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秦嶺一帶,向雷雨開炮的男人

西秦嶺一帶,向雷雨開炮的男人

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西秦嶺一帶,向雷雨開炮的男人

趙喜根是啥時候挑起打白雨這副擔子的?沒問過,反正從我記事,就一直是他。可能上一個會打白雨的人過世了,村裡人要再選一個,選誰?大家諞來諞去,覺得趙喜根行。他人老實,話少,勤懇,幹事心細,農業社時去外面修過路,會炸石頭。趙喜根沒說啥,就應了。

配圖 | 《山海情》劇照

前 言

作家王選的《最後一個村莊》用二十八個精彩紛呈的故事,講述了西秦嶺山脈中一個叫麥村的小村莊,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始至二十一世紀前十年期間,一戶戶人家的命運與故事。

同時,也描繪出了39幅深刻、感人、哀婉的眾生相,可謂是來自“煙火深處的傾聽與呈現,命運根部的傾訴與表達”。

1

正月裡來打罷春,莊農人收拾忙營生

頭刨子忙翻糞,單等南山地解凍

二月裡來二春分,豌豆角兒土裡生

豌豆角兒土裡生,單等路上有行人

三月裡來正清明,钁鋤刨打田苗生

钁刨打田苗生,放羊娃娃鬧乾坤

四月裡來四月八,抽穗麥子掩老鴰

抽穗麥子掩老鴰,單等麥子早揚花

五月裡來五端陽,大麥青來小麥子黃

一把彎鐮拿到手,連割帶把收上場

六月裡來熱難當,莊農戶人倒比生意人忙

月亮上來背麥去,太陽出來要碾場

七月裡來秋風涼,連枷打來簸箕揚

連枷打來簸箕揚,柴草衣子壓滿場

八月裡來八月八,單等白露把麥撒

連耕帶種三五遍,種上一斗想十石

九月裡來九重陽,莊農戶人就怕早來霜

地主收租三五擔,不如做工去遠鄉

——民歌

麥村的白雨——惡得很。

在西秦嶺一帶,人們常把雷雨叫白雨。下雷陣雨,叫發白雨。雷雨雨勢急,落下來,扯成線,呈銀白色,故得名白雨。麥村由於海拔高,陰溼,每到夏季,黑雲聚在山尖,容易發白雨。圍繞在麥村四周的村落,由於地勢較低,一抬頭,便瞅見不遠處的麥村被黑雲裹著,一陣黃風,樹葉如波濤翻滾而來,白花花的雨,就在麥村噼裡啪啦落了下來。很快,白雨的腳尖趕過來,踩到了鄰村人們的鼻尖上。

麥村的白雨,在西秦嶺出了名。

發白雨,有時幹發。就跟人咳嗽一樣,乾咳了半天,沒咳出一粒唾沫星子。有時,就難說了。眼看著太陽掛在電線上,眼看著黑雲冒出來,越聚越厚,厚得控制不住自己了。風一起,雞毛亂飛,大門被摔得噼啪響,一片青瓦掉下來,碎了。提著鐮刀割麥子的人,一看天色不對,趕緊扔下鐮刀,往一起提麥捆,準備摞起來。剛提了十來件,風停了,蝗蟲收攏翅膀,大地瞬間陷入寂靜,萬物屏住呼吸支稜起耳朵,似乎聽到了什麼。

咯啪——一聲雷滾過頭頂,把黑雲炸開了一道縫子。

一瞬間,萬物被驚醒了。提麥捆的人腳底下拌著蒜,顧不上摞,只是往一塊堆。溝裡放牲口的少年,跟在驢屁股後面,甩著野棉花杆,吆喝著,抽打著,牲口們蹄子撂起的灰塵,扯出了一道牆。院子裡曬油菜籽的老太太,連滾帶爬,把地上的菜籽往一起掃。給豬掐菜的姑娘,頭頂著空籃子,一路小跑往回趕,要趁早抱一捆做飯用的乾柴草。蹲在麻蒿上的螞蚱,後腿一彈,蹦起來,本想藏在冬花葉子下,卻掛在酸刺的枝杈間,無法動彈。舉家遷移的螞蟻們,揹著嫩白的孩子,在一鐵鍁剷起的土堆上,怎麼也翻不過去,爬上去,溜下來。大地熱鬧著,喧譁著,似乎在做最後的逃亡和撤退。

但一切都遲了。一滴雨,黃豆大,砸下來,摔成八牙,濺起了一朵塵土。三滴雨,黃豆大,砸下來,摔成了許多牙,濺起了一朵朵塵土。億萬滴雨,嘩啦啦,落下來,砸在麥穗上,砸在驢背上,砸在油菜上,砸在竹籃上,砸在螞蚱的綠翅膀上,砸在螞蟻的腦袋上。

