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啟榮教授訪談錄(一):早年經歷

周啟榮教授是研究明清思想文化史的著名學者。他早年畢業於香港新亞研究所,師從於徐復觀、牟宗三、唐君毅、嚴耕望諸先生。碩士畢業後赴美留學,獲加州大學戴維斯校區(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Davis)博士學位,導師為著名中國近代史專家劉廣京教授。現為美國伊利諾伊大學歷史系、東亞系教授,斯普洛克博物館館長,曾當選美國中西部亞洲研究會主席。周啟榮教授的主要研究領域為中國思想史、文化史、社會史、書籍史。主要專著有

The Rise of ConfucianRitualism in Late Imperial China: Ethics, Classics, and Lineage Discourse

,(斯坦福大學出版社,1994,中文版《中國帝國晚期儒家禮教主義的興起:倫理、經學與宗族》,《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編譯叢刊》,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7)、

Publishing,Culture, and Power in Early Modern China

(斯坦福大學出版社, 2004,中文版《早期近代中國的出版、文化與權力》(商務印書館,待出)、主編《中華帝國晚期的印刷與書籍文化》(加州大學出版社,2004)、《想象儒學的邊界:儒家學說、文字與詮釋的轉變》(紐約州立大學出版社,1999)、《近代東亞民族國家性的構建》(密歇根大學出版社,2001)、《現代中國的國家、現代性與文化生產:超越“五四”正規化》(萊剋星敦圖書公司,2008),並發表多篇有影響的論文。

周啟榮教授訪談錄(一):早年經歷

兩年前在周啟榮教授訪問山東大學期間,筆者率弟子對周教授進行了訪談,以下將分期發表訪談錄,以饗讀者。

何:

周教授,感謝您接受我們的訪談邀請。可否請您先談談早年在香港的生活和求學經歷?

周:

1951年我在香港出生。我家住在西環,在港島的西邊。我家有五個兄弟姐妹,我排行第四。但是有兩個哥哥夭折了,所以實際上我是排第二,但我妹妹還是叫我四哥。我家在當時算是比較窮的。我父親是專業救護員,在香港,救護車附設於消防局。雖然我父親有政府的工作,收入比較穩定,但一家有這麼多小孩,還是不夠開銷。我父親有段時間就開了一個裁縫店,給人家裁衣服,不知道他怎麼學會做西裝的,後來我媽媽也學會做。救護車是24小時工作,一上班就是一天,然後回來休息一天。我父親休息時,就去店裡面做裁縫。所以我小的時候,都是姐姐照顧我。大概1962年的時候,我父親所在的消防局建了新宿舍,我們就搬到北角。很快我就上中學了,叫培中中學,是一所私立英文學校,除了中文、中國歷史,其他都是用英文授課的。

我其實從小對學習沒有太大的興趣,大概16歲的時候就喜歡上了音樂。因為讀的是英文中學,所以聽的是英文歌,我從那個時候就喜歡英文流行歌曲,後來又學了吉他,跟鄰居幾個朋友搞了一個樂隊。那個時候最流行的是英國的披頭士(Beatles)樂隊。披頭士的主音歌手與節奏吉他手(rhythm guitarist)名叫約翰·列儂John Lennon,而在樂隊裡我也是主音歌手和節奏吉他手,所以自己取了個英文名,Johnny,以示他是我的偶像。16歲到18歲的時候,興趣都在彈吉他、唱歌這方面,對讀書沒有太大興趣。但是到了大概中四[1]的時候,我發覺不能這樣繼續下去,我必須努力讀書。為什麼對學習發生興趣呢?因為放暑假的時候,我母親讓我去找點事做,賺點零花錢。我就找到一個工廠,從早上8點工作到晚上6點。這個工廠做一種冰壺,出口到美國,是喝酒時放冰塊用的。冰壺的外形是歐洲中世紀武士的頭盔,是金屬的,裡面有一層是塑膠。我做的工作只是上一顆螺絲,把塑膠層固定在金屬殼上。工作非常枯燥,上班的時候就不停地看時鐘,度日如年。後來我覺得不能過這樣的生活,我一生不能這樣在工廠裡度過,因此決志今後要努力讀書。我從中四開始發奮讀書。畢業之後,就考當時英制的大學升學考試(matriculation),成績不是太理想,我就上了浸會學院,那個時候它還不是大學,採用美國的四年學制。我是1973年入學的,那個時候浸會還沒有歷史系,叫史地系,歷史跟地理兩個學科合在一起。我進去的時候,黃兆強已經在浸會就讀了,他後來去了臺灣東吳大學歷史系當教授。他比我早一年入學,由於我有matriculation 的資格,三年便可以畢業,所以我與黃兆強同一屆畢業。1976年畢業後,我就考入了新亞研究所。

