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相安——說不上豔遇

我上大學時有個習慣,每逢假期,無論寒假暑假,都會在最後幾天把積蓄幾乎花光——只留下買車票的錢。而本故事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發生的。

那是一九九六年寒假,在學校勾留了數日之後,囊中羞澀的我就打算回平頂山老家去。天色已晚,寒意料峭,正是三九臘月天氣,我獨自一人擠進人聲鼎沸的鄭州火車站候車大廳。你們也許不知道,我的家鄉——平頂山市,是一座美麗的煤炭工業城市,夾在京廣與焦枝兩條鐵路線的中間,只有一條窄軌鐵路聯通兩邊,抵達漯河市還要調換車頭,所以即使到了年關,車次也不是很多。我抬頭望了望大廳影幕牆上的列車時刻表,今晚只有一列開往重慶的K次列車路過平頂山,還需等到零點以後。哇,太辛苦了!我看還是先坐二十一點半的T次列車到漯河,然後再倒車,這樣會更舒服些。

到漯河車票二十元,因是學生,我掏出僅剩的二十元付了半價,不料只找回八元錢。“怎麼搞的,不是應找回十元錢嗎?”我對著那個巴掌大的窗洞質問道。“你沒看清你手中的票,還有兩元空調費呢!”從洞口生硬地回敬出這樣一句話。“媽的,幹個售票員神氣個鳥!”我暗罵著離開售票視窗,因為沒有座位,只好坐在我的包裹上。

等了約莫一個小時,車不到點已聽見鳴笛。只見大家舉著票,潮水般湧向檢票口。車是從北京西客站發過來的,對鄭州來說不是始發車,因此在春運的中國,能找到座位簡直是奇蹟。於是和兩個不相識的人藏身廁所裡。說起來你可別笑,在過載的火車上,廁所可是除了臥鋪外第二等的好地方了。想想看,在擁擠不堪的座位上和水洩不通的過道里,瀰漫著各色人等的吵鬧,兒啼聲和菸草味,時不時還夾雜著司務人員的訓斥。這兒真是太平極了,就三個人守著這個豁大的空間,除了些許能讓人“茁壯成長”的騷臭味兒,一切都是那麼爽心清耳,舒展自然。我們幾個也不怎麼說話,各自默想著彼此心事,也許是在回味即將過去的一年,也許是眼前又浮現起臨別的場面,也許是臆想這次回家後的情景。俟到有人狠敲廁所的門,我們幾個就互動使了一下眼色:大小便嗎,對不起,還是留著回家壯地吧!即使檢票的要來開門,我們也頂著不開,大有一副看你能把我咋地的架勢。

車緩行了三個多小時,就到了漯河站。直到下車後我才暗暗發了愁,快零點了,住宿費沒有,除非連夜坐汽車趕回家,否則就會忍飢挨餓了。於是我強打起精神兒,鬼魂般漫遊到了汽車站。

到了才知道,今年春運車票大漲,原本八元可到平頂山,如今已漲到十二元。怎麼辦?我滿打滿算二十元即可到家的計劃其實早在鄭州坐車時就已落了空。在這夜闌人靜,寒意逼人的陌生地方,人影稀疏。向人借嗎,中國傳統的扶危濟困觀念早已被各種坑蒙拐騙和弄虛作假盤剝得僅剩下冷眼和漠然,況且臉熱的我也張不開自己的尊口。難道你不求,別人會送上門嗎?嘖嘖,那不過是一種一廂情願的自慰罷了。就這樣我一直逡巡到深夜,期間也遇見過一些衣冠楚楚紳士或淑女模樣的人,好幾次都幾乎開了口,但骨子裡那點窮酸迂腐的知識分子氣一直在作祟,硬生生又讓我憋回去。肚子倒不覺得餓,身上卻真有點冷。我躑躅徘徊在空蕩蕩的車站街頭,一籌莫展。

“同學,你去不去平頂山?”朦朧中一個沙啞的女聲傳來。夜風中我抖了一下,機械地扭頭看時,只見一個身材瘦小的女子,長髮微黑,模樣說不上俊俏,彷彿是從地宮裡冒出的幽靈一般,亭亭玉立著等我回答。“嗯。”也不知從哪兒來的魔力,使我面對如此陌生的問話,做出如此肯定的回答。

但隨後我不禁對自己的回答也很吃驚,不由得後退了一步:“你——你想幹什麼?”因為在我印象裡,這幾年車站附近,早已成了中國不願公開的紅燈區。

“噢,請別誤會,我也是大學生。你看,這兒有我的學生證。”那女孩言語懇切,滿懷著善意對我說。

“你真去平頂山?”我沒有去接那學生證,還是滿腹狐疑地問。

“是呀,天這麼晚了,早沒車了!為什麼不住下,明天再走呢?”

