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期 | 曹知白筆下的松江九峰
古詩四帖在哪裡
編者按
最近，武英建了新群，很是熱鬧。
前天，有群友談起黃公望，說起故宮名作《九峰雪霽》，我翻出了七年前的舊文，指出所繪應是金華九峰山，無論是畫中山的形態和古代文獻，都不支援松江九峰的這種舊說。大家討論幾個小時，基本達成共識。
也有群友指出，現在松江九峰和元代時的樣子，必然不同。似乎元代畫家筆下的松江九峰已經見不到了。其實，曹知白畫過，它就是故宮另一件大名作《疏鬆幽岫圖》
（文末有區域性大圖）
，只是資訊隱藏得比較深，幾百年來，世人沒有識破它的真相。
參考閱讀（點選可檢視）：
第76期 | 黃公望描繪的九峰，究竟在哪裡？
作 者：吳 斌
在元末，松江的文化聚集程度雖不如蘇州，但依然非常可觀，曹知白就是當地繞不開的文人頭目。
宣和年間，曹知白的五世祖，從溫州遷來松江，之後的兩百年，曹氏家族平平淡淡。曹知白的父親早死，由母親教導成人。
忽必烈時代，江南最棘手的問題，是水患。當時，婁江淤堵，太湖只能由吳淞江入海，但吳淞江也不順暢，導致太湖周圍地區反覆洪澇。忽必烈在去世前一年（1293），啟動了持續多年的治水工程。在此期間，年輕的曹知白脫穎而出，他向主事官員獻策，還立了功。
曹知白的友人貢師泰，在《玩齋集》卷十中有《貞素先生墓誌銘》（以下簡稱《墓誌銘》），描述道：
至元甲（午）年，詔遣中書左丞某公鑿吳淞江，先生以策行從，功居多。大德戊戌，庸田使柳公行水，復獻填閼成堤之法，公甚德之。
曹知白富甲一方。他怎麼掙到的錢，史無明言。但是，從不長的《墓誌銘》中著重記載的這段經歷來看，水務是曹知白的特長。江南是帝國糧倉，也是北向漕運的起點，元初，因水事暴富的江南人物比比皆是，所以，曹知白的發財原因，可做如是猜。
曹知白本人無著作傳世。他交遊雖廣，自家園林中也聚集過相當多的文人，但卻沒有結集。文獻的匱乏，造成我們對曹知白的生平細節所知不多，所以，只能透過拼接碎片的方法，儘量還原他的面貌，下面要講的《疏鬆幽岫圖》，就使用了這種方法。
曹知白 《疏鬆幽岫圖
》
故宮博物院藏
《疏鬆幽岫圖》，是曹知白的署年名作，也是最晚筆。畫上有遠山近松，平溪懸瀑。畫幅左上有兩行自題：“
壬申生人，時年八十歲，至正辛卯仲春，雲西志
”，鈐印三方。
《疏鬆幽岫圖
》左上部的
曹知白題款及鈐印
在畫幅右側的中部，還有短題，只是損破嚴重，約略可辨“叔寬”二字，從下面的一方“貞素”印，可知這也是曹知白的題字。
《疏鬆幽岫圖
》右中部的
曹知白題字（殘）及鈐印
在畫幅右上，有潘某和釋元本的兩首題詩。
潘某：
溪上仙翁年八十，萬水千山畫盈尺。
西風吹向雲之東，
翠壁銀濤墮寒石。
一雙老眼驚未識，掛起窗前照空碧。
卷舒入手才三年，嗟嗟仙去成陳跡。
此人此畫不可得，此人此畫不可得。
至正乙未秋七月二十日潘□書於碧梧堂。
釋元本：
八十雲西骨已仙，
獨看山水復悽然。
不知此日貞溪上，
亦□當時書畫船。
元本。
《墓誌銘》對曹知白的生卒有明確記載。他生於南宋鹹淳壬申（1272）三月，和《疏鬆幽岫圖》上自署的“壬申生人”正相吻合；他卒於至正乙未（1355）二月，和圖上潘某題詩是同年。
曹知白活了84歲，1351年，80歲時作《疏鬆幽岫圖》。結合潘詩中“
卷舒入手才三年，嗟嗟仙去成陳跡。此人此畫不可得，此人此畫不可得
”的句子，可以看出，潘某是《疏鬆幽岫圖》的受畫人，在曹知白去世半年後，題詩於畫上。
元末的文人繪畫，上款常被藏家有意損毀。這種現象，一般認為和洪武時期的政治清算有關。
在此圖上，題詩人潘某的署名有損，“叔寬”周圍的文字有損。
關鍵文字受損，使以往的研究者，望而卻步。
可是，不知大家能否意識到：損字固然已
不可識，但古代當事人，選擇損匿哪些關鍵字，本身就是一種強烈的線索指向。所以，“潘”和“叔寬”這兩條資訊，必存在干係。換言之，潘叔寬和《疏鬆幽岫圖》的主題密切相關。
基於這種假說，只需要在曹知白友圈文人的文集中，尋找“潘叔寬”就可以了。
