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暗衛
先天高手是什麼境界
作者:月兮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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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人言可畏,切記以你的雙眼看清楚了,再去斷言。
……
1。
我是一名暗衛。
或者說,嚴格意義上講,我並不是一個真正的暗衛。
但為了救一個囉嗦的八歲小孩,我不得已得罪了西魏權勢最大的兩人之一——宜王左丘霆,在我走投無路之際,他的政敵,西魏左相安鄞州救了我。
因此,我欠下他兩條性命,一條我的,一條那個臭小子的。
我答應了要償還他的恩情,保他兩次不死,作為西國最強的先天高手,我有足夠的資本可以還他這條性命,而這也是他救我的原因。
我已經在他身邊呆了一年,不過沒什麼機會把命還給他,所以至今還僵持著。
這一年來他經歷了大大小小的刺殺,畢竟他是西國乃至天下聞名的權臣奸相,可那麼多次,沒有一次足矣威脅到他的性命。
哪怕是這一次。
這一日他見到了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讓他牽腸掛肚的女人。
他心裡的白月光,西魏左相權傾朝野,卻始終有他的意難平,以至於他一看到這個女子現身,就迫不及待的追蹤他。
追到了這個暗巷裡。
……
一箭破空。
我立刻隔開安鄞州,沒想到沈雲一回頭就是一箭,我還以為他們還得敘敘舊。
這一走神間,箭已欺近胸口。
騰挪也只來得及避開軀幹,那一箭刺在肩頭,勁道令我退了幾步。
安鄞州還算有良心,把我給扶住了。
好傢伙安鄞州這麼尋覓芳蹤尋了一路,剛尋著就是破空一箭巴不得他死。
沈雲是他一輩子的難言之隱。
安鄞州作為庶子受盡欺辱,被趕出家門,在那最落魄的時候沈雲給了他一頓飯,一套體面衣裳,一個容身之所,三四個月的安逸時光。
後來安鄞州因故加入三途,摸爬滾打上位時殺了不少止虛,等藉著三途的幫助成為西魏左相後,卻發覺自己殺的無數止虛門人裡,有個人恰是沈雲的母親。
當沈云為了復仇重回津宜發現仇人便是當初自己救的那個落魄小子後,便一直致力於殺他。
本來這些恩恩怨怨跟我是沒有關係的,可是我欠了安鄞州兩條命,所以我堂堂的“西劍”白昔言不得不給他做個貼身暗衛報答恩情。
而沈雲持之以恆的刺殺他,不可避免的讓我捲進他們兩個之間的恩怨裡。
我點穴止血,折了那箭的箭桿,以免晃著傷口疼或者二次創傷,僅留著箭頭在肩,抽劍看向周圍的殺手。
……
2。
只有三人,俱是一流,但要殺安鄞州,還是有些難度。
安鄞州趕得急,暗衛還沒跟上,但即使我不在,安鄞州自己的實力也能拖到暗衛來此。
我提劍而上,一招重創一個一流高手,他們顯然不敢與我爭鋒,處處躲閃想把我引離安鄞州處,我便繼續追上去。
安鄞州的實力,他要是不想,沈雲奈何不了他。
果然兩人打起來,難分勝負,卻也都沒有說話,沈雲每一劍都直指要害,安鄞州則防的滴水不漏,少有出手反擊。
我一邊和這兩個一流高手對戰,一邊打量著安鄞州那裡的戰局,他們只是想拖住我,而我也沒打算殺他們,就沒有下狠手,一時間還不能掙脫。
畢竟我既不用劍鋒,又傷了一隻手。
等我尋到機會一人一腳讓這兩個刺客真氣翻湧,內傷無力再戰後,我一劍逼退沈雲。
“昔言!”
沈雲被我的劍氣劃過脖頸,我是“西劍”,天下三劍之一,先天高手。沈雲區區一個人間巔峰,我一招便把她制住。
劍已橫在她喉間,血流下來。
“白昔言!”他幾乎跑到我身邊,我收劍,誰料沈雲立刻逃走,我剛想追,被他伸手攔住。
旁邊兩個一流高手扶起重傷那人也趕緊離去,而暗衛在數息後趕到。
“以後,你不許出劍!”他似乎是明瞭了我與沈雲之間實力的差距即使我放了水也很可能傷到她,於是下了死命令。
我把劍收回鞘中,手掌虛撫中箭的左肩,冷哼一聲,道:“恕我直言。”
“你一定會死在她手上。”
安鄞州望著她離開的方向,一言不發。
“走吧。”他道。“回去讓柳三替你拔箭。”
……
只是走到半途中,我便嘆了一口氣。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又是一波刺客,而且至少二三十人。
安鄞州的暗衛們出手了。
他的暗衛當然不止我一個人,只不過明面上只有我一個人,說實在的我這樣只能算打手,不能算暗衛,畢竟誰家都不會讓暗衛天天走在明處的。
我提起了劍,用腰間絲帶纏住劍柄與劍鞘。
“雖然對你而言,這些二三流乃至一流的刺客都威脅不到你。”我淡淡道,“但是,容我履行我的職責咯?”
他臉色奇臭,冷哼一聲不答。
我劍鞘出手,一下逼退數人。
“白昔言。”安鄞州在我背後開口。“拔出你的劍。”
“我是保你安全,不是聽你命令,安鄞州,分清楚這兩者的區別。”我也冷笑一聲回敬他,不僅只以劍鞘還擊,而且還留了力,只是逼退他們,安鄞州終究是沒有親自動手,負手看著。
當他的暗衛逐漸擺脫或是殺死刺客後,終於脫身來圍攻這些被我戲耍的無法靠近一步的刺客,那些刺客非但不跑,竟然還奮力衝殺起來。
我明白了,這一次的,又是死士。
那麼這一次,我又沒法放走任何人。
因為如果他們想走,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機會。
……
3。
安鄞州按住了我的右肩,將我拉回去,交給了他的暗衛們處理刺客。
“你總是這麼心軟。”他冷笑道。
“是你叫我以後不許出劍。”我攤手。
“我是指對沈雲!”他臉上有些慍色,但很快嚥下,他知道我是故意和他對著幹,於是不再說話。畢竟剛剛他都已經命令我拔劍了。
但是我不是他真正意義上的手下,不具有聽命於他的義務,更不會對他客氣。我江湖出身,又是天下不足十人的先天高手之一,肯保他不死,貼身護衛,已經是美死他了。
四國內,誰能有如此待遇?
“你又救了我一次,這一次,算不算你償還了恩情?”因為當初我對他強調償還與否的標準在我,所以他總是喜歡問我還了多少。
“我出手救你的這幾次,沒有一次威脅到了你的性命。”我轉身看他,“不論是沈雲這箭,還是這些一流殺手,都要不了你的性命,你的暗衛也可以解決。”
“所以這些,不算。等有哪一天,真出現了那種我不出手你就會死的情況,那就開始算數了。”
安鄞州看了我一眼,再看看一個殺手都沒留下的暗巷,沉默了。
那我為什麼還要出手?
我不是為了保護他而出手,而是為了放走刺客而出手。
安鄞州遭人刺殺,多半是他欠了太多殺孽。
所以,因果相償。
而我儘量想放走一些來為父報仇、為主報仇的人。
“回去找柳三。”他淡淡道。
“現在?”我怪笑一聲,他在女人這方面好似一貫容易拎不清,沈雲也就罷了,如今若我先走找柳三,若是中間來個絕世高手殺他,他要如何?
安鄞州看了眼功敗垂成咬毒自盡的刺客們,拂袖先往左相府去了,我當然只能跟上。
好吧,我走開不了,那他回去我就得跟著回去了。
……
柳三拔箭時問我:“對方埋伏了多少人?”
畢竟常理而言能令我中箭怕不是萬箭齊發。
我笑了下,道:“就一個。”
“‘蒼狼’嚴孟遠?”他較真了,又覺得對方是個神射手。
“沈雲。”我沒敢說後面還有一波人,否則他要囉嗦死。
他當即沒了下文,搖了搖頭。
自從跟了安鄞州以來,我一年受的傷已比過去三年加起來都多。
“傷得不重,但還是要注意休息。”箭頭已經取了出來,他手上那瓶玉露膏跟不要錢似的撒,然後要取繃帶幫我包起來。
“小錦呢?”我打量四周。“這活兒叫她來就是了。”
小錦是他的學徒,拔箭這種活雖然還勉強,至少幫人包紮傷口還是會的。
他雖是醫者,我雖是江湖兒女,男女大防看得不是非常重,但能避免的情況下,我自然盡力避免。
“巧了,小錦出門採買去了。”他說著把藥與繃帶放到一邊。“或是你自己來,也可以。”
呵,威脅我。
我嘆息一聲:“行吧,請吧。”
他笑了一下,又把那布拿起來。
等他包紮好,我便把衣裳提起,按了下傷口,活動了下肩膀。
“少動些。”然後便是訓誡聲。
我不過是想緩解下氣氛罷了。
“走了。”我特地把傷手抬起來向他告別。
“記得別讓傷口沾水。”柳三道。
我點頭表示自己聽進去了。
……
4。
傷口包完,我便上崗去了。
站在門口敲了敲門,他準我進去,他正坐在案上看著什麼,沒有抬頭的對我道:“休息一日也沒什麼。”
礙於我也不是鐵打的,而且不算合格的暗衛,不像他們那麼能熬,所以他便把我的居所放在他主臥的偏院。
不過偏院離他到底太遠,他又是個權傾朝野的奸臣怪不省心的,一個月沒有三次刺殺、一次大場面都算業績不達標,於是我一如既往翻上房梁,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窩好,道:“你可以把這房梁修的舒服點,這可管用多了。”
他搖了搖頭,似乎是習慣了我的作風,但還是道:“你回院子休息吧。”
我當然不可能那麼殷勤想加班,於是回去睡覺。
……
第二日我比往常來得晚些,而且沒來得及吃早飯。
抓小錦來換藥耽擱了一些時辰,那丫頭迷迷糊糊被我從被窩裡抓出來換藥,太慘了。
誰讓安鄞州這個人府裡除了我和小錦外一個女人都沒養,連個婢女都沒有。
我有些懷疑他恐女。
但看他對我、沈雲、小錦的態度又不像。
屬實怪癖。
他的馬車已經備好,以往我便是一路跟在邊上並不坐上去,剛好今早沒吃飯,先跑到前頭去買了碗鍋邊糊,等拿到碗的時候他的馬車已走到很前頭去了。
我拿了對筷子付好錢對店家說回程時候把碗送回來,便端著碗趕上去了。
趕車的季培看了我一眼,敢怒不敢言。
他是安鄞州的暗衛頭子,我來以後雖然在體制外,但相當於接手了他原來的工作,害得他得去趕車。
“你一個女子當街捧著碗喝湯,不覺得丟人嗎?”他終於是忍不住了,問道。
我心想沒吃飯更委屈,丟人也就丟點面子,雖然可以買幾個包子來啃,但是我看到鍋邊糊,想吃了。
“跟了你家主子後我早把臉丟光了。”我把湯嚥下去,摸出帕子擦了擦嘴,隨手把空碗和筷子放在他邊上,懶得拿了。
“你!”他這忠犬一聽我辱他主子氣得不得了,又盯著那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但礙於馬車內的某人喚了聲“季培”,他只好把話嚥下了。
“早上沒用飯?”他掀開車簾,問道。
我聳了下肩膀,扯動傷口,表情登時肅然起敬。
嘶——
車簾放下,似有若無的笑聲傳出。
切。
。。。。。
5。
我放鬆肩膀,為了避開胸口所以傷的是左肩,倒也不影響出劍,一如既往見他走上臺階去上朝,我和季培在這裡大眼瞪小眼。
他一個丞相,能把馬車開到金殿下面。
幼帝實慘,好在保皇黨的大臣們堅持不懈,這才壓了他這麼久。
我最討厭站在這個地方,每當有哪個臣子經過的時候就喜歡用“卿本佳人,奈何從賊”的眼神打量我,就算面上裝的是冷麵劍客的樣子,但我心理活動一向豐富。
還不是跟這些傢伙話不投機半句多?
我靠在馬車上抱著劍閉目養神,就當外界不存在,每日等他下朝就是在浪費我生命的大好時光。
快點來些給力點的人讓我結束這折磨吧。
就在我頭疼之際,我聽到鼓聲,一陣陣傳來。
季培望著宮門方向臉色大變。
“這是怎麼了?”我皺眉問道。
季培指著宮城高塔,道:“經天閣大鼓,是在看見城門烽煙才會敲響的;城門狼煙,說明有八百里加急的軍情,大鼓九響,必有大戰。”
我點了點頭,我畢竟是西國人,哪怕是江湖人士,西國遇戰,自然也擔憂無比。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哪裡起的戰事。
鼓響了不久,我便見信使打馬狂奔,已經到了殿外,西國尚武軍情最大,他一路跑馬上階,直到門口才下馬。
季培看我一眼,難得開了句玩笑:“你這麼牽掛,難不成還想為國而戰?”
