟所有的人都不同,大觀園中一群女兒站在一起,你第一眼看見的一定是林黛玉。

林黛玉代表的是人類的某種終極理想,她絕代風華,卻又一肚子的不合時宜。但沒有這樣的“異類”,我們的世界也就缺失了一部分——最精緻的那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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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寶玉也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他從一開始就徹底背叛了自己的男性身份——他獨自一人闖入女兒世界,徜徉其中,自有外人無法理解的旖旎風光。仕途經濟這樣的正經道路在賈寶玉那裡反而成了歪門邪道。他當然無法被接納,好在他不以為意,因為他所求無多。他心裡真正想要的,說到底只是幾滴女兒的眼淚罷了。

賈政對賈寶玉的期待就是全天下父親對兒子的期待,乃至寶釵、湘雲、襲人們也只是指望著寶玉成為一個對家國有用之人。黛玉的要求更簡單——他能夠愛她再多一點。

相比於黛玉,妙玉的身體與靈魂都在努力掙脫俗世。寶玉與妙玉的相互吸引首先來自於他們對各自身份的背叛,正是這種背叛讓他們從彼此身上嗅到了一種熟悉的味道。

凹晶館聯詩是黛玉與湘雲友誼的高潮。黛玉的詩歌才能自然是大觀園中排名第一的,這一次中秋對月抒情她也算盡力而為了。但在隨後登場的妙玉面前,她們就像是兩個靠點蠟燭才勉強及格的初中女生。妙玉才華橫溢,她的詩歌天賦在她們面前就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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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黛二人吭哧了半天,勉強湊出22韻,不曾想那妙玉氣定神閒間已集齊35韻——就像一位百年前成名的江湖女俠,此時站在人們面前的卻是一位白衣飄飄的美麗小姐姐,她輕描淡寫地甩了一下水袖,已經殺退了面前的百萬雄兵……

三個人當然都是可以靠臉吃飯的,大觀園中起的詩社似乎是在告訴我們,這樣一群花一樣的女兒有著比花更靈動的才情。黛玉一直在證明自己的才情——主要是在寶釵面前,就像我們很難將釵黛的容貌排出名次一樣,她們的詩歌才能也只在李白與杜甫之間。寶釵原不在意這些,黛玉與其說是在意誰是詩魁,不如說她更在意自己在寶玉心裡的位置……

卻原來妙玉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另一個天下(無能)第一的就是賈寶玉了,也許在寶玉心裡妙玉比黛玉還要重要,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罷了。黛玉說過最喜歡李義山的“留得殘荷聽雨聲”,確是一句黛玉式的詩句。在妙玉心中天下最好的詩又是哪句呢?——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你如此不合時宜,真的好嗎?

妙玉對他人更大的“傷害”在於,詩歌在她心裡根本就不算個啥。

不合時宜既是她的底色,也是她的標誌。她模樣極好,才情堪比縹緲的仙子……她是一位美麗的修行者,一個純粹而深情的人,一個決不妥協的孤獨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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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月夜,凹晶館前,中途悄然現身的妙玉又像極了一隻貓——人們相信,如果人貓可以混血,人的品質將提升,貓的品質會下降。貓一直都是我們客廳裡的獅子,它凜然不可侵犯——因為它從未被馴服過,它當然無法屈就我們。妙玉就是一隻特立獨行的貓,她是人間的獅子王。

獅子王只有在最不堪的人眼裡才能幻化成可以褻玩的物件。賊人見那妙玉長得實在好看,因此便掇弄了去……通行本中妙玉的結局是對“悲劇”的最好闡釋嗎?