白雨來了。咯啪——又一聲炸雷,裂開來。白雨提起倒下來了。

當白雨倒下來,人們狂奔著往回趕的時候,趙喜根卻出門了。

他頭戴一頂爛草帽,披上破損不堪的老式雨衣,穿著漏水的泥鞋,揹著揹簍,踏著小碎步,朝梁頂上一路小跑而去。

趙喜根要去打白雨。

他要去的地方,叫打白雨頂。在村口一個土咀上。土咀後面掏了一個炕大的洞,頂子用洋槐樹幹撐起來,鋪上柳條,糊了厚厚的泥。洞口兩米開外,安著三門土炮。土炮,麥村人叫狗娃炮。木頭樁深深地栽進泥土裡,木樁上固定著鑄鐵的炮,細鋼絲擰成小拇指粗,綁在炮身上,牢牢地拴進土裡,絲毫不動。

三門狗娃炮。一門五十釐米高,矮小,細瘦。一門七八十釐米,細長。另一門一米左右,高,粗,炮膛裡能塞進去一隻小拳頭。時間一久,三門炮被戲耍的孩子們磨得油光鋥亮,泛著烏青的光澤。這三門炮,在打白雨頂站了多久,搞不清,反正從我記事起,就一直在那裡,直愣愣地站著。

趙喜根頂著一身雨,鑽進土棚,放下揹簍,從裡面掏出火藥、鐵鍁、斧頭等。然後從土棚裡伸出溼漉漉的腦袋,擰著頭,看了一陣天。他這是觀風向,看雲頭。多少年了,憑藉經驗,他深諳天氣之道,麥村人叫會觀天色。他熟知西秦嶺一帶白雨的脾性:雨下一大片,雹打一條線。他看著濃黑如墨的雲頭移過來,最後罩在麥村的頭頂,才開始動手。

根據白雨的大小,他選擇不同的狗娃炮。不同的狗娃炮,有不同的性格,能對付不同的白雨。

先把火藥填進炮膛,然後往裡灌土,最後用鐵鍁把捅瓷實。還不行,找來半截木樁,對著炮膛裡的土,用斧頭背使勁砸,直到砸緊砸實,沒有一粒鬆懈的土。然後在炮身上的小孔裡安好引線,擦一個洋火,掬著手,點著後,趕緊鑽進土棚裡,蹲下來,捂住耳朵,避免被震暈。

轟——一聲巨響,直衝雲霄,凝固在一起的黑雲被巨大的衝擊力一衝,像一隻盤子,出現了裂縫,最後碎掉,四散開來。本是手挽著手,眾志成城,傾瀉而下的雨水,被衝亂了陣腳,只好四處逃散。

而一聲巨響,讓麥村和周圍十來個村莊都為之一顫。尤其在麥村,炮聲震得窗戶嘩啦啦地抖,震得公雞夾著尾巴掉下了架,震得老鼠抱著兒子嚇破了膽,震得老太太剛補過的牙齒掉落了,震得趙閏生肚皮一顫繃斷了褲帶子。

接著又是轟、轟兩聲。震得麥村抱著胳膊,團成一堆,連打了幾個哆嗦。

很快,雲開了,雨小了。要不是這及時的幾炮,萬一下起了生雨(

冰雹

),剛開始下鐮的麥子可就遭了殃了。

2

麥村的狗娃炮,管著四周十來個村的天。幾炮上去,雲打散,白雨發不成,自然也就造不成災害。啥叫風調雨順,就是囂張的白雨,挨幾炮,也乖順地落下來。所以一直以來,陰溼多雨的麥村一帶,很少因雨受災,最關鍵的就是有這幾門狗娃炮罩著,護著。

在西秦嶺,用狗娃炮打白雨的地方很少,這不是誰有幾門炮,點個火,就可以的。最關鍵的還是要湊齊天時地利。天時好覓,但地利難尋。麥村因為地理位置高,四野開闊,為打炮提供了良好的條件。

聽說,以前土皮村也有一門狗娃炮,他們一直不服氣,說你麥村能打白雨,為啥我們土皮村就不能打,為啥我們這麼大個土皮村還要你一個小小的麥村護著,太沒面子了。有一次,發白雨,土皮村人按捺不住激動,點了一炮,結果一炮上天,打在雲頭上,很快一隻靴子從雲頭掉下來,落進了村。