周啟榮教授訪談錄(一):早年經歷

從浸會學院畢業時與父母合影

念大學的時候,除了經濟我對什麼學問都有興趣,尤其是哲學、社會學、心理學,常常逛書店,什麼雜七雜八的書都買了。進新亞研究所之前,我就關注了港臺學者之間的筆戰,徐復觀先生跟臺灣的自由主義學者經常打筆戰。我看徐先生的論文都非常精闢有力,論點清晰,分析鞭辟入裡,論證嚴謹合理,邏輯性強,我覺得每次筆戰都是他贏了!我非常佩服他,所以我去新亞研究所是想跟他讀書的。那個時候我對牟宗三先生、唐君毅先生沒有太多的認識,因為他們兩個都在哲學界,我當時的興趣是歷史。1976年入新亞研究所,聽徐復觀先生、牟宗三先生、唐君毅先生幾位大師的課。唐先生那時已經生病了,課上了一半就停了。我在新亞聽徐復觀先生的課最多,聽過《史記》、《漢書》還有《文心雕龍》。徐先生的學問是很廣的,從哲學到歷史,政治到藝術。他寫過《中國人性論史》、《兩漢思想史》,《中國藝術精神》,見解獨到,言之成理,持之有故,成一家之言!現在很多學者對徐老師的著作不夠重視。但是我的碩士論文最終卻沒有請徐先生來指導,為什麼呢?因為我當時對歷史哲學、章學誠的史學思想有興趣。我也喜歡看余英時先生的思想史論著。我跟徐先生說,我想寫章學誠的史學思想。他說不要寫,因為章學誠說六經皆史,徐先生說這個是錯誤的觀點。我想來想去,如果跟他讀,我研究的結論如果他不同意,那肯定過不了,就算過了,也肯定不是自己的看法。所以最終沒有選擇請他當論文導師!

周啟榮教授訪談錄(一):早年經歷

青年時期懷抱吉他與朋友們在一起

何:

為什麼徐先生認為六經皆史不正確?

周:

因為徐老師認為六經是經,不是史,經的地位高於史,它有孔子的思想在裡面,所以不是一般的史學。我想來想去,就決定不跟他了。當時新亞其實有不少有名的學者,比如說經濟史有全漢昇,哲學有牟宗三、唐君毅等。那時候我覺得自己不夠聰明,很多時候聽不懂他們講的哲學。所以決定還是繼續研究歷史,但當時我對經濟史沒有興趣,對思想史情有獨鍾,最後選擇跟了史學大家嚴耕望先生寫論文。嚴耕望先生研究兩漢到隋唐的政治制度史和歷史地理,他非常嚴謹,所以就跟了他。但在當時,制度史、歷史地理都不是我喜歡的研究領域。後來找到一個嚴老師認可的題目,寫了一篇題為《魏晉南北朝僧徒講授外學》的論文。所謂外學就是指非佛家的學問,外學最重要的莫過儒家。具體的例子就是慧遠,他在佛寺裡面講《孝經》,當時我覺得很奇怪。但其實在魏晉南北朝的佛寺裡面,這種情況是很普遍的。這個研究對我以後對中國各宗教之間的競爭、融合的發展特徵的認識有很重要的啟示。我的碩士論文寫完了有個結論,嚴先生說這個不是結論,是餘論。他覺得證據不夠,所以我就改了。這一個例子,說明嚴先生治學是非常嚴謹的,而嚴謹不但體現在論證的過程裡,同時體現在作者用以表達觀點的文字選擇上面,體現了所謂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的學術原則。