“我,我——”我語塞了。

“是沒錢了吧?你和我弟弟一樣,出門總愛把錢全花光,不留後,遇到有事幹著急。嘻嘻!”

聽她一語打中心事,我臊得臉都紅了,幸虧夜色掩蓋了它。

“我們不行先找個旅館住下,等明早發車了再說。”女孩小心地提議道。

“可我——沒錢。”聲音小得彷彿自己才能聽見。

“不怕,我這兒有!”她拍了拍隨身挎著的小坤包。我從來沒見過女孩子如此主動,可還是心情忐忑地同她來到了一家小旅館的門口,她小鳥依人般緊隨我身後,偷偷往我手裡塞了一卷鈔票,默不作聲,任由我和旅館老闆討價還價。我知道,她是為了滿足我眼鏡片後的那點自尊。有了錢,我的底氣立馬壯了,毫不猶豫地訂了兩個房間。

房間在三樓,沒有電梯,於是我們就在昏黃樓梯燈光的撫映下,緩步邁上去。我的心底一直激動著,有一刻曾試圖牽拉她的手,但忍住了。

我們各自找到自己的房間,開啟門讓她先進去。她一屁股跌坐在鬆軟的床上,咯咯咯笑個不停,說:“很新鮮吧,同學!”我沒搭理她。於是她就讓我在她房間裡多待一會兒,我不好拒絕,惴惴不安地同意了。

這時我才在明亮的燈光下,認真看了看她。是的,她身材纖小,單薄,但精緻的五官很符合規矩地分佈在略顯黑瘦的臉上,模樣雖不大方但自有讓人垂憐之處。

“今晚我們住在一處,好嗎?”突然她把燈熄滅了,黑暗中問我。

我沒有回答。

“你真的相信我是個學生嗎?”她又問。

我點點頭,但懷疑她是否能看到。

……沉默了一會兒。

“哎——你看我像不像一個壞人?”

……

“我們總算有緣分。”

……

“咦!我在問你話呢,怎不回答?”

……

“妹子,有煙嗎?”我突然問,並不抱多大希望。

“有,是摩爾,女士專用煙,你抽嗎?”

我不吭聲

“給,借給你一支,反正也睡不著。”她摸出煙來先自己點上,然後又遞過來一支。

我點燃煙,深深地吸上一口,輕輕地吐出來,感覺自己如在幻境。

對面床上也明滅著如豆火光,微光下她的臉凝如脂玉,在參差散發的掩映下如雲遮月,和著淡淡的煙香,透射著一種難以名狀的美,刺激我的心一陣波瀾。

我的臉又開始發燒,心跳也開始加速,但也只是一剎那,過電一般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老僧一般淡泊修遠的坐禪。夜色使人衝動,卻又掩藏了那出乎本能的焦躁不安的心。

……

“睡吧。”

“好,我們睡吧。”

“嗯。”

床一直吱吱呀呀到天亮,但真的,期間什麼也沒有發生。等到翌晨天大亮,我惺忪起床的時候,卻發覺對面床上人已杳無蹤影。何時走的,又去了哪裡?時至今日都不甚明瞭。

我突然有種失落,一種莫名的遺憾從足貫頂。真的,尋便全屋,除了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什麼也沒有留下。我突然覺得這是場夢,但留下的幾支吻剩的菸蒂,還散發著淡淡的餘香。於是我匆忙跑下樓,去問旅館的吧檯。那人告訴我,女孩已於半小時前匆忙離開。

結局是,我用退房的押金回了家。但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女孩的姓名和她究竟是幹什麼工作的。真的,雖然她的相貌已隨時間的流逝有些模糊,但這件事卻歷久彌新,不斷出現在我斑駁擁擠的回憶中,並終將伴隨我一生。

一夜相安——說不上豔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