我沒有回答,不論我想或不想,一個人武功再強,終歸是一個人,左右不了戰局。
我有百人敵之勇,卻沒有萬人敵之智。
似乎因為這個插曲,今日的朝會格外的久,我逐漸有些站累了,坐到了馬車邊上,季培依舊是一臉不爽但又不便發作的樣子。
當退朝時,湧出的兩撥人涇渭分明,老臣們跟隨在紫衣的宜王身後,而“奸相黨”跟在安鄞州身後。
有點微雨,季培抽出備好的傘開啟去接他,安鄞州腳步不停隨手接過傘把他擋到一邊去,經過我時又把它塞給了我,自己走上馬車去了。
左丘霆望了這邊一眼,視線在我身上停留一陣,然後移開了目光。
當初我與那個臭小鬼受右相王晟德一系,也就是宜王黨羽追殺後,雖然他已向我拋了橄欖枝並表達歉意,我卻並不領情。
因為不論安鄞州目的是什麼,他對我而言,終究是雪中送炭。
季培坐在馬車簷下,半淋著雨給他趕車,而我則撐著傘在雨中信步。
路過那攤子時,我把店家的碗還給了他。
……
回到書房,安鄞州讓季培拿出了地圖,開始在地圖上比劃,我不由走了過去,去看戰事究竟是哪裡起的。
是西面,西瑜人打過來了。
我眉頭登時皺起來。
我是西境人,恰好就在幽西一帶,而看他所指,前線已經告急,離幽西只剩三郡。
安鄞州抬眸看了我一眼,也沒有避諱,他取了些小玩意兒擺在地圖上,我看不懂排兵打仗,於是只能問他:“如何?”
他搖了搖頭:“暫不樂觀。”
“無事,宜王去了後會好許多。”他道。
“他要親征?”我有些難以置信。
安鄞州推了幾下那些玩意兒,道:“他去是最好的結果,但他既在給我機會,也不打算給我機會。”
我眉頭皺的更緊了,我不太懂他們這些人的打算,可我至少知道,宜王在京是他的極大掣肘,如果宜王走了,很難有人栓得住他。
“他得西軍軍心,我則在中央紮根更深,各有好處。”他好像是在解釋給我聽,我從前則是從來不喜歡聽,在我理解這些並試著自己思考下去的空隙中,他已經對季培下令:“去讓鄧之昌備好軍資。”
季培應是,緩緩退出去。
“我聽聞你是幽西人。”安鄞州坐回了座位上,抬眸問我。
“是又如何?”我不喜歡他提起我自己的私事,反問道:“你不做手腳?”
“你覺得,我會下劣卑鄙到那種地步嗎?”他也反問我。
我一時失語。
“事關國體,我不可能兒戲。”安鄞州冷哼道,顯然我這話惹了他不高興。
“我不明白。”我思索了一下。“但你有多心狠手辣我也很清楚。”
“那你最好永遠別明白。”安鄞州淡淡道,一點怒意也沒有。“心狠手辣,不代表不擇手段,如果我是那樣的人,左丘霆不可能放我活到今天,也不可能放心去邊疆親征。”
我更加不明白了。
“不用想了。”安鄞州冷笑一聲,“你沒有那個腦子。”
“為什麼?”我確實明白我不可能自己想通,於是我去問他。“他為什麼敢信任你不會那麼做呢?”
安鄞州手肘撐在扶手上,手託著他的額頭,另一手則以手指敲打著座椅扶手,這麼看著我。我被他看得心裡發毛,剛想說“不說算了”,他卻開口了:“他敢。”
“他和我有一樣的敵人,他需要我,所以他一直姑息著我直到坐上左相之位。”
我不明白,不明白他們這樣的人,敵人是什麼。
“是門閥。”他一下子便看穿了我的問題,回答道。
“我以為,王晟德是他的左膀右臂。”我沉吟著思考。
他則等著我思考。
我覺得抓到了什麼,抬起頭看他。
“沒錯,你就是一個絕佳的例子。”他似乎笑了,“你和那個趙家遺孤,明明被王晟德一系重重追殺,他卻仍對你和顏悅色,仍對你表示歡迎。”
“除了你的實力以外,更重要的是,殺你,或者說殺那個趙家遺孤,都不是他的意思,而是王晟德的意思。而王晟德,代表的是門閥的利益。”
我就感覺,我明明是被安鄞州的政敵圍殺,而他們卻一直給我一種怪異的感覺,現在終於抓住了一些。
宜王黨包括右相王晟德一系,可他們似乎又不是完全的一條心,因為他們對我有兩種態度。
“你不討厭他?”我指的當然是宜王左丘霆。
他搖頭,道:“不一定因為對方是對手,就要對對方深惡痛絕。”
我好像明白了什麼,又感覺很朦朧。
突然,他問我:“在你眼裡,難不成宜王就是賢名遠揚的好人?我就是無惡不作的奸臣?”
我不需要思索多久,便做出了回答:“不。”
“你們都不是什麼好人。”他們這些爭權奪勢互相傾軋的上位者,有幾個真的是好人呢?
他突然笑了,捧腹而笑,但是對我說話的語氣又是那麼的差:“那你是好人了?你為了個和你毫無關係的八歲幼童,路見不平得罪了西國的門閥,被我救了不得不為我效勞,你還真是高風亮節。”
他似乎,很喜歡這樣挖苦我。
我的唇抿成一線,放棄回答這個問題,翻上了房梁,單方面結束了話題。
他拿起了公文。
我清楚我早已算不上什麼好人,但似乎還有許多我在堅持的東西,儘管我不知道堅持那些是為什麼。
……
宜王離京後,安鄞州的書房終日人來人往的,我便能感覺到風雨欲來,他整日在這裡蒐羅罪證準備出手,我實在嫌煩,便縮著睡覺。
“昔言。”半夢半醒中,我聽見他喊我名字,差點從樑上掉下來,好不容易從樑上體體面面的下來,落地後卻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可能是這兩日睡多了。
然後鬆了鬆筋骨,樑上真是不好睡,太硬了,位置還窄。
“我可以給你半日的假,你若想去探望那個趙家小子,或是出去逛逛,大可以去。”他道。
“那我回院子睡覺去了。”我當即舉手,趙小鬼我是救了沒錯,但我又不是他娘,一年看個一兩回就好了。至於上街?我上街去幹什麼?反正只要我還得保護他,我就不能像以前一樣仗劍江湖自由自在。
他露出了一言難盡的表情,像是想說什麼,但又咽下了,百轉千回化作一句:“終日睡,你會更困。”
“你管我?”我先脫口而出,然後察覺不對,補了句:“反正不會影響我的工作質量!”
他擺手讓我趕緊消失:“酉時你給我回來。”
我當即跑了。
……
我是沒有什麼假期的,而且以我現在的“臭名昭著”,我實在不敢上街晃悠。
最近安鄞州咄咄逼人,連續拉下了好幾家政敵,雖然只是一些小處,但不僅狠狠打了右相黨的臉,又把手伸得長了一點。
我救了趙小鬼,而如今安鄞州依舊在抄家,有很多像趙小鬼那樣的孩子失去了一切,父親下獄,和母親一起流放。
安鄞州……他和他們沒什麼不同,所謂的奸臣忠臣,他們這些朝臣,都是一樣的。
我只能管一個趙小鬼,我不是菩薩,管不了所有人。
那當時我為什麼為了一個趙小鬼敢和整個西魏右黨為敵呢?
不外乎那是在我面前發生的屠戮,而我覺得我看不下去了。
如今我看著,卻感覺越來越麻木了。
因此我感覺到了不安,我發覺我已經越來越麻木,逐漸的妥協並將它習以為常,哪怕我不能容忍,也沒有意義。
東國,南國,這個天下間這樣的事數不勝數,我左右不了,而我也不適合這裡。
可我被迫留下來見證這些。
“你最近怎麼了?”安鄞州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我才回神抬頭看他。
連他已經下朝走到我身前,我都沒發覺。
我按著劍搖頭給他讓出上車的位置。
他皺眉盯了我一陣,終究上車了。
季培也看了我一眼,我最近不在狀態連季培也能感覺到,所以基本不怎麼和我找茬了,坐回位置上趕車。
我只是對許多事產生了質疑。
當走到中央街半途,突然有一箭射向車簾,季培想擋被我一腳踹開,我揮劍將它盪開。
虎口雖然沒有受傷,卻已經感覺到了撕裂般的痛楚,那是重弩箭,以季培的實力要是擋了這箭,他就死了。
安鄞州的暗衛四散開來,去尋找射暗箭的人,季培給我遞了一個感激的眼神,對我點頭,突然兩邊樓層上彈出了許多的人。
所有人的手上都抬著重弩箭,探頭後立刻瞄準射擊。
這麼多重弩,我立刻撲進了馬車裡。
安鄞州的馬車在設計之初就考慮了對重弩箭的防範,所以內層有鋼板防禦。
他見我躲進來也毫不意外,想必已經透過窗子看清了情況,此時他已經開啟機關鎖上窗子和門,順道把我按倒。
窗子沒有那麼堅固,悶聲連連,馬車顫抖,窗外的箭從多處破入,削掉我一撮頭髮。
若非安鄞州夠快,說不定就是我的腦袋了。
我臉色一下子難看了起來,他淡淡道:“他們想必準備了很久。”
我想推開他,可兩窗射進來的箭好死不死撐起一個小小的三角把我和他卡住了,我只好像條毛毛蟲一樣縮出去,努力撥開射進來的錯雜在一起的重弩箭。
這些人能瞄準窗戶的全部都瞄準了,儘管安鄞州按倒我時我已儘量縮起身子,可伸手還是摸到了血。
有兩箭分別劃破了我的右腿和左小腿,都不深也不淺,沒傷到筋骨。
安鄞州因為是早有防備,早把身子縮在角落裡,只是因為拉我進來耽擱了時間,所以劃破了手臂。
我還是點穴止血,撕開衣服把它們紮起來,反手提劍就出去。
重弩箭威力無窮,但弊端也是如此,既不可能連射,弩機也需要維護才能使用,而且造價昂貴,材料珍稀,這十幾架已是天大的手筆了。
因為若沒有這輛馬車,縱使我是江湖大宗師,也早死了。
安鄞州剛想說什麼,我已經撥開箭矢出去了。
這次的陣仗也非凡的大,突破了他暗衛的人足有十餘人,都是太陽穴鼓起的好手。
一見我出來他們全部戒備的持劍對著我,但大概是看我滿手是血,雙腿受創,底氣足了很多。
安鄞州也跳了出來,對我道:“待著。”然後反手抽走我的佩劍對敵。
這些刺客雖然都是高手,卻沒有人間巔峰,我看出他們不像是沈雲和止虛他們,應該是安鄞州的政敵派來的。
安鄞州雖然是人間巔峰,但他那種境界,三四個一流高手便能牽扯他,於是突破了暗衛和安鄞州的刺客幾乎全朝我過來。
雖然人多,但不可能一起動手,最多是四五個人一起,再多戰圈就亂了,他們留下幾人去車輪戰消耗安鄞州,其餘的便想借機除掉我。
真是腦子壞掉了,哪怕我受了傷,也不可能被幾個人間巔峰都沒有的人弄死。
普通的人海戰術想殺先天,不來幾百個,有點困難。哪怕是高手,他們這些也不夠多。
我劍鞘做劍,先奪了一把劍,持劍在手立即如猛虎下山,此次因我狀態不佳,一開始尚且沒有殺心,被他們纏了幾輪,我步法已經因為雙腿的傷有些亂了,而他們依舊劍劍直指要害。
“白昔言!”安鄞州一邊應付車輪戰,一邊對我喊道。“出劍!”
縱然我劍刃對敵,可我一直沒有“出劍”而攻。
我想和他唱反調,我憑什麼聽你的。
但又在一劍掠過脖頸之時,我明白我現在的狀態已經沒有放水的資格了。
劍意凜然,我不再收斂殺氣,我終於開始出劍。
錯身之間,便倒下一人,而我看了眼劍刃上的血,看了眼見我氣勢陡然變化而驚愕的刺客,嘆了口氣。
既然開了殺戒,便不必再偽善了。
是了,我在偽善什麼呢?都已經和他為伍這麼久了,還清高個什麼勁?
我自嘲的笑了下,劍氣縱橫,立即衝入他們之間。
一劍便是一命,再不收斂攻勢。
不過數招之間,我身邊已無人站立,再向安鄞州那裡,那幾個一流高手見到我,能退的全部都退後。
“這才是‘西劍’本色?”他笑了下,逼退了面前的人。
“你就當這個是本色吧。”我淡淡道,甩劍將血抖開,繼續對面前的刺客舉劍。
他們竟然退卻了。
我也沒有追。
縱然已經點穴止血,但因我久戰,雙腿已經一片慘然。
“這次算嗎。”他扶住我,問道。
“你說呢?”我撐住氣勢,反問道。
他還是體體面面,而我已經快站不住了,今日差點死的人不是他,是我,各種意義上。
“這次我就不記賬了。”安鄞州試探的靠近了一下,確認我沒有排斥的意思,才把我橫抱起來。
我知道他指的是他救我的那下,所以當即敲定了:“好嘞!說好了,這次不算!就當是抵我這一年的辛苦費了!”
