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跑主婦：逃避雖然可恥，但真的有用

蘇敏的故事，不是中國版《無依之地》。雖然都是選擇獨自開車上路，過另一種人生，但電影女主角只是houseless，無「房」可歸，家還在心裡，而蘇敏與她相反。

也有人曾類比《82年生的金智英》的女主，蘇敏極不認同，覺得「金智英」家庭幸福，有包容她的丈夫、體諒她的媽媽，她的抑鬱根本是矯情，「不就是沒有工作而已嗎？」

蘇敏選擇的，是忍無可忍後的無需再忍。如一網際網路「金句」所言：結婚、離婚，追求的不過是同樣兩個字：幸福。

導演｜鍾徐姣

撰稿｜艾格

編輯｜許靜

出品｜FigureVideo

蘇敏的一天，從爬出棕色的車載帳篷開始。

沒風的日子，海南是暖洋洋且溼潤的，與她生活了幾十年的家鄉河南，一切都迥然不同。

今年已經57歲的蘇敏，身高剛過1米5，暗色面板留著風吹日曬的痕跡，隱約可見老年斑，和她那輛白色小車一樣外表平凡、毫不起眼。

一組自駕遊「私奔」影片，曾讓蘇敏成為社交媒體上的熱點，無數文章、影片標題這樣形容她：一個蓄謀30多年逃離老公、逃離家庭的女人。

網際網路上的熱度從來都消散的很快，但蘇敏「私奔」的熱情並沒有減退，反而越燒越旺。

從2020年9月離開家，蘇敏獨自開車一路南下，途徑河南、陝西、四川、雲南直到海南，5個月、上萬里路的風景，是她過去57年的人生沒有體會過的。

掙脫了女兒、妻子、母親、外婆等種種身份，蘇敏做了五個月清淨自在、真真正正的自己。

她卻說自己是在逃命：「我的勇氣是生活逼出來的，如果家裡很好，誰願意跑出來啊？」

離開家的日子

收攏帳篷，簡單洗漱，蘇敏拿出鍋碗瓢盆，用小電飯煲蒸米飯，高山氣罐炒菜，就在車旁給自己做點餐食，隨自己口味的——「之前在家，老公口味清淡，愛吃辣的我只能蘸辣椒醬，現在想放多少辣椒放多少」。

動手能力是蘇敏頗為驕傲的一點：「以前家裡有什麼事，大都是我做。燈泡壞了，也是自己搬凳子、爬梯子上去換。」——結婚後，蘇敏做過泥瓦工，賣過水果，學過服裝裁剪，當過超市促銷員，還幫弟弟打理過傢俱廠……

她和丈夫過了幾十年的AA制生活。「

他的工資比我高，但是從沒給我花過錢，連車的油錢都是AA制，也從沒送過我任何禮物。

」——但在生活裡，蘇敏卻承擔著更多：照顧孩子老人，操持洗衣做飯等家務……

好在終於離開家了，一切家庭帶來的不如意暫告段落。

一人一車一帳篷，一路慢悠悠，沒什麼計劃，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不走高速，不去門票貴的景點，吃飯大多自己做。每天開兩三百公里，就找地方休息，不趕夜路。颳風下雨天，就歇著。每月花銷三千來塊，錢充足，隨時上路；快沒錢了，就停幾天。

每隔一兩天，蘇敏就會在短影片平臺上直播，在微博也會發發自己的近況，大部分內容都在鼓勵女性同胞們「勇敢做自己」。

許多網友誇她勇敢，覺得同為中年女性的蘇敏做了自己一直想做卻沒能做的事。「出來沒幾天，我的影片在網上突然火了。一下子有了很多粉絲，每天問我到哪兒了，讓我去找她們。有的粉絲提供住處，有的送來雞、餅、鹹鴨蛋，還有的邀請去家裡吃飯……特別感動。」

他鄉偶遇的陌生人，他們給蘇敏的幫助，讓她深受感動，這種溫暖也是她在寒冷的北方不曾感受過的。

在海南文昌，網友花花給蘇敏提供了住宿——30出頭的她是一個自由寫作者，追尋著自己的作家夢，常年四處奔波很少回家——蘇敏感激這位新朋友之餘，也碎碎念她，

覺得花花沒有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只想著自己，（就變得）太自私了」

，「這個沒有對與不對，生活中對與不對很難說，生活中只有做得好與壞」。

蘇敏說，如果老公對她包容、愛護，甚至只要兩人的關係正常一些，她也不會獨自一人跑出來了。她理想中的老夫老妻相處模式，是「兩個人相互關心，相互愛護，兩個人結伴到處去旅行，到處去看，看祖國的山水，去吃各種美食，去享受生活」。