在貢師泰《玩齋集》卷十，有
《福建道都元帥府奏差潘積中墓誌銘》
，擇要錄之：
華亭潘叔寬
，間攜其孫立本泣拜請曰：洪止一子世英，為福建道都元帥府奏差，不幸死於盜，此其孤也，先生辱賜之銘，則世英為不死矣。餘鄉使過吳，聞吳人多稱
望雲翁
讀書有隱德，又數見其歌詩，及是，
乃知望雲為叔寬
，遂不復辭。
……
後五日，賊突入縣廨，君（世英）坐不起，手刃罵賊不絕口，遂遇害。
至正甲午六月三日也。
年三十三。後若干月，
以其遺歸祔於幹山望雲臺先墓之側。
從中可以看出，潘叔寬，名潘洪，華亭人，號望雲翁，有隱德，長於歌詩，其獨子潘積中（字世英）在至正甲午（1354），死於福建的禍亂，葬於幹山望雲臺先塋旁邊。
顯然，在《疏鬆幽岫圖》上題詩的潘某，就是潘洪了。潘洪號望雲翁，先塋叫做望雲臺。“望雲”二字，出自狄仁傑過太行，望白雲孤飛而思雙親的典故。
貢師泰另有一首
《題潘叔寬望雲圖》
，詩云：
日入無返照，雲出有歸期。
雲歸在山阿，親死何讀之。
思親不可見，亦有墓與祠。
朝望怡我目，夕望慰我思。
風吹白楊樹，露滴青松枝。
翩翩華堂鶴，鳴聲一何悲？
不有望雲作，孰繼南陔詩。
如果用詩意對照《疏鬆幽岫圖》的畫意，再結合潘洪題畫詩中“
西風吹向雲之東
”的句子，應可想見，
《疏鬆幽岫圖》實際上是曹知白為潘洪所繪的“望雲圖”，他是在頌揚潘洪的孝道。
劉九庵先生有《吳門畫家之別號圖及鑑別舉例》一文，認為，別號圖的出現，可以追溯到吳門早期。事實上，別號圖出現時間要更早，《疏鬆幽岫圖》為一例。
貢師泰說，“
以其（潘世英）遺歸祔於幹山望雲臺先墓之側
”，
既然望雲臺位於幹山，《疏鬆幽岫圖》畫的必然也是幹山。
楊維楨有
《幹山志》
，雲：
華亭地岸海，多平原大川，其山之聯絡於三泖之陰者十有三，名於海內者九其一，曰幹山，又九之甲也。世傳夫差王冢干將其上，故名。其形首昂脊弓，肩髀礌礧狀馬，又云天馬。
幹山是松江九峰最高者，因山形像馬，又名天馬山。《幹山志》又講，曹知白生前在幹山下築有精舍，死後葬在幹山腳下。潘洪和曹知白其實是鄰居。甚至，連楊維楨墓也在幹山。所以，幹山是元賢聚集之地。
另一位在《疏鬆幽岫圖》上題詩的是釋元本。他字立中，浙江臨海人，在松江為僧，在其母去世時千里歸鄉，臨行前，陳基撰
《送本上人東歸序》
（《夷白齋稿》卷十八）以贈，言道：
上人以親而歸，餘以親而留，高雲孤飛，懷彼故岑，此人情之所以不忘土也。
可見，釋元本也是至孝之人，這點和潘洪完全一致，所以在《疏鬆幽岫圖》上有他的題詩並非偶然，這是潘洪有意識的一種選擇。曹知白、潘洪和釋元本，都是在表達共同的主題。
上海乾山（天馬山）今景
補 記
本文原是《元畫全集》的解說詞，較為精略。今整編原稿，全文推送。曾有網友讀《元畫全集》，來電垂詢過《疏鬆幽岫圖》相關問題，我們進行了簡單交流，今以兩個問答的形式寫出來，供大家參考。
問：
潘洪獨子潘世英橫死，葬在幹山。曹知白畫《疏鬆幽岫圖》，會不會是對潘洪喪子的勸慰？
答：
不會的。貢師泰在給他的墓誌銘中，明確記載了潘世英死於“至正甲午六月三日”，至正甲午，即1354年。《疏鬆幽岫圖》畫於1351年，當時潘世英還活著。在解說詞中，這個環節被刪掉了。
問：
曹知白死於至正中期，牽扯不到朱元璋的政治鬥爭，為什麼潘家人要損掉上款？
答：
史料缺失，具體事由不知。但曹氏在洪武初年被毀家，是確定無疑的。明初長谷真逸有《農田餘話》，說：“
餘外族曹雲西處士，風流雅尚，好飾園池。……。命名皆清標不凡。惜乎其家廢於
己酉、庚戌
，園林百歲巨林，佳花名果，輒自枯死，鳥魚皆無復來止。
”長谷真逸是曹知白的親戚。己酉、庚戌是洪武二年和三年。
退一步講，即便圖上的關鍵字是自然毀損，但如今成功找到了“潘叔寬”的歷史資訊，這依然可以構建整條證據鏈。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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