他看了眼確認手沒碰到我的傷口,但他已經滿手是血了,於是對季培道:“這裡交給你。”
季培望了我一眼,重重點頭。
對付安鄞州,不需要這麼多重弩,因為他的馬車有加厚的鋼板,顯然這些重弩是為我這個先天高手準備的。
我不想捲入他的恩恩怨怨中,可是如今,他的對手已經開始覺得我礙眼,要除之而後快了。
我這一年鋒芒畢露,幾乎在告訴他所有的對手:我不死,安鄞州就死不了。
連我都看得出這是衝我來的陣仗,他想必也看出來了。
血流的有點多,所以我一時有點暈,況且被迫把局勢交給他來接管,而我支稜不起來了讓我有些不開心,畢竟我總喜歡強勢的和他對著幹。
於是只能極力把自己的腦袋和他的胸膛保持距離。
而他也默契的什麼都不說,大概是猜到我心情不好。
他把我抱到了院子裡,叫人傳小錦過來,小錦聽見訊息就急急忙忙的趕過來了,還叫上了柳三。
“怎麼傷成這樣?”柳三的眉毛瞬間打結。
“十餘架重弩。”安鄞州淡淡道。
柳三握緊了拳頭,似乎頗為氣憤。
這五個字的兇險絕大多數人都知曉,或說只是傷到了腿已經是好結果了。
安鄞州退到了外面,滿手是血,我懶得看見他們兩個,便叫小錦把窗簾放下,不久後我聽見腳步聲,聽那個步伐,是安鄞州,他走了。
“這兩日還是不要動彈了。”小錦對我道。“師父!幫忙打盆水!”
柳三也出去了。
小錦這一年看來也不算白過,我剛來時她還不太熟練,如今外傷倒是看得不錯。
很快柳三打完水回來了。
“三日之內,白姐姐你還是不要走動為好,我再讓師父給你開些藥。”她收拾著藥箱,道。
“我是傷了,又不是瘸了。”說著我就想起來。
“你若是真想瘸,儘管起來。”柳三語氣難得這麼涼。
我對小錦攤手投降,她對我做了個鬼臉示意她對她師父也沒什麼辦法,當即把我按倒在床上:“總之白姐姐你就好好休息就是了,我會跟大人說的。”
有的休息就休息吧,反正給安鄞州做保鏢也是閒的時候閒的要死,忙的時候忙的要死。
但我閉上眼睛,就想到:我傷著了人盡皆知,也就是說想殺安鄞州,這兩日是最佳的機會。
雖然仔細一想,這麼大的陣仗,他們只怕籌劃了許久,想再籌劃一次,只怕是難,但我還是覺得小心為上。
於是第二日我還是在安鄞州上朝前,到了主院。
提著我的劍,走路勉強不漏破綻。
“我不是沒了你,就活不下去。”安鄞州皺眉對我道。
但我做決定就像出劍一樣,一向乾脆,而且別人不能輕易更改我的劍招。
他盯著我的眼一陣,終究對季培說:“你在暗處跟著。”
“你來趕車。”
他是想我坐著,大概吧。
我頷首。
昨日安鄞州的馬車成了刺蝟,但他也不止一架馬車,趕車我還是會的,但趕車時,仔細思忖一下,不對啊,我怎麼就淪落到給他趕車了?
最終證明我是操心太多了,或是暗處的人真的被我震懾,不敢出手,在我帶傷的這幾日都沒有什麼事發生。
……
這日下朝之後,我傷已好的差不多了,窩在樑上休息。
“幫我一個忙。”安鄞州開口道。
“我只保護你的安全,不負責幫你做髒活。”我道。
“送一封信,神不知鬼不覺的送出去,只有你才有這份輕功足矣做到不被人發現。”他說著,給信封上了火漆。
“送去哪?”聽見不是髒活,我才肯從樑上探頭。
“太后宮中。”他把信推到了桌子的邊沿。
我從樑上下來,把信拿起來收入懷中,也不多問為什麼要特地讓我來送這封信。
他肯定是有其他手段送進宮裡的。
“我只信任你去辦這件事,記得,一定一定只能讓太后看見你,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安鄞州盯著我的眼睛,一如既往回答了我並未問出口的疑問。
他是在明示我藏好一點,若是被人發現,他要我殺人滅口。
“事先宣告,我不是專業的殺手,潛行功夫也不一定能做到如入無人之境。”我毫不怯懦的盯著他的眼睛。“即使被人看到了,我也不會殺了他。”
“那麼你就儘量收斂好你的這份光風霽月,別閃著了別人的眼,叫人發現。”他笑得柔和,笑意卻未及眼底。
我冷哼一聲,轉身便要離去。
他與我雖因緣分糾葛在一起,但我作為江湖劍客為了償還恩情不得不為他做事,而他自陰私中上位更是對我這股子做派嗤之以鼻,彼此都厭惡對方,卻又不得不呆在一起。
他需要我,我則有我的原則,恩即是恩,仇即是仇。
我脫掉了外袍,隨手拿了件掛在邊上的黑衣。
是他的衣裳。
反正是去做陰私的不能叫人發現的髒事。
天色已暗,我的衣色都太素了。
不過這怪不得我,我從來就不是待在暗處的人。
他眼睜睜看著我換了件他的衣裳,也沒阻止我。
我沒有黑衣,也從不需要潛行,也就不會有夜行衣,只能出此下策。
皇宮提防高手的手段有很多,畢竟俠以武犯禁,江湖大宗師登峰造極者可為百人之敵,亂軍之中取上將首級,那麼朝廷自然忌憚非常,會想方設法提防。
要潛入,最需要等待的就是時機。
一路過了外宮與內宮的宮牆,都沒有叫人發現,再是固若金湯的地方,只要負責守備的是人,就會有紕漏。
我此刻窩在一棵樹上,等著禁軍過境。
離我出門已過了一個多時辰。
如果不是安鄞州的衣裳偏大,我也能再快一些。
好在我過了安保最強的幾處地方,已入了後宮。
安鄞州日日上朝需要我護衛,外宮地形我熟得不能再熟,但後宮只知道幾個重要的宮室所在的位置。
不過倒也不可能迷路。
因為我走牆,不受路的限制。
到了慈寧宮,我躲入簷下,靜靜等待太后熄燈歇息。
幸好路上已耽誤了不少時辰,不需要等太久。
婢女們站在外殿,我悄無聲息開啟窗翻進去,太后睡在床上,我先一個猴子撈月悄然落地,然後點了她啞穴和麻穴。
以免她因我突然出現而驚叫引來旁人。
果然她睜眼後嚇得無聲驚叫。
我將食指豎起放在唇上。
她應該沒見過我,但認得我身上的、安鄞州的衣服,所以很快瞪著我,眼神質問我想做什麼。
這太后花容月貌,看起來也不過二十餘歲。
天殺的皇家,反正與我沒什麼關係。
“左相有封信給你。”我傳音入密,從懷中取出密信,“你千萬別出聲驚動任何人。”
否則我可是要頭疼了。
她點頭。
我解開了她的穴道,她才撐起身子,拿了信,對我輕聲道:“把燈挑亮些。”
我挑了挑眉毛,他們皇室中人使喚人都這麼得心應手嗎?
“我得走了。”我當然拒絕她,多留一刻我便多一分被發現的風險。“如果你不想見血的話。”
“多聊一會兒吧。”她狡黠一笑,指了指床邊的位置。“否則我叫人了。”
嘿!我還真要聽聽你想講什麼屁話了。
我笑得有點假。
“我聽說過你的傳聞,所以你威脅我沒什麼用,你這樣的人會對無辜者下手嗎?”她道。
“我是劍客,不是菩薩,活到今日,走到先天。”我瞥了一眼旁邊的棋盤,笑出一口白牙。“我殺的人說不定比你這輩子吃的棋子還多。”
“我聽聞你年輕時一人一劍對陣西境馬匪四十七人。”她點頭。“可你殺過哪怕一個拿不起兵器的人嗎?”
我敗了,太有原則名氣太大就是這點麻煩。
還有,什麼叫我年輕的時候?我現在不年輕嗎?!
雙十年華算是老了,那她是什麼嘛?老太太?
“何必為他做事?他許諾了你什麼?”這個女人挑眉問我,“還是說真如傳聞所言,名震西國的‘西劍’白昔言,你喜歡他?”
我拳頭硬了。
雖然我是為了報恩才保護他,但我從未對外界宣稱這一點,也就導致最近一年我的風評被害。
但我沒打算特地澄清什麼,保護這個奸臣,我的劍上會沾上刺客的血,而那些刺客裡有多少被安鄞州害的家破人亡?我堅持我的原則,不代表我的原則就是對的。
被罵也是活該。
“你要說的就是這些廢話嗎?”我冷眼看她。
“看來你是不會回答了。”她垂眸道。“你對他毫無敬意,不像是喜歡他,那麼他一定是用什麼收買你了。既然如此,作為一國太后,我可以給你的東西很多,但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我不為你們做髒活。”我皺眉道。
“你……在一切結束後,你幫我詐死離開這個地方,我會給你這輩子也花不完的錢,如果你想要別的,我也能盡力滿足你。”她站起身與自始至終不曾坐下的我平視,拉我的手。“可以嗎?”
“可以。”我覺得這個請求不過分。“只是我有個問題,你為什麼選我?要知道,我可是安鄞州的人,你就不怕我把這件事告訴他?”
“我的感覺,我覺得你能幫我,你會幫我。”她垂眸慘笑。“而且,你可能是我這輩子唯一的機會。”
確實,若非安鄞州非要我私下來送信,她是絕沒可能與我有所交集的。
好吧好吧,幫就幫。
“我的條件很簡單,我要你幫我給一個孩子安排個身份,讓他乾乾淨淨地活下去,這輩子也不愁吃穿,有個地方唸書,有人能疼他是最好了。”我道。“具體是什麼時候,我會通知你的。”
“安鄞州的信你記得看。”說著,我翻了出去,這次她就不曾阻止我了。
當我回到左相府,已是二更天了。
而他竟然還沒睡。
“信送到了?”他似有些睏乏和慵懶,單手託著太陽穴,也沒在處理公文,抬眸問我,似乎是特地等著。
“我出馬斷然不會失敗。”我有些不悅,他這明顯就是質疑我的能力。“沒有任何人發現。”
“衣服脫了。”他道。
“你以為我樂意穿?”我幾乎嫌棄般的把外袍解了,掛回去,把我掛在上頭的外衣重新披起來穿好。
“太大了看著蹩腳。”他點評了一句,末了又補充道:“你不適合黑色。”
那是因為我自與他初見以來,就沒穿過深色的衣服。
“去休息吧,辛苦你了。”安鄞州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
我轉身回了院子,洗漱睡覺。
……
最近日子終於平靜了些,戰報裡戰火確實已經燒到了幽西,但那是宜王去之前,等宜王率軍抵達幽西前線,就已經開始回推戰線。
傳來的戰報多半是捷報。
而安鄞州在朝堂上的手腳也逐漸施展不開了,他雖然撬動了許多邊角,但許多根深蒂固的東西他還是難以撼動。
但是,他終於掌握住了禁軍的一部分。以往他常被刺殺卻無人來救,毫無疑問是因為他的政敵們故意讓禁軍拖延。
今日早朝安鄞州出來時是一張臭臉,我便猜到他定是在朝堂上吃了虧,果不其然遠處右相王晟德一眾正捏著鬍子一副正義執行的樣子。他拂袖冷哼一聲,利落的上了馬車。
一回府上,安鄞州便氣得給桌子來上了一拳。
止虛的人搜出了他在南郡借郡守謀財的證據,給了王晟德一夥人,於是御史臺參了那郡守一本,他棄卒保車犧牲南郡郡守本沒有什麼,但可惜的是:
一,這事情是沈雲一手促成,他的心頭肉老給他不痛快,想要他的命他能不氣嗎?
二,這事情害得他丟了面子。
三,南郡他再也沒法隻手遮天。
“王晟德若再與那幫止虛勾連下去,遲早要成我心腹大患!”他雖然是對季培說的,但難得會在我在場還沒上樑的時候情緒失控。
我還是覺得是沈雲踩了他的痛腳。
一年裡他多少麻煩,不說一半,三分之一是這個白月光找的。
但我真心覺得殺母之仇不共戴天,他再這麼下去,遲早有天被沈雲弄死。
可惜我得保他不死。
不然誰管他死不死。
他自語著,又突然看向我,我以為他要叫我出去避嫌,可這一次他沒有,他直接對季培說:“參那個姓楊的一本。”
“流放後,把他的人頭給我拿回來,王晟德五十六歲大壽將至,怎能不給他備件豪禮呢?”