1978年我從新亞畢業了,但我是1979年才去美國讀博士的。其實我以前沒有想過要到外國去唸書的理想或計劃,讀博士更不用說了。但後來在新亞的時候,知道有一些著名學者都是新亞研究所的師兄,後來去了美國,例如杜維明、陳啟雲。余英時雖然不是新亞研究所的學生,但與新亞學術傳統有很密切的關係。陳啟雲在加州大學聖塔巴巴拉校區(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ta Barbara)當教授,他研究的是漢代的荀悅。也有一些學長去了法國,例如廖伯源,做秦漢史的。他從法國回來,就去了臺灣中央研究院的史語所。這些學長都出國念博士,所以我就有了申請到美國去讀博士的想法。那個時候我對美國的漢學界一點都不瞭解,就隨便申請了幾家,加拿大也申請,結果後來劉廣京先生收了我。我還記得我那時申請入學需要遞交一份英文論文樣本(writing sample)以供審閱。我沒有現成的英文論文,需要把一篇文章翻成英文,我就連夜趕工,差不多到天亮才譯完。我是在浸會的時候,讀到余英時先生的一篇比較中西史學理論的文章,他把科林伍德(R。G。Collingwood)跟章學誠的史學思想作了比較。在餘先生的筆下,他們兩個的思想非常相似。但是我覺得餘先生說的這種相似度過分了,不合理,我就逐一批駁他的觀點,分析為什麼他們的思想只是表面相同而實質上有重大的差異。我就把這篇文章翻譯了,作為writing sample發給劉廣京先生。可能劉先生就是因為這篇文章把我錄取了。這篇文章我好像還有稿子,但沒發表,因為畢竟也不是很成熟的,但我覺得還是能指出餘先生該論文的一些問題。

何:

這是在浸會學院就讀期間寫的一篇文章?

周:

在浸會學院的時候,史地繫有個章群老師,講授中國史學史。我修他的課,就寫了這篇文章。浸會學院很多課是中文的,也有一些是用英文講的,主要看老師的要求。在浸會的時候,我還修過劉家駒、羅炳綿等學者的課。

何:

您從浸會學院申請新亞研究院的時候,一開始是不定導師的對吧?

周:

對。

何:

您一開始申請新亞研究所,主要是奔著徐復觀先生去的,後來的論文指導教授是嚴耕望先生,他就算是您的碩士研究生導師了吧。另外,您剛才談選了徐先生的《史記》、《漢書》、《文心雕龍》幾門課,那麼選了牟先生、唐先生什麼課?

周:

選了牟先生的《佛性與般若》。唐先生應該是《中國哲學通論》之類的。在新亞的時候,頭兩年是比較忙的,上午要教書,下午去新亞修課、寫文章,晚上還要學法文。1976年我從浸會學院畢業後,就開始當全職的中學老師,所以是一邊教書一邊唸書。我去新亞研究所的時間很有限,除了寫論文的時候在圖書館,上完課我就走了。所以去老師家或者參加同學聚會都比較少。我1976年到1979年都在新法書院當中學老師,教英文和世界史。我講課的時候逼自己用英文,我覺得我要去國外讀書了,需要提升自己的英語水平。

[1]當時香港的中學沿襲英國教育制度,中學要讀七年:初中三年(中一至中三),高中兩年(中四至中五),大學預科兩年(中六至中七)。然後才能升讀三年制的大學。

作者簡介

周啟榮教授訪談錄(一):早年經歷

何朝暉,歷史學博士,現任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古典文獻研究所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明史、版本目錄學、書籍史。著有《明代縣政研究》、《晚明士人與商業出版》、《書籍的社會史——中華帝國晚期的書籍與士人文化》(譯著)、《書史導論》(譯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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