但現實是，她離家之後，女兒「剛開始不放心，每天電話問我情況，讓我拍影片告訴她停車環境」，但老公卻始終漠不關心。

出來一個半月後，她接到了老公電話，「前一天我走高速，交了81塊錢高速費，

他打電話來說我刷了他的etc卡——車上裝的是他的etc卡——叫我還他81塊錢

」。

這是「私奔」之後，老公打來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電話。

「我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

回頭觀望自己的人生，蘇敏判斷自己的婚姻就像「從一個隧道進入另一個隧道」，昏暗、無聲、壓抑。

「我是出來逃命的。那個家壓抑、窒息，不出來，我感覺活不下去了。」

當一位1960年代出生的普通女性走入婚姻，某種意義上是進行一場豪賭，蘇敏不是幸運的那一個。

「

結婚前，我對婚姻從未有過憧憬，也從沒經歷過愛情。

」父親重男輕女，她是家裡的長女，從小就要事無鉅細地照顧弟弟，作為女兒，她沒有選擇自己喜歡生活方式的自由。

在蘇敏當時想來，結婚這件事就等同於「獨立生活」，有自己的家庭，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時間、金錢。很快，她經人介紹，認識了現在的丈夫。結婚之前，兩人只見過兩三面。

結婚，生子，表面看上去，蘇敏的生活和其他人沒什麼兩樣，但她心中始終在煎熬、忍耐：「結婚34年，我就像是他一個免費的保姆，為他洗衣、做飯，還要忍受他喋喋不休的挑刺、挖苦。我就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天天吵，後來慢慢自己感覺天天想哭想鬧、想大聲地吼。感覺心裡出不來氣，悶得慌。」

和更老一輩的人一樣，自己的母親最看重「家和萬事興」，每次都勸蘇敏「好好過日子唄，你找了這樣的人，孩子都有了，你咋弄？還能不顧孩子？」

「我媽總說，他除了有點摳，心眼也不壞」，在母親眼裡，蘇敏老公沒出軌沒鬧離婚，就感覺「日子還能過下去」。

蘇敏自己也沒想過離婚，或者說和大多數步入中年的女性一樣，她害怕離婚：「這些年，離婚的想法一冒出來，我就想，離婚了孩子怎麼辦？房子寫的是老公的名字，離了婚，我住哪兒？女兒跟我，我不敢保證能給她一個好的環境；不跟我，老公再找一個，對她不好，再生個孩子，女兒咋辦？離婚了我也沒想再找，還不如就這樣，自己受點罪，最起碼孩子有個完整的家。」

於是日子繼續一天天過，一天天吵，爆發最厲害的一次，蘇敏選擇自殺，把刀插進了自己的胸口。

「當時最奇怪的什麼？我不知道疼，真的沒有疼痛的感覺。那是心痛到一定程度了，根本就不知道身體的痛，只是瞪著天花板什麼也不知道，他（丈夫）就把刀給我奪下來，怎麼拉我去醫院的，不知道，但是他把我送到醫院的。醫生給我清理傷口，給我縫針，我一聲都沒有吭。醫生說她有病吧？他說嗯，縫針這麼疼她都不吭氣。」

2019年秋天，蘇敏刷手機偶然看到自駕遊的影片，完全沒有意識到在冥冥之中改變了她的命運：「我一下被吸引：還可以這樣？」

她開始關注這類影片，研究裝備、怎麼停車、找營地、做飯，還效仿那些博主，偷偷拍影片：做飯的，醃辣椒醬的，擀麵條的，領外孫出去玩的……花199塊買了剪輯課程，自學後，發到網上，「想掙點錢」。被老公撞見了，又是一頓挖苦：「掙了幾萬啦？」「就你那點錢，還想去旅遊？」

帳篷、戶外電源、儲物櫃、車載冰箱、水箱……一件件往購物車加，這一次，年齡、婚姻、金錢、家庭，都沒能阻礙蘇敏：「

很多人說我有勇氣，我其實沒想那麼多，就想一個人靜靜。

」

2020年9月24日，和往常一樣，女婿送孩子上學，老公揹著包出去打球，在女兒的囑咐聲中，蘇敏駛離小區。混入主街的車流，再上高速，她越開越快，直至離開鄭州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