季培領命退下。
“你還不如讓我退出去。”我淡淡道。
“怎麼?汙了你的耳朵?”他嗤笑道。
嘁。
我不知第幾次如此表達自己的不滿。
“您是如此高風亮節。”他今天心情不好,難得與我鬥嘴。
“別挖苦我了。”我瞪他一眼。“就算我是心甘情願受所謂的恩情所困,你最好也別給我的工作心情添堵。”
他似乎樂於見到我對他本人及其事業的不喜卻又因故不得不忍耐的樣子,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
“真是惡劣。”我皺著眉頭,冷哼一聲翻回樑上。
……
幾日後季培端著一個禮盒過來,道:“新殺的。”
我不可避免的臉臭起來。
季培把人抓回來時我是知道的,但我沒有管,他特地等到今日右相壽辰才動手,就為了圖“新鮮”。
安鄞州接過了禮盒,看向我,我當即退半步,伸出食指警告他:“別想讓我碰那東西一下。”
安鄞州笑著掂量了一下,又送回季培手上,道:“既是如此,季培,你拿著吧。”
“白姑娘,得麻煩你隨我走一趟了。”他肯客氣叫我一聲白姑娘,足以見得他現在心情多好。
我看了眼季培手上的盒子。
這個人僅是因為彈劾了他的朋黨,便身首異處。
但眨眼間,我已收拾好心情走在他身後,按著我的劍隨時準備拔出來。
他送這禮物,哪像是給人賀壽,分明是想氣王晟德歸西。
所以今晚估計又要熱鬧了。
季培捧著那東西,落後我一步跟著。
……
右相府燈火通明,喜氣洋洋。
可惜大好的氣氛在聽見“左相到!”的唱名聲後,蕩然無存。
賓客全都將目光放到門外的不速之客上,王晟德從人群的擁簇中走出,冷笑道:“左相來此,有何貴幹?”
“右相大壽,這些不長眼的下人竟也不知會本相一聲,害得本相怠慢了禮數。”他笑眯眯的道。“本相特地帶了一朵千年雪蓮來賀右相大壽。”
說罷他一讓,季培往前走幾步,打開了盒子。
滿座譁然,王晟德更是被氣得喘息不暢,氣憤的指著安鄞州,半天說不出話。
“你……你這奸佞!來啊……給我把他亂棍打出去!”
偏生安鄞州還裝蒜:“怎麼辦的事?這也能拿錯?這不長眼的!”
季培是一貫與他說相聲裝蒜的:“卑職該死!”
府兵成群上前,我當即抽劍,直指對方,數十府兵不敢上前一步。
他們未必怕我的厲害,他們只是不敢真的將安鄞州打出去罷了。
安鄞州按住我的肩頭,叫我收劍:“昔言,右相大壽,雖因誤會要趕我們走,到底還是不要在壽星宴上亮劍為好。”
我卻沒心思與他唱雙簧,我已看見了沈雲,淡淡傳音:“你的老相好就在人群裡,我至少能感到數個一流高手,我不拔劍,你橫著出去。”
他輕笑一聲,湊到我耳邊,話音雖輕卻寒意徹骨:“你以為我為何如此張揚至此?”
我眉頭一皺剛想回頭,沈雲便一劍刺來,我劍指夾住她的劍刃教她動彈不得,沒有回頭的問他:“我能拿下她,你怎麼說?”
“放她走。”他雙手搭在我雙臂,在我耳邊用僅有我能聽見的聲音道。
然後輕輕把我象徵性的推出去。
我向前進,當然不是因為他推,而是我出手了。
我屈指彈鋏在她劍勢最弱之處,一聲清脆動靜,她連退數步,劍都差點脫了手,她怒視著我斥道:“白昔言!虧你也是西魏最強的劍客,最有名的俠士,如今竟然為虎作倀!你父親泉下有知,定要氣得活過來掐死你!”
“家父的家教,不是你能指指點點的。”我動了些真火,冷笑道。
“昔言!”我聽到後面的安鄞州的聲音。
我先將劍鞘丟給了他。
他下意識接住。
下一刻我沒有回頭的反手將劍向後擲入鞘中,季培立即咬牙切齒的喚我:“白昔言!”
我手作劍指,收了一手,對著沈雲:“你還不配我出劍。”
安鄞州要我放她走,若是用劍,我還真想不出如何放水放走她。
只能做出被她激怒的倨傲之態,讓她一劍的距離,讓她這逃走的三尺生機。
雖然她確實激怒了我。
我就算丟了劍也可輕易將她玩弄於鼓掌,正在我不疾不徐的對招時,安鄞州的其他暗衛也與止虛交上了手,而與此同時,牆外越入一個白衣人,氣機交感,我當即意識到對方是個先天高手。
所以我不再留手一掌用上七分力打傷逼退沈雲,留了三分力以輕功來到安鄞州身邊,對方已欺近他,完全可以以傷換命襲殺他。
我還差一劍之距。
好在安鄞州臨危不懼,在發現有先天時便搶先將我的佩劍抽出丟向我的方向。
此時我恰好握住了劍。
劍刃直逼咽喉令來者不得不避讓一個身位,我藉機插入二人中間反手攬住安鄞州把他向後別,將他和來人隔開,對方一劍與我相交。
我鬆開安鄞州,他立即退後,季培剛剛被這個男子一掌便轟了老遠,現在才得以回到安鄞州身邊。
若沒有季培叫他分心一刻,我可能救他不及。
“今晚,已是一條命了。”我一邊與這先天男子對劍,尚有餘力回望他一眼,公事公辦的語氣道。
他沉默不語。
我欠他的命,的確不止一條,但我還是幫他階段性總結了一下。
以往的小打小鬧,我不出手他也不會死,雖然有可能受傷,但今日我若不阻止這個先天高手,安鄞州必死無疑。
“西劍白昔言,何必為了這個奸佞與天下正道為敵?”他戴著一張面具,劍法凌厲無匹,但因為先天天下少有,用劍的只有三人,一個已是天命老者,我都不需要猜他是誰。
“東劍顧明遠。”我笑了一下,雖然東西二劍齊名,彼此卻從未見過。“你我今日註定是對手,多說無益。”
“好!”他退了一步,再抬劍劍意已然又上了一層,我雖很久不曾全力出手,不代表我的劍鏽了。
當我們打起來時,在場就沒有人配摻和進來了。
他劍法凌厲,我劍法靈動,本就是各有千秋,而且先天之間要分高下是極難的,多半是兩敗俱傷,玉石俱焚。
可我與他有一點不同。
我不需要擔心攜帶著重弩的禁軍馬上就要前來合圍,他卻要顧忌被我拖在這裡會不會萬箭穿心。
鬥了一盞茶時間,便聽見了禁軍集結的聲音,他們止虛到底是江湖門派,哪怕和右相他們有利益往來,在津宜襲殺朝廷命官也是決不能被容許的。
更何況,以往安鄞州沒拿捏住禁軍,如今總算握住了,這不拿他們這群傢伙開刀?
我可以留下他,待禁軍集結再使出“千帆過”將他擊退,而在我與他分開的瞬間就是他的死期。
甚至只要安鄞州夠狠,完全能把我和他一起射成篩子。
江湖大宗師以武犯禁,殺了便是賺了,我一個遊俠換一個止虛先天,怎麼想他都血賺。
“你若不想與我一起死在這,我倒數三聲你我便一起使力分開!”先天一旦交上了手,氣機交感加上對方都是大宗師,一個不備很有可能就要死,所以連停手都得有一定默契。
我的任務是保護安鄞州,不是為他死而後已。
好吧,僅在保護他的這一點上有待商榷,其他方面我不可能生死相陪。
比如為他剷除心腹大患。
三個數以後,我和這男子分開,而他立刻抱起沈雲遠遁。
我負劍在手,靜靜看著對方離去。
“其他的刺客一個也別放過。”安鄞州下令道。
而後看了我一眼,道:“做得好。”
我從他手上取回劍鞘,收起了劍。
我既不可能奢望安鄞州會在乎我的死活,也不想真的害死與我齊名的東劍顧明遠;而安鄞州顯然也不能奢望我與他之間脆弱的信任,或是賭一賭他會不會把我和顧明遠一起殺了。
他看著那男子離去的方向,似乎對對方耿耿於懷。
畢竟,那人是抱著沈雲走的,而且那叫一個自然而然。
“你應該無事吧?”他側眸看我。
怪了,他在外面一貫不喜歡直視我,在府裡卻老是喜歡盯著我看。不知道是做給誰看的,裝給誰看的。
“不過是對了幾招。”我搖頭。“他尚不敢全力與我動手。”
“所以,你也沒盡全力。”安鄞州道。
“別誤會,在你的人身安全上,我不會放水,但是別的地方,你最好別對我期望過高。”我淡淡道。
“呵。”他笑了下,不知是什麼意思。“沒什麼區別。”
我眉頭微蹙,不明白他又在打算什麼。
但是禁軍集結完畢以後,安鄞州冷聲下令:“右相大壽竟有刺客混入,我堂堂西魏國都,江湖大宗師竟敢如此猖獗!往日刺客對我來也便罷了,如今右相作為肱骨,竟在壽宴上遇刺,絕不能姑息刺客!”
我不由覺得好笑,他可真是會說假話,那刺客哪裡是衝著右相來的?分明是衝著他來的。
“季培,率領禁軍封城!掘地三尺也要把這群刺客揪出來,以正我西魏律法!”
季培應聲如雷,立即率領禁軍走了。
“右相受驚了。”他微微一笑。“右相儘管放心,今日大壽,右相便好好休息,這群刺客交給我就夠了。”
我見王晟德氣得比剛剛見到那個御史的人頭時不差多少。
安鄞州笑了一聲張揚離去,我當然只能立刻跟上,走在他身後,我還沒開口問,他便已經開口了:“這是個大清洗的機會。”
“我對這群刺客的耐心已經用盡了,如今藉著這個由頭,我就能正大光明大肆搜捕止虛。而且,在清洗過程中,誰是止虛,也是我決定的。這一次,止虛還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我問道:“那沈雲呢?”
他轉過頭來:“她沒那麼容易被抓住。”
“否則你以為我為什麼要讓你放走她?”
只要沈雲這個止虛堂主和那個先天高手不落網,他就能一直以此為由的行動和清洗。
我沒有想到,都到了這個地步,我以為他對沈雲執妄至深,竟然還能如此冷靜的利用她。
“我以為……”我以為安鄞州喜歡她,但我又覺得,我不配自認為了解這個男人,他對我而言太難懂太複雜了。
他的喜歡好像有雜質,不然怎麼能利用的那麼幹脆?
“你想多了。”他冷然的說道。“我不可能拘泥於過去,否則就會永遠止步。”
我還是不懂,反正我要是喜歡一個人,肯定不會忍心算計他的。
“以及。”他看我在這裡思索,特地提高了聲音:“別猜我的心。”
“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被氣笑了:“你怎麼知道我想什麼?”
安鄞州不回答了。
我就是看不慣他這種好像把我吃透了的樣子。
所以一路都不想理他。
……
安鄞州前幾次被刺殺禁軍都沒能迅速來支援是世家門閥做了手腳,但是宜王走後他終於把手伸進了禁軍裡,所以對那些動不動就來刺殺的人也是積怨已久。
這一次他藉口刺客猖獗頻繁襲擊朝廷命官,甚至在刺殺左相不久又潛入右相壽宴,所以開始了大清洗。
比如搜出哪個大臣和止虛刺客有所聯絡,抄家罷官。
就在他即將把津宜攪得天翻地覆時,宜王回京了。
他得勝凱旋,京城百姓夾道相迎,安鄞州沒有去接,但我也翻到屋頂上遠遠的看了一陣子。我是幽西陪渝人,本次與西瑜之戰,陪渝也被牽扯其中,左丘霆力克西瑜蠻族,我當然也是欣喜的。
儘管我已近五年不曾回到陪渝。
等宜王過了中央街,我才回了房裡,他抬眸問我:“這麼喜歡看熱鬧?”
我剛想冷臉駁斥,他卻低頭不理我了。
我沒辦法只好回樑上,他突然又道:“這幾日,你多警惕些。”
我覺得奇怪,便問道:“為什麼?”
“左丘霆已經成功握住了西軍,我對他的作用已經很小了。”他還是耐心的解釋給我聽。“而我對他的威脅,只會與日俱增。”
“門閥元氣已損,而我逐漸勢大,止虛如今被我大創,正對我恨之入骨,最近不太平。”
我不明白他們之前明明還好好的,現在為什麼就又開始警惕威脅了,但我放棄了思考,反正我只要保護好他就是了。
他又開始給宮中傳遞訊息,卻不再透過我,所以我更不明白當初為什麼要特地讓我去了,他送走了信使,抬頭一看見我盯著信使離去,笑道:“怎麼?”
“你明知故問。”照他那副作態,一定把我疑惑的事猜透了,還特地不懷好意的笑,再來問我。
“我可真不知道。”他拿起了筆,悠哉的塗塗寫寫。
“你非要我來問你不成?”我有些惱了,冷哼一聲,乾脆賭氣窩起來不問了。
反正跟我沒關係!沒關係!
但想到我和那個女人的約定,我又有點在意。
“既然……你可以自己與她聯絡,當初為什麼還要派我去?”我終究還是悶悶的開口問了。
“當初我和她的關係不能叫人發現,現在我卻需要別人發現這個,以吸引他們的注意。”他答覆我了。
“你和她是什麼關係?”他怎麼老和某些女人不清不楚的,沈雲也是,太后也是。
安鄞州怪笑著往樑上看,看得我發毛。
“你猜。”
“算了,我不想知道。”我憤憤的道,翻了個身背向他。
他也不說話了。
……
今日上朝時,我便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安鄞州一般是在下朝的路上遇刺,我本也沒太警惕。
但事發之後,細細想來,下朝的時間往往並不固定,上朝的時辰卻基本一致。
今日季培被他調去辦事,我被迫再給他趕車。
今日沒有重弩箭,沒有大陣仗,可是卻是最兇險的陣仗和手筆。
“籲!”我立即停下馬車,分明是這種時辰,街上行人卻少的離譜。
“昔言?”安鄞州掀開車簾,來到我身邊。
我跳下馬車,斬斷了綁在馬匹上的繩索和車轅,把他拎到馬上。
“快走。”我拔劍冷覷這兩人。
白衣人是熟悉的打扮,安鄞州認出了這是顧明遠,再看向那個一襲黑衣戴著海東青面具的男人,見我如臨大敵的樣子,他顯然明白了,這人一定也是個先天。
“昔言……”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便被我打斷了:“走!”