這是因為雲頭上常常站著神仙,土皮村人,一炮打在了神仙身上,把一隻靴子打了下來。出了這麼大的事,土皮村人燒香點蠟,祈求神仙原諒。從此,土皮村人就再也不敢妄為了。

當然,這白雨不是白打的。每年春夏交頭,趁著一個微雨漸歇的午後,趙喜根背上他用破布片補了幾層的揹簍,出發了。他要去麥村周邊的幾個村收份子錢。打白雨,得用火藥啊,買火藥得花錢啊。麥村的狗娃炮罩著這一帶,護佑平安,收幾個份子錢,也是理所當然。周邊村子的人,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趙喜根上門,沒有不交錢的。況且也收不了幾個錢。

年成多了,鄰村的人都認識趙喜根,一進門,便喊他進屋,上炕,搗一罐茶,絮叨絮叨。有時,正巧碰上飯熟,酸拌湯,澆了一勺綠韭菜,聞著都香。主人家便拉著他吃飯,舀一碗,端上來,趙喜根推著不吃,但走了半天路,嘴上不軟,肚子軟了,只好半推半就接過碗,吃了。

西秦嶺,尤其大山深處,偏遠,閉塞,落後,但民風極為淳樸,人人熱情好客,還延續著中國幾千年來古老的人情禮儀。有的地方,你去,一口涼水都討不到。但西秦嶺的人,別說涼水,飯都會管幾頓。

收齊了份子錢,趙喜根拿出大部分買火藥,小部分作為自己的辛苦費。這也理所當然。發白雨,大家都在屋裡躲著,他一個人,要冒雨,要觀天色,要裝藥點炮,又危險,拿點報酬也是應該的,所有人都能理解。

趙喜根是啥時候挑起打白雨這副擔子的?沒問過,反正從我記事,就一直是他。可能上一個會打白雨的人過世了,村裡人要再選一個,選誰?大家諞來諞去,覺得趙喜根行。他人老實,話少,勤懇,幹事心細,農業社時去外面修過路,會炸石頭。趙喜根沒說啥,就應了。他也覺得自己最合適。這事一挑在肩上,麥村人就再也不管了,你愛咋打咋打,份子錢愛咋收咋收,大家不再過問,反正這事就綁在你身上了。

慢慢地,人們形成了習慣,一發白雨,就想起趙喜根,一想起趙喜根,就想起發白雨。這兩者,再也分不開了。

白雨是年年會發的。日子也是天天要過的。日出下地,日落歸家。白雨來了往回趕,彩虹掛起出大門。但日子也在千篇一律中變著。曾經陡峻的山路被水泥硬化了,曾經趕著毛驢去馱水,現在拉了自來水。曾經支根木頭杆子綁上天線收電視訊號,現在有了“戶戶通”。曾經塌房爛院茅草棚子,現在好些蓋了平頂磚房。曾經牛羊滿山,現在已難覓蹤影,只有旋耕機在麥茬地裡突突突叫著。曾經滿村子的人影,現在走的走,死的死,一些人家門上常年掛了鐵鎖。

十年一層人,十年不如人。曾經趙喜根和村裡的一幫子人,正值壯年,二百斤的麻袋一膀子夯上去就扛走了。一垧地從凌晨四點開始,到太陽別在樹腰就耕完了。一頓三碗漿水片片,填不飽肚子出門時還要端一塊饃。現在呢,不行了,走個路,都挪不動腿;喝口湯,都嫌嗆人;睡個覺,都被席子墊得腰疼。哪有不老的呢?都幾十年過去了,風都把麥村刮舊了,雨都把自己下瘦了,就連隔年的一場霜,落在黎明前的夢裡,再也化不掉了。

趙喜根的白雨,也不常打了。

一是年紀大,手腳不靈便,尤其是眼花了,點炮時,看不清引子,一根火柴繞半天,硬是沒點著,待看清了時,炮膛裡已經冒煙了,他跌跌拐拐鑽進早已破敗漏雨的土棚,還沒來得及蹲下,炮就響了,震得他耳朵三天嗡嗡嗡。別人跟他說話,還以為他裝聾,或者以為他越老越寡言了。

二是收不來份子錢。四里八鄉的人,這十來年,越來越少。進城的、死了的、搬遷的、打工再也不回的,亂七八糟,反正人人都在想盡一切辦法逃離西秦嶺的深山大溝,去尋找更好的生存方式了。曾經一百來戶的村子,現在常年開門的,只有二三十戶。而像麥村這樣的小村子,現在也僅剩餘幾戶了。