她骨子裡驕傲、有架子,但不曾傷害過任何人。欲潔何曾潔——全書最冰清玉潔的人被一群嚥著口水的強盜擄了去……將美好的東西撕碎——續書者試圖透過這樣的方式向我們演繹悲劇的內涵。但妙玉如此不堪的結局跟她的冰清有關係嗎?是她的不合時宜導致了這樣的結局嗎?通行本作者似乎僅僅是在嘲笑一個人的不合時宜。

美麗無暇就該成為被毀滅的理由嗎?如果不是,這樣的悲劇就沒有說服力,也無法感染我們。如果一切僅僅是意外事件,它的意義何在?一個省吃儉用努力生活的人,最後靠六合彩過上了幸福生活……這樣的財富故事既不勵志,也沒有意義。

就像一道豪華大餐裡吃出了蒼蠅,我們已經不想去指責誰,有的只是生理上的不適。

我們相信妙玉最終該有一個世人無法理解的結局,將她的不合時宜進行到底。

大觀園裡的妙玉像是月裡的嫦娥,她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自然也為世所難容。她被幾乎所有人嫌棄,但也沒有人能進入她的法眼。那一次寶玉、黛玉、寶釵喝完茶離開時,寶玉說:要不要叫小廝河裡打幾桶水洗洗地呀?妙玉這回該尷尬了吧?但妙玉說:記得囑咐他們把水擱在山門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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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以為寶玉是在開玩笑呢,妙玉的人生裡沒有開玩笑這幾個字。賈母要走,妙玉也不留,她們剛出山門,妙玉哐啷一聲便將山門閉了。

這是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階趣味的人。

她最後還成為了一個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我們相信在故事的結尾,妙玉以自我獻祭的方式換取了寶玉的某種自由,並最終完成了一個不合時宜者形象,也成就了一位現世的地藏王菩薩。

妙玉拯救寶玉的肉體與佛法無關,或者說,那也是佛陀教導的一部分。那一刻,妙玉心裡充盈著佛陀的教誨,她已經徹悟色即是空,乃因空見色,自色悟空,她面色沉靜地將自己擺上了祭臺。

寶黛的相互迷戀來自於他們的相似之處——遊離於他們各自的群體之外。大部分時候,我們看見的是黛玉與其他女兒們似乎並未來自同一個世界,但這種疏離感總體上並未超出她所依附的階層。寶玉則從一開始就背叛了整個家庭,甚至包括了他的男性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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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的事業就是疼惜天下女兒。平兒是賈璉的侍妾,照道理不在寶玉的關愛之列,但那次平兒受辱後,寶玉有機會對她盡心撫慰了一番之後,竟然讓他深感滿足……我們相信,妙玉可能就是寶玉唯一沒有意淫過的清淨女兒。

就靈魂的契合度而言,寶玉與妙玉可能還在寶玉與黛玉之上。但回到現實層面,黛玉也不是寶玉的最佳選擇。

黛玉背叛的是其他女兒,妙玉背叛的是人間——在“背叛”這一主題之下,寶玉和妙玉才是靈魂更契合的人,這種契合在書中表現為兩人若有若無的惺惺相惜——這樣的惺惺相惜似乎更靠近靈魂。

但這樣的契合應該以什麼樣的方式去表達呢?愛情是兩個人契合的最高表達方式嗎?我們相信,如果不透過婚姻、家庭這樣的形式,靈魂的契合就缺乏了表達的社會基礎。但真正的契合一定來自靈魂,它與性別無關、與愛情無關。

毛筆和算盤在今天肯定是不合時宜的,若干年之後,太陽也會熄滅,這不代表有人做錯了什麼。妙玉的放誕詭僻正是她比我們更高貴的證明。妙玉無疑是一個落單的人,蒲團上那個柔弱的身影卻有一種驚人的美麗——就像櫳翠庵前那幾株盛開在雪地上的紅梅,不合時宜卻又美豔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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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時宜的代價是什麼?如果你等不到最愛的人,應該選擇一個不討厭的人結婚嗎?真正的不合時宜者——如妙玉們選擇了棄世而去,假裝不合時宜的我們都選擇了人間。

我們終其一生,不過苟且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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