“白昔言。”顧明遠出劍指向我,而黑衣人雙掌蓄勢待發,“現在離開,我不殺你。”
先天之間,一對一,玉石俱焚,兩敗俱傷。
以一敵二,我撐不了多久,也斷沒有活路可走。
“我能撐到禁軍來援,你先走吧。”我也拔劍,對安鄞州道。
“你等不到禁軍的。”安鄞州嘆了口氣,“和我一起走!”
他究竟知不知道,如果我不留下殿後拖住這兩個人,只要有一個人貼近他,一招就能要了他的命!
所以我一掌拍在馬屁股上,讓它載著他朝這兩人相反的方向去。
“白昔言!”安鄞州的聲音越來越遠。
“第二條命。”我攔下這兩個追上去的先天,淡淡道。
……
顧明遠出劍凌厲,本就需要我細心提防,而這個黑衣人雙掌攻防一體,如今和顧明遠聯手,更是以攻代守,只攻不防。
他們暫且沒人能擺脫我去追安鄞州,所以一起用盡全力瓦解我的戰力。
我連劍鞘一併用上,天下間少有人知曉我會使左手劍,而且不遜色右手多少,此刻我卻被逼迫得底牌盡出,才能堪堪保住性命。
這兩人也完全沒有留手,招招以重傷我為目標。
又中一掌,這個黑衣人掌法陰柔,暗勁重重,威力不強卻如跗骨之蛆,令我內傷纏綿。
我忍不住退了兩步,顧明遠攔住了這個黑衣人,讓他去追安鄞州,黑衣人看了我一眼,幾個起落間朝安鄞州離去的方向追去。
我伸手一擦嘴角,瞥見了猩紅的血。
“你何必,為了他做到如此的地步?”顧明遠顯然是不想真的殺我,才支開那個男人。
劍逢敵手,惺惺相惜。
我不肯回答,我才不是為了他。
而且那個人朝安鄞州追去了,我必須儘快趕上。
“季培!幫我拖住他!”雖然沒有禁軍,但至少季培來了,安鄞州的暗衛在身邊,應該能拖一陣子等我趕到。
季培立即下馬,而我翻身上馬朝黑衣人離開的方向打馬追去。
“白昔言!”顧明遠沒能攔下我。
我打馬一陣,感覺那股掌力陰魂不散,只能先勉強把它壓下,等到安然橋,便見一群暗衛圍著那個黑衣人死死的拖住他,而安鄞州靠在橋欄邊上,與數個一流高手交戰。
顯然他跑沒多遠,便被攔下。
我跳下馬打退他身邊的一流高手,左手真正奪了一把劍,擋在他面前。
“你沒事吧?”
“死不了。”我斷然回答,但我也知道季培擋不住顧明遠,暗衛也快死絕了,我提起安鄞州的領子把他扔下橋。
扔下橋是因為橋下恰有船經過,而遠遠的我已經見到顧明遠要過來了。
安鄞州對著船家威脅道:“划船!”然後轉身喊我:“下來!”
我沒動,因為那個黑衣人已經奮力擺脫暗衛,想跳下去殺他。
我足尖一點出劍與他纏鬥,遠處顧明遠看清形勢,竟直接放棄我,去尋安鄞州。
我不得已,放棄左手劍出掌與此人對掌,他於掌法上登峰造極,自信無比,自然立即出手印在我左掌上。
可我那一招僅是虛招,勉強以真氣護住了掌心經絡骨骼,根本沒有與他相持的打算,所以直接借力向反方向而去。
或說是被他掀飛了。
我轉身出劍擊退顧明遠,把劍鞘丟入水中,借力再躍起一段,回身斬這黑衣人,他的輕功竟好到可不憑藉物品直接踏江再起,而我已再向下墜。
不得已,我取下背上的蕭,再丟入水,借力再起擋他一擊。
此時安鄞州那船已離我們戰圈較遠,顧明遠輕功不夠已經落回岸上,這個黑衣人顯然也已是強弩之末,我看他鞋已溼了大半,顯然輕功沒法再維繫於水上。
只要我擋下這最後一招。
顧明遠自岸上再來,他顯然終於動了殺手,黑衣人也是如此,我不敢怠慢抬劍“天雲浩”擊退顧明遠,左手格擋黑衣人,而他右掌劈開我左手,左掌真氣凝聚,印在我身上。
我隨著力道飛出去,落入冰冷的河水中,被河水包裹,這一掌與之前留在體內的暗傷讓我忍不住咳血,便也因此嗆了水。
但我終究知曉河水是我的生機,強行保著一口真氣,遠遁向下遊。
在憋不住探頭後,已離安鄞州所乘之船不遠,而因河水匯入東川,水流也緩了下來,離岸已遠,他們再難追上。
安鄞州正站在船尾,見我探頭,立刻叫船家掉頭來接我。
我捂著胸膛咳嗽,除了嗆了的水,多是肺腑積血,染紅了江面。
他伸手把我拉上船,我還是不住的咳,一氣之下以真氣強行壓下,沒想到那掌的暗勁更加洶湧。
“昔言!”他見我真氣紊亂,便伸手到我背上渡入真氣,壓下那股暗勁。
我見我的竹蕭也順水漂了下來,勉強伸出手去,叫他幫我取回。
他伸手到水中,把它撈上來,道:“他們不會就此罷手,我們得儘快找個安全所在上岸,擺脫他們。”
我點點頭,但已經無力為繼,只能閉上眼爭分奪秒的壓制傷勢。
安鄞州扶著我在一處岸邊上岸,躲入密林之中,此處已經出了城,他一手提著我的劍,一手攬著我,沉默的走。
果然在官道之前,有大批人馬跑過去,顯然在沿途搜尋我們。
不得已,安鄞州隱蔽了片刻,帶著我穿過官道,走入山中。
我儘量壓制了咳意,但走了許久我實在走不動了,便開始咳嗽起來,他把我在一棵樹邊放下,問道:“你傷勢如何?”
“不……咳咳咳,礙事。”我努力想站起來。
“別動了。”他按住我。“這是第二條命了。”
我笑了下,道:“你如今既然還未曾脫險,我又如何……咳咳,算是救了你一命?”
“你放心,我的承諾,沒有那麼廉價。”
他一時失語,將我背了起來,道:“那你最好趕快穩住傷勢,否則你可沒有足矣履行這承諾的能力了。”
我如今雖然受傷,到底還是先天,以命相搏即使是先天也討不了好處,所以我尚且不算完全的累贅。
我還不敢放任自己陷入黑暗。
當他走過密林,我感到一股先天氣機,推開了他,奪過他手上的劍面向後方,推了他一把道:“走。”
他被我的力度推得退了幾步,但停下後又走了回來。
“你是存心要叫我失言不成?”我眉頭一皺,再去推他,他要留下來,我有個好歹只怕真的護不住他。
這一次,一步步走來的,是一個華髮皚皚的老者,手上提著一柄黑劍。
“劍皇盧龍之。”我認出了對方是誰,“沒想到,他們連你也請得動。”
“世侄。”老爺子摸了摸自己的鬍子。“老夫欠別人一個人情,不得不來這裡看一看,不過看在我與你父親曾是至交的份上,你給世叔讓個位置,世叔絕不為難你。”
我抬劍對敵,對安鄞州道:“走!”
“世侄。”老爺子出劍刺我,與我對了幾劍,睜開微眯著的眼。“為這個奸臣賠上性命,值得嗎?”
“我做事從不在乎值不值得,只看我想與不想!”我冷聲道,儘管內傷又開始作祟,出劍倒是沒落下太多。
“不愧是那頭倔驢的女兒。”他嘆了口氣。“過剛易折啊,世侄。”
“那我也寧折不彎!”我天心劍法提至第四層“我意”境界,已打算拼了,卻看那安鄞州還杵在那兒不走,差點氣得真氣不暢。
“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為我收屍嗎?!”我在一個錯身間,怒視他一眼。
老爺子顯然是沒盡全力,否則我怎麼可能帶著傷還和他糾纏這麼久?
但他似乎是玩夠了,一掌把我打退。
我連連後退,直到被安鄞州扶住。
“老先生。”他攬著我。“為何非要殺了鄞州?”
“有人託老夫為民除害,斬殺奸臣,老夫恰好欠人一份情,便不得不來此。”老爺子摸著鬍子,道。“奇也怪哉,白丫頭拼了命為你攔住我,你為何不走?”
“我看你二人,也不像兩情相悅。”
“老頭子別亂講話!”我氣得大怒,咳了好幾下。
“老先生,朝堂之上諸多事宜,您知之不詳,我安鄞州自認是西魏權臣,可卻絕不認是一個奸臣,更何況,西魏權臣也遠不止我一人。”安鄞州對我搖頭示意我莫動怒,免得牽動傷勢。“只因我為打破門閥世家盤踞朝廷的局勢,大刀闊斧改革,便被門閥為首的文人稱作奸相,老先生縱橫半生,怎會不知人言可畏?”
“江湖上盛傳白姑娘心悅與我,才在我身邊相護一年,先生火眼金睛一眼便看出我二人並不似傳言所說,白姑娘只為一諾,為我做到如此地步,鄞州實在慚愧,但也請老先生相信,許多事情並不似傳聞中的那樣膚淺。”
老頭子似被唬住了,一時間皺著眉頭沒有再動手。
“劍皇盧老先生已過天命之年,在江湖上早不像那些逞兇鬥狠、沽名釣譽的所謂俠士張揚,超然塵世外,怎也看不透這朝堂傾軋,本無對錯?”
“安鄞州縱是揹負奸相之名,也想拔除世家,變革西國,叫我西國強盛,要西瑜北荒不敢犯境,東國南國俯首稱臣,老先生可願信我?如白姑娘一般,借我三十年,我還西國一片繁華萬里好江山。”
我雖然不滿他做承諾扯上我的信譽,可我確實也被他給唬住了,一時看向老爺子。
老爺子捏著鬍子眯上眼,卻已負手收劍,不自在的道:“老夫我就算不出手,那些小輩們也不會放過你的,我欠人人情,此番肯來也算償還了,不會對你動手,也不可能幫你,你好自為之。”
“多謝前輩。”安鄞州當即拱手道謝,把我背起來道:“我們走。”
我心道腳在你身上你對我說做什麼?但我聽了他剛剛說的那些話,忍不住低聲問他:“你說的都是真的?”
他笑了,問道:“我一直以來做的事,你覺得有違揹我說的那些話嗎?由你自己去感覺。”
我咬住了唇瓣,忍不住咳嗽了下,血染在他肩頭上,我搖頭道:“我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我可以解釋給你聽;但是裝作不明白,我可是沒有辦法了。”他笑道,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他便道:“休息吧,別想了。”
我想的是,老爺子聽到的那些關於他的傳言,相信的那些傳言,未嘗不是我相信的。
我不明白的,其實是為什麼我明知傳言不可信,明知江湖上也有我喜歡他的這種荒謬傳言,可我還是相信了另一個傳言。
比如,相信他真就是個為了一己私慾調動政敵糧草的、不擇手段的奸臣。
“我明白了。”我艱難的開口承認了自己的偏見。“我錯看了你。”
“嗯,然後?”他道。
“雖然我並不是在乎流言與偏見的人,但我顯然不該就把這想當然的放在所有人身上。至少,我得道歉。”
“既然你道歉了,那我就原諒你。”安鄞州點頭道。“別人的偏見,我也可以不在乎。”
“既然你說原諒我,那又談何不在乎?”我又覺得他難懂了。
“我說了,別人。”安鄞州笑道。“白姑娘,你算是我的朋友,不算別人。”
“誰……是你朋友了!”我想駁斥這一點。“我們這是恩情兩消,不能算是個人交情!”
“盧龍之可不是你打退的。”他淡笑道。
“患難一場,所以我們理當是朋友。”安鄞州轉頭來看我。
“你看路!看我做什麼!”我氣惱,但不知道為什麼氣惱,衣裳還溼著,吹久了風叫我打了個噴嚏,他的背上衣料顯然也溼了,於是我能感覺到他的熱。
雖然不自在,但我得承認這麼冷,我的確是貪了這點溫暖。
“前面有個村子。”他看了一陣,道:“我有個主意,去幫你拿套衣裳。”
“不許偷!”我當即道。
他搖了搖頭,道:“躲一陣子,等你傷勢好些,等相府的人找到我們。”
安鄞州揹著我,到了邊緣的一戶人家,那個大娘見有陌生男人本來十分警惕,但看了我一眼逐漸鎮定了些。
“這位大娘,我與這位姑娘從津宜私奔至此,因為有許多人要抓我們回去,她受了傷我們實在是走不動了,能否讓我們藏一陣子,她的傷不能再耽擱了。”
我沒想到他能這麼編,臉當即燒起來了,要不是見那個大娘一下從警惕變成了同情的份上,我一定把他頭擰下來。
西國民風開放,這樣的事也算屢見不鮮。
“快進來吧!好孩子,苦了你們了!”他裝得倒是一副彬彬有禮、純良無害的富家公子的樣子,趕緊謝過了說要給銀子報答,那大娘當即急了,道:“傻孩子!我哪能要你們的錢!你們這路啊,還長著呢!還是給自己留著吧!”
