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辯|章士釗與《蘭亭序》

《蘭亭序》為我國書法名篇,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歷代文人及書家對此未有異議。至清末書家李文田提出異議,謂晉人書法,應不脫離漢魏隸書面貌,故世上無羲之書則已,倘若有之,必與二爨相近,不出其左右。再至近代郭沫若在《文物》雜誌上發表了《由王謝墓誌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偽》一文,此事被推至風口浪尖。

郭沫若的觀點有三:一是從出土的墓誌來看,《蘭亭序》失去了晉人慣用的隸書用筆,風格相差甚遠,斷定《蘭亭序》不是羲之所書;二是從其內容來看,將《蘭亭序》與劉孝標《注》中《臨河序》內容進行比較,《蘭亭序》是在此基礎上稍加潤色而成,認定其文章為偽作;最後認為《蘭亭序》是王羲之七世孫智永所書,全盤否定了此著作。

對此,章士釗多有關注,其《柳文指要》下卷中有《柳子厚之於蘭亭》一文,以對郭沫若文章中所引用的李文田跋《汪中本定武蘭亭》一文為主要物件進行駁斥,將自己對於《蘭亭序》真偽一事的觀點進行資料的盤查與論證,有以下觀點:

一、王法爨法並行,各盡其用

“吾近治柳文,冀於《柳集》得所折衷,蓋子厚固書家也,而又精於鑑賞,凡魏晉人之名跡,一見而斷定出於水某,不爽毫髮。請共徵其直涉《蘭亭》,或可能概況《蘭亭》之兩說如下:

(一)蘭亭也,不遭右軍,則清湍修竹,蕪沒於空山矣。

(二)又文章之行形狀,古今特異,今視石文,署其年曰永嘉,其書則今田野人所作也。雖支離其字,尤不能近古,為其永字等頗效王氏變法,皆永嘉所未有。詞尤鄙近,若今所謂律詩者,晉時蓋未嘗為此聲,大謬妄矣。

章士釗認為前人對此已有定論,文中雖並未完全明確人物及文章名稱,但書手不出右軍左右;其次永嘉至永和三十一年,其間書法處於不斷髮展之中,變化甚大。

“蓋永字變法,即蘭亭法也,而永嘉之支離其字,又恰是二爨法,以三十年而變動而大,則欲以一種書跡,囊括一代,似戛戛乎其難。誠如是也,則謂晉代有兩種書體,即王法與爨法同時並行,似不得諡為武斷。”

章士釗給出了第一個證明及觀點,即王法與爨法並行一說。至漢已有篆、隸、草諸體,都在同一時間平行存在。自古以來,從來不是一種書體籠罩一個時代,自秦書八體,各盡其用而已。況且,銘石之書的發展總要晚於同時代其他書體,而且各書體功用不同,不可同日而語。

章士釗又以李文田自身書法風格演變為證,論二者皆存於世。李文田學書之初書法面貌精到,至後來專精北碑,風格與爨體近,前後兩種風格相差甚遠,時人皆知,若數百年後,若人指證其學書初期臨帖為贗,與今人指證王法爨法之別無二,謬也。總結為:

“晉人公用爨,私用王,碑用爨,帖用王,文書用爨,書札用王,刀筆用爨,毛筆用王。以一人論,可能先爨后王,抑先王后爨,亦可能一時王爨兼工。二者如兩車之輪,如鳥雙翼。”

二、二體相對融合,無絕對限斷

就蘭亭論辯一事,參與者眾,多言王、爨分隔為兩種毫無瓜葛的兩種書體,言語偏激,實為武斷,二者相互影響,相互融合,無絕對限斷。

章士釗言:“今人將王、爨二書說成截然兩體,各不相涉,從來書家並不作如是觀。蓋《蘭亭》使傳,每每含隸意,汪容甫、翁覃溪都是有言,近高二適專攻章草,善察筆勢,如‘醜’作隸扁,‘世’釋隸草,並切證此種字法不謬。反之,子厚發現晉代爨體石中書,亦言其混雜王體,至其書之偽不偽,在此一論斷中了無關係。然則二體交織成象,無能嶄嶄獨成一他,可以放言……王爨二體,有相對之融合,無絕對之限斷。”

章士釗曾於趙次驊處借得翁覃溪批校的元人鄭子經《衍極》一書的鈔本,從此處得知《蘭亭序》多用篆法,是容納多種筆法為之,言“蘭亭篆法賅天道”一語。高二適又從“癸丑”的“醜”字,“曲水”的“水”字等舉例來說明《蘭亭序》文中字多帶隸意,保留了章草的特徵。一種書體絕對不是憑空出現的,關於字型的演進過程變化,啟功先生曾說過:“古代有些字型風格,從甲一大型別變到乙一大型別時,也常是從一些細微風格變起的。例如篆初變隸時的形狀,只是藝術風格比較潦草一些、方硬一些而已。這足見字型的演變常是由細微而至顯著的。”就是說,這種由一至二的變化是逐漸發展的,非一日之功。他們受同時代流行書風、地域、書寫材料,以及書手的因素影響,他們相互融合,共同促進,並駕齊驅又各自向前發展。

三、內容論

論辯圍繞兩個方面:一為書法本身問題;一為文章內容問題。對於內容,或言《蘭亭序》與《臨河敘》的關係,或言文風前後差別。對此章士釗進行爭論,關於“禊序”名稱,《世說新語》劉孝標《注》作《臨河》,不作《蘭亭》,以柳宗元《邕州馬退山茅亭記》:“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蘭亭也,不遭右軍,則清湍修竹,蕪沒於空山矣。”證之。又引謝安詩“萬殊混一象,安復覺彭殤?”一句,與王羲之“齊彭殤為妄作”一語相對,論其文及其序名都為真實可靠。章士釗認為文章落成後,該前半部分以《臨河序》發表,主要因文中後半部分意趣衰頹,恐於仕途有礙,不得已以為之。將原稿秘藏傳世,至其七代孫智永,顯於外,方得知於天下,晉至唐無關於此記敘,故可破《世說新語》沒有關於《蘭亭序》記載之說。

章士釗除去書法,在詩詞、古文字、邏輯學、哲學方面都有建樹,於此次辯論,他運用豐富的歷史知識、深厚的文學功底,縱橫捭闔,汩汩而出的證據梳理,是其他討論者難以匹敵的。對於《蘭亭序》真偽的討論,筆者認為,《蘭亭序》本就為摹寫,輾轉傳摹,屢屢翻刻,本就“失真”,再加之唐代盡善盡美、法度完好的時代書風渲染,儘管書手技藝高超,也必與原帖有很大出入,所以現存其書風與晉出土的銘石書體書風有差別也無可厚非。

作者:王冰茹

(轉自:書法導報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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