他當即一笑把我背進去,讓那個大娘幫我找了套衣裳換上,把我的衣裳藏了起來。
“呀!那這丫頭身上怎麼那麼多疤!”我冷風吹久了有些頭暈,唇色盡失沒空應付,安鄞州則是謊話張口就來,在門口聽見了這話,當即道:“她是江湖人士,我是津宜袁家的嫡二公子,情投意合奈何我家裡人極力反對我們的婚事,不得已,她帶我私奔而出。”
我拳頭硬了。
“唉,你這丫頭,年紀輕輕學那些人打打殺殺搞什麼江湖那套幹嘛!不過也好,如今有了個好歸宿,以後可莫要再去犯傻了。”
我只好賠笑,再傻也不至於拆安鄞州的臺,心下記了他一筆以後再慢慢算賬。
等我換好了衣裳,大娘出去了,道:“公子啊,這丫頭燒得厲害,我去給她熬點粥和藥,你把她照顧好咯。”
“好。”安鄞州點點頭,給大娘讓出位置來,然後再走進來。
我確認了外面沒人,才一臉不善的看向他。
他一臉無辜,道:“權宜之計。”
嘁。
我再度冷哼一聲,不去理他。
“內傷如何?”他問我道。“要我幫你嗎?”
我搖頭:“他這掌法詭異,我一時也沒辦法清除,只能暫時壓制,慢慢拔除掌力。”
安鄞州伸手摸了下我的額頭,皺眉片晌,站起來道:“我去問問,有沒有厚些的被子……”
然而他剛站起來一陣,就聽見外面有動靜。
“不好,是追兵。”他拉起我,道:“躲這裡。”
言罷,他帶著我一起鑽入了那櫃中,這櫃子小的很,不得已他只好死死抱住我,免得我滑出去。
好擠!我與他緊貼在一起縮著,剛合上櫃門不久,果然聽見有人闖進來。
正當他四處看看想搜查時,好在大娘喊了起來:“抓賊啊!你們是什麼人?要幹什麼?”
為首的人似乎是跟她道了歉,應該是沒看出有什麼痕跡,不敢多糾纏,去搜下一家了。
等人走光了,大娘才輕聲的喚我們。
安鄞州推開了櫃子,見我二人沒事,她鬆了一口氣,伸手把我接出去,安鄞州才得以動彈,出來拱手道:“事出突然,踩髒了大娘的衣裳,實在抱歉。”
“沒事,沒事就好。”她一笑道,“粥快好了,丫頭你等著。”
難得有如此熱情的村戶,我便笑了,扶著我到桌邊坐下,安鄞州脫了外衫給我披上。
“喝點熱水。”他說著幫我倒了一碗。
我伸手接過。
……
晚間獵戶帶著兒子回來,他似乎對我們有些不歡迎,安鄞州主動提出我們去柴房睡一晚,明日就離去。
大娘因此過意不去,找了諸多幹草,尋了一床好鋪蓋和一盞燈。
安鄞州鋪好了乾草,對我道:“會勉強嗎?”
“相信我,睡這個比睡你的房梁舒服。”我笑了下,“你我都不是什麼嬌生慣養出身的人。”
他點了點頭,道:“說的是,但我怕你著涼。”
說完他還又探了一下我的額頭。
“會好的。”我說著尋了個好的角度躺好,他也掀被子躺在邊上。
“……”我果然不該期望他是個磊落君子能主動提出睡地板。
啊,我真是傻了,該不會真被他白天那副作態騙了吧?
“別多想。”安鄞州道,至少是不敢來沾我,“我們不能在這裡逗留太久,若非你傷的重,我不會留下。”
“等你回了左相府,我們一筆勾銷。”我道。
“……好。”安鄞州笑了,“留下來把傷養好再說吧,你此番得罪了兩個先天,加上止虛和世家的仇怨,若是帶著傷走,只怕要出事。”
想起上次針對我而來的重弩,我得承認他說的有道理,但我又擔心他是故意找藉口把我留下來的,於是轉過身來看他。
他壓根沒躺下,撐著身子看著我,一臉坦蕩,自然而然。
我反而惹了自己不自在,畢竟是個小破柴房,又是孤男寡女,若非把他趕出去會讓我們這“私奔”謊話不攻自破,我定是要把他丟出去的。
“冷嗎?”他問道,然後把他那兒的被子往我這裡對疊,我罵道:“熱死了!”又掀回去。
冷是有點冷,畢竟是在發燒。
安鄞州搖了搖頭,問道:“何必逞強?我又不會笑話你。”
我把被子蒙過耳不搭理他了。
他終於躺下了,背靠著我,我剛要發作,但見他沒有別的異動,乾脆當他不存在了。
好在今日奔波,又有傷在身,吃的也少,入睡倒是極快。
……
第二日天還未亮,安鄞州便把我搖醒,他手微涼絕不像是剛起,甚至可能是出去了,然而我並沒有察覺。
因為我的燒不僅沒退,反而更高了。
“我聽到了季培他們的暗號,已經和他們接好了頭。”安鄞州用被子把我裹起來,留了一錠銀子在邊上,抱著我道:“我們走。”
“左丘霆歸京,雖然親自出手能拖延禁軍一陣,但如今一夜過去,季培他們也已經掌控了局面。”
“你且安心休息,已經沒事了。”
“可如果季培帶著兵馬前來,這麼大的動靜,顧明遠不會不知道。”我眼睛有些睜不開,說道。
“季培帶了重弩。”
我安心了。
等我看到季培時,他似乎沒怎麼受傷,問了才知道顧明遠當日殺了幾個暗衛後不想再與他們糾纏,於是只是甩開了他,季培因此撿了一條命。
“白姑娘無事吧?”季培幾乎沒對我和顏悅色過,更別說是噓寒問暖了。
“傷得不輕。”安鄞州接了話頭。“燒得厲害,我先帶她回去尋柳三。”
季培請我們上車,讓禁軍警惕四周,親自為我們趕車。
等回到左相府,都已是下午了。
安鄞州讓我好好休息,自己先去忙了,柳三坐在床邊,臉色還是不好,道:“我已聽聞了你的‘豐功偉績’,一人一劍抵擋兩位先天高手,西劍白昔言果然名不虛傳。”
“怎麼連你也開始挖苦我。”我恨不得把臉埋進被窩裡,年輕一點的時候聽人說這種東西還好,現在真的是羞愧難當。
年少輕狂。
“他這掌極像三途截脈手,但似乎又有不同,應當是止虛戒律堂的疊浪掌。既是先天高手,想必是止虛戒律堂主了。”
我只知道止虛似乎有三堂,但經常聽見的多半是沈雲他們神農堂幹了什麼,或是顧氏的絃歌堂幹了什麼,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戒律堂。
柳三是三途暌違堂的副堂主,安鄞州則是旱魃堂堂主,剩下的農懷堂、刑堂、暗部我也極少見到,好像不在西國。
“這次就別想著再去鄞州那裡了,乖乖把傷養好吧。”
我點頭。
他剛說要去開藥,但是細品之下又覺得我肯好好養個兩三個月實在不尋常,於是問道:“你要離開了,是否?”
否則我怎會對原本的職責如此懈怠?
我以沉默作為回答。
“想好去哪裡了嗎?”
我一笑扯過去:“大概就像以前那樣到處遊歷吧,可能要到南國去。”
西國我得罪了王晟德一脈,東國是顧明遠所在之處,都有諸多麻煩。
“也好。”柳三低聲說了句,道:“恰巧刑堂便在南國,我可以讓人關照你些。”
而後就再也無話可談。
“你好好休息吧。”走之前,柳三如此說。
……
細心修養小半個月,我已恢復了許多,內傷已經基本穩定,只要不過於動用真氣,基本不會觸動傷勢。
緊繃了那麼久,我還是難得過這種睡覺睡到自然醒,吃了消遣消遣了吃的悠閒日子。
但得說,我喜歡的就是這種悠閒日子嘛。
我細細想了一下,養傷期間,我可以去看看趙小鬼,等傷勢再好一些,再尋機會進宮尋太后安排趙小鬼的事。
今日太陽打西邊出來,安鄞州來偏院裡看了看我。
“做什麼?”我雙手環抱身前,打量他。
“尋你有些事。”
我笑了下:“你果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事先宣告,小忙我能幫,髒活我不幹。”
“今日十五,我得到一些訊息要上街一趟,需要一點掩護。”
十五夜市?
我皺眉道:“你找小錦去啊。”
“小錦年歲太小反而惹眼,而且對我太過恭敬,錯漏百出。”他皺眉道。“我會給你報酬的。”
說來慚愧,我任俠江湖,雖說家裡有些薄產,但離開幽西以後只出不進,確實手頭不寬裕了。
而我給這傢伙當了一年的打手,他除了包吃住也沒薪水給我,要不是我需時時保護他,沒處花銷,我早造反了。
“或者,若談錢太俗……”
“誒!俗話說‘親兄弟,明算賬’。我們私底下交情是一回事,其他的還是要照常算賬。”我指著他,忙道。
“行。”他似乎笑了下,然後道:“你去換張臉,我已讓柳三備好了人皮面具,小錦也幫你備了行頭。”
“不許帶劍。”
我尋思著他要求怎麼那麼多,但還是敗給了那個“報酬”。
他是堂堂左相,出手應該不會小氣吧?
他特地給我備了一身張揚的紅衣,我當即抗議表示不想穿,他則笑說既然連我本人都是這種反應,就不用怕被人認出來了。
我只是討厭穿著黑衣服,紅衣不算討厭也不算喜歡,乾脆便換上了,不讓帶劍我總覺得有些不習慣。
小錦幫我換上柳三準備的那張人皮面具,我本身的容貌就稱不上驚世駭俗,柳三這張臉也只能算做清妍,但看起來比我開朗些。
說來慚愧,因著常年習劍,其實我不太擅長和人相處。所以大多數時候,不知道怎麼答話,就可以裝成冷麵劍客的樣子糊弄過去。和安鄞州能對答如流,實在是因為混熟了。
安鄞州也破天荒換了一身白色,看來是真的有要緊事要辦,而且上次在村子裡投宿我就發現了這人要裝也是極其會裝的,比如裝成上次那個什麼公子樣子,今天晚上也是如此。
“你今日想幹什麼?”我想問一下他的目標以便配合他行動。
“你只要跟著我走就是了,就當出門逛逛,做個好掩護。”他道。
我樂得不用費腦子,反正我現在也已經覺得這人幹不出什麼傷天害理的惡事,幫他點小忙也就沒什麼心理負擔,而且我看那群世家門閥也不爽已久,乾乾脆脆的來給他幫忙。
因為是混出府秘密辦事,他特地從密道領著我繞到了別院出門,讓我覺得他今晚所圖必然不小,他突然轉頭看我,語氣有些疑惑:“你是不是……少了根簪子?”
我下意識去摸自己後腦的髮髻,微微點頭道:“上次圍殺時候,大抵是掉在了江裡。”
“我觀你物品不多,但似乎都很愛惜。”說著,他目光落在我後背。
我隨時隨地都在背後揹著“青玉”蕭,當然今晚喬裝出門定是沒帶了。
“恰好簪子是例外。”我隨口回答,收回了手。“家父言我雖有髮帶束髮,但到底太過素淨,無奈之下才隨意在髻上墜個簪子,但因我常挽小盤劍髻,極容易掉,所以並不買貴重的簪子。”
“令尊?我以為令尊當是醉心劍道之人,對旁的事物不會太過在意,對你也當如此。”
“家父一向不喜我走武道之途,只是無奈我確有天賦加上自身堅持,尊重我的選擇罷了。”我難得對他言及家事,但他那點底細我已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他既然認我做個“朋友”,我也就沒有隱瞞的意思。
我母親是世家庶女江湖上人盡皆知,並不隱秘,但他沒有問,我也就不曾提起。
說著我已與他入了繁華之處,因他沒有說明去哪,我也只是跟著他走,此時瞥了一眼四下,果然見人流中不乏二流一流的好手,雖不多卻也不少。
津宜暗流湧動……我心下暗歎一聲。
“姑娘。”他駐足聚寶閣前,突然喚我。
因是喬裝出門,他既不方便喊我名字,亦不便稱我白姑娘,乾脆省去了稱呼。
但東國對女子敬稱亦是姑娘,他官話極其標準,聽不出是東是西,在旁人聽來,至多當他是東國人罷了。
我已停步回望,他道:“隨我入內。”
這便是他的目的地?
他對老闆說了句什麼,我一時走神沒有聽清,但仍不動聲色,反正隨機而動便是,只見侍者捧著諸多托盤,上有眾多金釵銀釵玉釵,或繁複或簡單。
這是何意……我以眼神問他。
“賠你一支。”安鄞州答得老神在在。
我不由失笑,脫口而出:“不必。”
“我說了我常丟,用不著貴重的,你若真有心,路邊小攤隨意挑一隻便好。”
“我家大業大,便是你一日丟一支也無妨。”安鄞州伸手挑了根金的到我面前比了下,“倒還意外的搭,我以為素色好些。”
不待我答話他又自語:“是了,今日你穿的紅衣,自該配金釵。若是往常,銀的玉的都不錯……”
“你做什麼?”我語氣下意識有些嚴肅,加之音色本就冷冽,聽起來怕是像動怒,正欲解釋,卻又因不愛服軟而不願開口。
“自是幫你挑簪子。”安鄞州答得不緊不慢,道:“還是不要花樣太繁雜的,雖說你鎮得住這色,但氣質還是和這些花裡胡哨之物不符。”
“戴上試試?”說著,他遞給我那根簡單的鸞鳥金釵。
“不必其他的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總覺得安鄞州今晚態度不對,他必然在等待或是圖謀什麼,於是接了釵子隨手戴上,卻仍出言拒絕其他。
若他如此做有所圖謀,必然會堅持到底,並示意我配合。
“三種各挑一件。”他斬釘截鐵。
我如此便篤定了七八分,於是不再拒絕,但不喜挑選這些東西,以往是家父、嚴衝、阿紫等人替我挑選,我會品鑑評價,卻極少自己去挑。
當然,若是寶劍或是相關的佩飾,我定是不會把機會讓給他人。
“你替我選便是。”我仍沒有表露出太大興趣。
他倒是選的認真,過了一盞茶才挑出結果,等我一一戴過之後。他才道:“單拎出來都不錯,只可惜銀釵玉釵與你紅衣不配,還是收好帶回去吧。”
“善。”因今晚我總要猜他到底在等待尋找什麼,我也沒什麼心思放在這些事物上,只是隨意應答。
他沉吟片刻,捧著釵盒領我離開了。
走到中央街與玉橋街交界,他終是長嘆了一口氣。
“走吧,我們喝酒去,尋些好吃的。”
“怎麼?”我下意識去摸腰間,才恍然意識到根本沒有佩劍,強把手勢改成了輕撣衣襬,問道。
“他未能及時來此,應是另有變故,我已安排了季培做後手,暫時沒我們的事了。”安鄞州道。“你來津宜一年,卻因你我約定足不出戶,想必尚未領略這百年古都的風采,今日機會難得,你我離別在即,不如我盡一盡地主之誼,領你玩玩。”
我難得失笑:“你今日閒心不錯。”
“偷得浮生半日閒。”他頷首,便往玉橋街邊上的南柳巷去了。
一進去,我便發覺這整條巷子都是吃食。
“過了這裡到西街,更是酒菜眾多。”安鄞州邊走邊道。“東臨桃花釀,津宜連城醉,北荒窮奇血,南國女兒紅,西瑜馬奶酒,崑崙玉露酒,這裡有天下美酒,西街又稱酒街。”
我自忖內力深厚,小酌幾杯是不可能醉倒的,但本身酒量並不好,又是劍客,因怕握劍之手不穩,絕不酗酒,只是偶爾與江湖上的朋友小酌。
更何況我如今內傷在身更不宜飲酒。
但難得見這西國左相有一番閒情逸致,我亦知曉最好不要掃興,以他性格,想必也不會忽略我有傷在身這點。
他領我隨意到了個小攤前,拉開長板凳坐下,我以為他會去西街而非停留在南柳巷,畢竟與他身份不符。
“這家小攤的玉露酒最為正宗,玉露酒口味冷冽清淡,卻後勁十足,初嘗無所覺,半個時辰後,酒意上湧僅比連城醉稍遜。”
“客官要點什麼?”夥計已來問了。
“一罈玉露,東點西點南點,什麼剛好上什麼。”他顯然是常來此處。
“好咧!”
“以往對我而言,這處攤子是吃不起的,但如今縱然飛黃騰達青雲直上,吃得似乎也不比以前多多少。”安鄞州翻開酒碗,擺了一個在我面前。“我替你點壺茶。”
我搖頭,道:“小酌無妨。”
我雖行跡踏遍西國多處,卻不曾入過崑崙,對於早年遊歷與嚴衝誇口的‘嚐遍天下美酒美食’,至今仍不減半分興趣,自然不肯錯過這崑崙玉露。
他點了點頭。
“你位高權重,若想吃,請這店家去府上做也是可以的。”我看向冒著熱氣的蒸籠,雖說讓季培他們來買會不夠新鮮,但他完全能請人上門。
“我沒有那份空閒。”
確實,他吃食經常是隨意解決,在今晚之前我甚至以為他根本不在乎口腹之慾,飲食只為必要。
“所以我才說,偷得浮生半日閒。”
說話間夥計已先上了酒,端了兩籠點心,不需夥計多說,他便對我道:“這些本是茶點,但玉露清而不冷,醇香綿長,倒不搶點心風頭,又有回味無窮,所以也有以此下酒的。這茶點自然剛出爐的最好,故而分別呈上,免得放涼失了味道。”
我見夥計笑而不語,便點頭取筷,半點不客氣。
這餃子晶瑩,隱有橙紅翠綠,我猜是蝦餃,一嘗果真如此,餃子皮薄糯不說,蝦肉更是彈脆爽口,襯上菜葉,葷素均衡。
“如何?”他舉杯含笑問我,尚未動筷。
我把結論一說,他舉杯敬我,似是找到“吃友”。
我一時有些恍惚,也失笑端起酒碗,想起昔年與嚴衝泛舟吃蟹,慨嘆一聲,一飲而盡。
這酒果真清爽。
“美酒好菜,怎唉聲嘆氣?”他微微皺眉。
“非是我要壞你興致。”我自覺不妥,嘆了一聲,“想起昔年故人。”
“‘四方刀’嚴衝?”安鄞州問道。
“你查我倒是查的細緻。”我雖如此說,卻也沒怪罪他的意思。
“百曉堂絕頂高手榜上,你本與他分列第一與第二。”
“若非……他本該宗師榜上有名。”我嘆息道。
絕頂高手榜上為人間巔峰的高手,宗師榜則是先天。
“你在西國,仇家太多。”安鄞州嘆了一聲,道:“東國止虛勢大,你又因我得罪顧明遠和律承德,舉步維艱。”
他說得確實是事實,便是邪魔左道眾人,也未必能有我仇家多,有這般名聲大而臭的名聲。
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
卻終因這一諾,盡付東流水。
“無妨。”我道。“等此間事了,我便去嚐嚐崑崙的玉露與津宜的崑崙玉露有什麼區別,到時候顧明遠和律承德連我的影也找不到。”
“你要出家?”崑崙道門眾多。
“你才出家!”我惡狠狠的罵回去。
他不由失笑,道:“那個趙家遺孤呢?你要帶上他一起走嗎?”
我端起重新滿上的酒碗,輕飲一口搖頭。
“劍是兇器。”我看了眼滿是繭的右手。“劍客也同樣危險,跟著我,不會有什麼好事。”
他因著此話沉默,卻按住我酒杯不讓我再喝了,道:“這酒後勁大,你內傷在身,不可貪杯。”
“無論如何,只要我還在西國得勢,能護你一日,就護你一日,只要我活著,你就能來找我幫忙。”最後,安鄞州如此說道。
我總覺得聽著不是滋味兒,但宦海沉浮加之他身在高位,確實前途難料,彷彿下一刻便是結局,我終歸一笑:“要是你混不下去了,我帶你熟悉熟悉江湖,拜拜各家道場。”
他點了頭,道了聲好,便無話可談了。
……
待我傷好的差不多時,相府氣氛越來越不對,可我已不去安鄞州書房,自然不知道最近的局勢。
我剛想出門去尋趙小鬼,看看太后把她安排的如何了,順便入宮去她身邊跟著,以兌現承諾,可我剛想說要走時,季培已收拾了盤纏給我,道:“這是大人的一點心意,山高水遠,姑娘保重。”
我問他安鄞州在何處,想告個別,季培卻道:“大人說了,姑娘只管走就是了,相府於姑娘而言,終歸是過客罷了。”
如此我也沒法堅持什麼,只得出了門去,看到趙小鬼如今住在個好人家裡,倒也不敢走出去,叫他的過去打攪了他,在暗處看一陣,終歸是走了。
宮裡的安保竟不如上次緊密,我很容易便混了進去,見我露頭,太后也不意外,道:“你來了?你來卻不是好事。”
“怎麼?”我看向四周,她宮內一個宮人也沒有。
“這宮裡,如今全是宜王耳目,你進來容易,帶我出去卻難了。”
“我特地同朋友那要了罐假死藥,留給你的,到時候再想辦法把你刨出來。”我笑出一口白牙。
“倒也不必,其實我已安排了一條後路,只要你替我攪亂程武門,我便能承舟離去。”太后笑道。
“行。”我環抱雙手,“你何時要走與我說一聲便成。”
“你來得正好,那就明日吧。”她優雅的喝了一口茶,話裡話外卻全是迫不及待。
“悉聽尊便。”我這回不用窩在房梁,這回我躲在內殿,睡太后的床。
……
第二日天不亮,我便發覺她起了,她醒後一點睏意都不見,格外的清醒。
看得出是真的期待出宮許久了。
我按照約定,她喬裝成出門採買的太監,在禁軍要搜查時火燒側門攪亂了禁軍,露出身形引走了大批人馬,令她得以矇混出宮,而我則自後宮首陽門突了出去。
我到約定地點與她街頭,護送著她直到凌雲渡,她已換了一身普通行裝,身邊跟著個男子,看上去像是個侍衛,她站在船頭見城裡也亂了起來,道:“看來是你的那把火,把津宜箭弩拔張的氣氛頓時點炸了。”
“你什麼意思?”我皺眉問道。
“安鄞州,他以為我真的會幫他嗎?”這女人一笑,小船離岸:“你看,他許諾的那些權勢地位,在我眼底,不過都是笑話罷了。”
“看在你送我一程的份上,我可以送你一則訊息,安鄞州等不到那救命的三百人了。”她笑得肆意,“津宜局勢一觸即發,你在程武門放的那把火,在他們兩方看來,你覺得會是什麼呢?”
那是壓死騾子的最後一根稻草。
“你利用我?”我冷冷看著她。
“津宜越亂,左丘霆越沒有閒心在乎我的下落,而安鄞州,他連命都不一定保得住,又怎麼有機會來找我算賬?”
“你不在乎權勢,但你卻還是玩弄了所有人。”我提著劍,殺意凜然,她終於收斂了惡意,只是看著我。
“你幫了趙小鬼,我助你出宮,這是交易,我雖被你利用,但暫且不殺你。”我冷聲道。“若下次叫我遇見,天涯海角,我都取你首級!”
她有些站不穩,多虧那男人扶住了她,我則不在管她,飛奔去尋安鄞州。
我想救他,怪了,我都把這事兒養成習慣了嗎?
當我趕到相府,已看到遠處宮門外的狼藉,安鄞州只餘孤家寡人。
我趁其他們的注意力在安鄞州身上,試圖擒賊先擒王拿下左丘霆,但被箭雨攔住,我並不纏鬥,抽身便越過包圍,來到安鄞州身邊。
“你來幹什麼?”他一副完全無法理解的神情質問我。“你現在走,左丘霆應該不會花那麼大力氣攔你。”
“我都來了,你覺得我就是來看一眼意思意思嗎?”我笑道。“雖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想來。”
“你是嫌命長了!”他罵道。
“不知道,反正就是不想你死。”我笑了下。“來,我這把劍還從沒試過帶著一個人衝出百人包圍。”
“你瘋了。”他反而笑了。
“可能。”我也笑了。
我提著劍,他提著劍,夕陽西下,我先佯攻左丘霆,中了兩箭,逼他跳下了馬,然後奪了馬繞回來接安鄞州:“恐怕西國我是真待不下去了。”
他們正要放箭,左丘霆伸手製止了,我立即策馬,衝向了包圍,逼得他們退開。
左丘霆竟不再阻攔,放我突了出去。
“他為什麼不攔你。”我策馬,輕聲問。“怎麼你們這些人,我全都搞不明白?”
安鄞州環著我的腰,接過了韁繩,我察覺他回了頭:“許是他對一箇舊友最後一分敬重。”
“你什麼時候又成他的舊友了?”我被馬顛簸得受傷之處有些疼,抽氣一聲,問道。
“別想了,你想不明白的。”他慘然一笑。
殘陽如血,他卻與我策馬至凌雲渡,放下一艘小舟,在橘紅的江面順水東去。
(正文完)
……
番外 萬骨枯
我箭傷總算又養好了,此時都已經聽聞了宜王登基的訊息,太后的去處,安鄞州的去處,卻全都沒了說法,只有傳說西劍帶著安鄞州順水東去,再無蹤跡。
左丘霆也並沒叫人搜捕他的下落,季培是實在沒辦法,那日折在了宮門前,府上被關押的小錦和柳三,倒是給放了出來。安鄞州送了封信,報了平安後,便不再管了。
連那什麼勞什子的三途暌違堂主也不再做了,徹底斷了聯絡。
眼見左丘霆沒有搜捕我們二人,我倒也不忙著跑出西國了,而且安鄞州與我說,我養傷期間,其實王晟德已被左丘霆處理了,世家如今亂作一團也沒空記我的仇,我道:“那你二人夙願,倒是已經達成了?”
“不過達成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目標罷了,西國富強,要斷言還尚早。”他說了句。“反正與我是沒什麼關係了,總是他要操心的事。”
我與安鄞州講了太后之事,他倒是冷笑了聲,但我二人都無事,他也只是在心底記了一筆,沒想著立即去尋人報復,只道要是叫他碰到了準沒好果子吃。
他是淨身出戶,盤纏倒是不多了,我還好,他送我的那筆和之前林林總總攢的還算多,我與他西去瀚海用這筆錢開了間客棧,打算等富裕些了再去四處玩玩。
這開客棧啊可是我的主意,瀚海在西瑜與西國交界,宜王那場戰事打得西瑜至少十年興不起戰事,瀚海馬匪猖獗,我開間客棧釣魚執法是再合適不過的事了。
我是先天高手,安鄞州人間巔峰,我二人坐鎮的客棧來個百八十個馬匪都不怕的。
我從人牙子手上買了兩個孩子,一個胡人一個漢人,拿來做店小二,安大爺是萬萬不敢叫他操勞的,至多是讓他看看賬,可我在前臺站著,他又嫌馬匪或是往來的胡商老愛看我,講些調笑葷話,乾脆把我趕去管賬,自己在前臺接客。
我這黑店是黑白通吃,規矩就是除了我以外的人打架都得出門去打,規矩用胡漢兩語寫在木板上擺了三個月,已便傳瀚海,每個不遵守的人都是白條條丟出去的,瀚海已無人敢在我店內造次,於是名氣逐漸大了,客棧也越建越大,剛開始收益全靠打劫不守規矩的馬匪,現在純營業倒也獲利頗豐。
有了這樣的背景,他接生意突出了一個狂字,冷冷淡淡愛理不理的,就報個房間,說說多少帳,來者敢問老闆娘的統統打出去。
西瑜或是中原官兵不來,再大的馬匪幫子,都得賣我幾分薄面,客氣幾聲談笑風生,一開始因為語言不通,需要小二翻譯溝通格外不順,通常話還沒翻譯先打起來了。
現在馬匪們在店裡與我們客套偶爾能講兩句中原話。
不過雖然客棧來往的客人都叫他老闆,喊我老闆娘,我二人倒是還沒成親,不過正是青年時候,偶爾乾柴烈火,也是難免的。
這一來二去,就容易有了意外。
這一年開春,我身子不適,恰巧小錦遊歷至此順道來看我,替我把了脈,發覺是有喜了。
瀚海哪兒都好,自由,輕鬆,快活,就是太熱,飲食油膩,加上害喜,我入夏時便嘟囔著怨這怨那,怎麼住也不舒坦,把安鄞州攪得覺都睡不好,終日仔細的伺候著。
今日前臺又沒人管賬,就兩個小二和後廚幾個廚子操前忙後,我則窩在房裡休息,安鄞州給我扇著扇子,問道:“昔言,要不我們回中原去吧?方便你養胎,等孩兒出世,你將養好了,咱們把婚事辦了,到處走走好了。”
這話是正合我意,我往他懷裡鑽,他也便挪到床邊來坐著,我一邊點頭,一邊蹭著,道:“反正這麼些日子,也賺了不少。”
“等回了中原,我再盤幾處莊子,收幾個鋪子好了。”他笑道。
“可回中原,西瓜可就不好找了。”我又捨不得了。
他哭笑不得,只道:“那你夏日再回來吃就是了。”
我想他說的對,反正他說的總是很有道理,便不再多想,過了幾日便把寶石金銀帶上,帶上兩個小二,反正這店怕是沒人能鎮得住了,記恨我們的未嘗沒有,後廚的人前面的沒人認識,小二就人盡皆知了,還不如帶走。
於是某一日早晨,客人發現客棧已沒有了人,自此很多人試著佔下這座奇大的瀚海客棧,可誰也坐不久,互相傾軋,最後反倒因打塌了沒人肯修,逐漸荒廢了。
我那時早已坐在去江南的馬車上,西瑜的硬通貨都是金銀和寶石,這玩意兒不難帶,後來人們從胡商口中得知我們一家是回中原去了,也已過好幾日了。
……
番外 天乾物燥
是剛開客棧那段時日。
如今已入了夜,瀚海晚上可是冷的,這客棧開起來沒幾日,生意還不大好,多半是找麻煩的。
今日又動了手,白昔言整日抱怨著身上黏糊糊,白日貪涼,晚上卻又要洗熱水。
安鄞州給她備好了熱水,他倒也不嬌生慣養,就是後來有了些臭毛病,白昔言再厲害到底也是女子,瀚海夏日這大熱天她是真忍不了。
白日裡她老愛調笑安鄞州這也不幹那也不幹,其實她也是個甩手掌櫃,就是整日一張笑臉看著客人來來往往在那裡撥算盤,想著今日比昨日多賺了多少,多久才能攢夠一筆夠去崑崙的銀子。
胡人彪悍,馬匪更不必說,哪怕安鄞州臉再臭他們也敢放肆打量,直到他提刀了才收了目光裝作無事發生。
而且天氣熱起來,她就不可能穿中原的那身厚的要死的衣裝,恰巧有商隊賣胡人的衣裝,她也入鄉隨俗選了幾套涼快但不至於太露的,可對於安鄞州來說,那可夠露的了。
怎麼能有一種衣服能把手全露出來,肚子露出來半截,大腿都露出來半截呢?
不不不,他不是覺得這種衣服不對,但他就是覺得不對!
要穿的舒服當然是白昔言的自由,他也希望她過得舒坦些,可是胡人眼睛實在是管不住,逼得安鄞州最近都快氣得要把門口那牌子多添一條規矩了。
“但凡盯著老闆娘超過三息,一律丟出去。”
後來他也換了胡裝,舒坦了是舒坦了,就是半露胸膛,客宿的胡姬彪悍常有纏來纏去的,等白昔言醋罈子也打翻了,今日一關店把頭等大事先解決了——洗完了澡,就來找他算賬。
“前幾日與你說了,你不也不在意。”安鄞州眸子都沒抬,靠在榻上看一本胡商遊記,隨手翻了一頁,道。
“嘿!”白昔言慣來是說不過他的,而且一說不過就結巴,一沒話講便嘟囔,這次是真酸壞了,晚上天冷穿的是中原的衣服,剛氣得要走便被他拉住了手,拽到榻上。
“怎麼?白日裡捨得穿胡裝,晚上夜深人靜,卻不愛給我看了?”他眼睛裡冒火,白昔言倒是第一次與他如此,怕得動也不動,嘟囔著不會說話。安鄞州算是看出來了,本來還怕打不過她,現在看來她心裡早就什麼都想好了,就是有賊心沒賊膽罷了,把她壓著問道:“怎麼,這不去為我換一身?”
“換……換你個頭……”她果真氣得結巴了,賭氣把臉別到一邊去,憋得通紅。
安鄞州得寸進尺,慢慢悠悠的說:“也是,那衣裳雖是省事,到底少了些儀式感。”
她聽懂了,羞得瞪他,卻見他已為她寬好衣帶。
“今晚睡這兒吧。”他埋進她脖子裡,先吻了一陣,才湊到她耳邊吐氣:“以後都睡這兒吧。”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
番外 年少
左丘霆看見面前的這個少年,彷彿看到了另一個自己,年輕時的自己,一身抱負,滿眼無畏。
他便順手幫了一把。
後來他青雲直上,果然與門閥針鋒相對,他升遷得快,未嘗沒有左丘霆的手臂,後來陛下逐漸察覺宜王勢大遏制不住,便更加器重安鄞州。
而安鄞州也順著陛下的提攜和信任,在左丘霆的姑息下,平步青雲,左丘霆的根基便是門閥,他就算要自毀高臺,也不能是在如今,而得在他登上帝位後,不如就得是別人來動手。
他顯然選了安鄞州,削弱世家的力量,他以換取更新鮮的血液——像安鄞州這樣出身微寒的人。
後來左相壓在他頭頂,他已斷沒有升遷可能,而左相本就是門閥,自不敢對門閥下手,又是陛下的外祖,陛下不死,便動不得左相。
而不做左相,安鄞州根本沒有跟王晟德作對的資本,加上陛下亦是門閥支撐,左丘霆與安鄞州做了一筆交易。
於是陛下駕崩,皇后成了太后,幼帝登基,安鄞州成了左相,後來他也不負所望的對門閥屢屢打擊。
左丘霆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也在西軍得到了想要的助力,一如門閥之於他,安鄞州也到了無用而反而成為危害之時。
除掉他已刻不容緩。
其實若安鄞州肯放棄,他完全可以平穩的過渡一切,只當是對那位少年人的欣賞與敬重,為他的堅韌所提供的褒獎。
可惜少年人只信任自己,而且少年人不想放棄他拼搏了二十年得到的一切。
可太后因得知當年皇帝駕崩的內情,深深記恨著他,在逃離宮闈前,把所有人都當做棋子算計了一把。
白昔言趕來後,少年人早已被歲月磋磨得古井無波的眼底,重燃了火焰,卻又充滿了哀慟,左丘霆有些猶豫,是否要放過他,放他一條生路,給他二十年的努力一個新的將來。
在他考慮時,弓箭手已自行放了一輪箭,因為那無畏的任俠女子已衝他而來,奪了那唯一的一匹馬。
好在,在弓箭手第二輪放箭時,他已考慮過了,他攔住了弓箭手,讓人放行。
他看了眼少年人離去的方向,安鄞州恰好回頭看了他一眼,手則緊緊環著女子的腰。
下屬問他是否要追。
他搖頭。
他再也沒提過那個人的事,有些人提起了,卻彷彿無色微風,沒有任何人能看見,不能留下痕跡。
他已經三十歲了,也沒有什麼熱烈的愛情,妻子是世家嫡女,母族已被連根拔起,連笑也俱是逢迎。
少年人不同,他乘著那匹馬,那艘船遠去,未知前方是怎樣的熱烈。
他再也未曾見過那位少年人,雖然偶爾,也許會聽到一個,累似他的人的傳聞。
可少年人早就死了,那人只是個與妻子走馬天涯的男人罷了。
等左丘霆繼位後,在國內對止虛反而開始大肆捕殺,西國內止虛不存,武道凋零,沈雲不得不與顧明遠流亡東國。
而終其一生,即使她知曉白昔言與安鄞州在何處,卻再也沒法向他們復仇。
……
番外 往之不諫
殺了沈雲的師父,是他沒有想到的,可他雖然愧疚,卻也不曾後悔。
等沈雲屢屢來刺殺他時,他便明白自己已追不回過去了。
所以他便只當它從不存在過。
他辜負了一次沈雲的信任恩情,傷害了她一次,於是後來沈雲每次來刺殺,他都只是防守。
那愧疚慢慢的變得漠然,他只是在她一次次的報復中,認清了一切已經不可挽回的事實。
所以他不需要再彌補這個遺憾了,他只是作惡做到底。
他利用沈雲的報復心,重創了津宜的止虛。
白昔言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甚至覺得,他喜歡沈雲。
但只能說,沈雲確實是他生命裡很重要的一部分,但不是這個沈雲,而是院子裡還是小女孩的沈雲,從他和她離開那裡以後,兩個人其實都死了。
她在過去裡,現世早已無跡可尋。
對於安鄞州而已,難得的只有白昔言。
她其實很有趣,每次看她縮在房樑上,說不過他了便嘟噥著背對他,或者乾脆裝死,沈雲之高潔已成過往,可他如今頭上正有一輪明月,一縷月光只能佔據回憶的某個角落。
等月亮塞滿了他的心裡,月光對他而言,只剩下一種了。
白昔言是個木訥的姑娘,她姿色只能算一般,她武藝冠絕天下,可她賭氣的時候就是可愛,所以安鄞州老愛逗弄她。
後來她獨自鏖戰兩位先天,無畏無懼,安鄞州卻只能看著她的背影,而他連稍微上前都是添亂時,這輩子也沒那麼沮喪過。
白昔言為了報恩護了他兩月,可他救她只是舉手之勞,她報恩確是次次以命相搏。
他眼裡只剩下了她,哪還裝得下旁人呢。
後來形勢緊張,他本想與她親近幾分,最後卻沒了機會,又沒法判斷她的心意如何,乾脆叫她快走,免得為他那份傲氣和不服輸陪了葬。
可她還是回來了。
陰差陽錯,此時他倒是看透了她的心意了,可未免太晚了,這木頭,實在遲鈍。
好在左丘霆最後是放他們走了。
他武功若沒有機緣,這輩子是不可能強過白昔言了,她確實天賦異稟,但雖然武功比不上她,還是有別的地方,可以給他護著的。
往後總不能再只叫她護著他了,他也得護回去才行。
這樣互相護著扶著,三山五嶽,千山萬壑,一路走完了,一輩子走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