村裡沒有人,去收份子錢,也是白跑路,收到的,也不夠買火藥。再說呢,現在家裡有人的,年輕一輩早從老一輩手裡奪了權,家裡的事務由他們做主,可年輕人早已喪失了好秉性,改革開放以後出生的一茬人,他們對集體事務沒概念,也自私,才不管你打不打白雨,反正你們麥村的白雨惡,到我們村還要二里路呢。在人心不古的年月,趙喜根,揹著補了千層的揹簍,搖晃在落日如雪的山樑上,空手而歸。

再一個,鎮子上,有了防雹站。磚廠隔壁的一個破院子,架起了一門高射炮,三四米長的炮管,直愣愣戳在天上,像極了大騍馬兩胯間的那根傢伙。高射炮,比起麥村的狗娃炮,厲害多了,打一發,能把大堆的雲衝散,據說能罩好幾個鄉鎮呢。有了新玩意,麥村的狗娃炮,就顯得可憐、多餘了。

後來,打白雨頂,因為地形高,建起了移動訊號的發射基站。那躲雨的土棚,被一剷車推平了,再也難覓蹤跡。三門狗娃炮,被拆卸下來,扔進廟裡,在地上光溜溜地躺著,任歲月侵蝕,任鏽跡瀰漫,任它們從此緘默不語,任它們成為一堆廢鐵爛銅。白雨,發也好,不發也罷。田野荒蕪後,人們早已喪失了對天氣和節令的關心。

祖祖輩輩守護著西秦嶺的狗娃炮,它們的時代,就這樣,倉促而落魄地結束了。

人們說起麥村的狗娃炮,已成了回憶。趙喜根,再也不是打白雨的人了。

每當悶雷滾過,黑雲壓頭,趙喜根依然不自覺地跑到偏房,背起揹簍,準備出門,但沒走幾步,他就停下了。他忘了自己早已不是打白雨的人了。他放下揹簍,坐在門檻上,看著暴雨洶湧而來,灌滿了院子,灌滿了麥村的每一條溝壑,灌滿了他六十歲的回憶。失落,孤寂,茫然,也像暴雨一樣,灌滿了院子,灌滿了麥村的每一條溝壑,灌滿了他六十歲的回憶。

麥村的狗娃炮再也不響了,可白雨依舊年年發著。有時幹發,跟人咳嗽一樣,沒咳出一粒唾沫星子。有時,難說,或許會發成暴雨,或許會發成冰雹。或許白天發,或許晚上發,或許一個夏天都不發,或許天天發。

天的事,人管不著。

但有一年,這白雨,真發下了。

3

那依舊是一個陳舊的千篇一律的午後。夏末,騷熱已逐漸退去,一些腿寒的老人,開始把草棚裡隔年的溼驢糞翻騰出來,倒在門口的土臺上,晾曬著。過不了幾天,立秋,早晚涼,就該燒炕了。人們從昏暗的午睡中醒來後,揉著眼皮,來到院子,發現天陰沉沉的,刷著一層厚實的黃雲。真的,是黃雲。不是明黃,不是鵝黃,是屁黃,暗淡的、混沌的、遮眼的黃。下午四點多,雨滴稀稀拉拉落了下來。雨不大,有意無意地落著。

不怎麼種地了,農活相對消停。人們扛著鐵鍁,在地裡瞎溜達一陣,混個時間。老人們在牙叉骨臺再也聚不齊,死的死,癱的癱,勉強能動彈的,曬曬糞,掃掃院,拾掇一下再也擺不上用場的農具,一天也就消磨掉了。懶散的雨,並沒有驚擾到人們的生活。

莊農人,睡得早,晚上十點多,就上了炕,脫了衣裳,躺下了。雨似乎緊了一點。密集的雨點打在瓦片上,打在鐵皮水桶上,打在塑膠紙上,聲聲入耳。枕著雨聲,人們閉上了潮溼的眼,睡著了。當人們在夢裡被雨聲驚醒時,大概是夜裡十二點。傾盆大雨,瘋了一般,不間斷地潑了下來。雨水拍打屋頂的聲音,雨水拍打樹枝的聲音,雨水拍打雨水的聲音,雨水拍打黑夜的聲音,猶如千軍萬馬呼嘯而來,吶喊聲,叫囂聲,殺戮聲,匯聚成了熾白的嘩嘩聲,灌滿了耳朵,溢了出來,淌了滿炕。

好多年了,人們還沒有見過這麼大的暴雨。

往常這個時候,趙喜根都會裝上火藥,背上揹簍,披上舊雨衣,踩著泥水,頂著暴雨,小跑著,去打白雨頂,打白雨。但這一夜,他沒有出門。

他推起旁邊睡得如死豬的老伴,說,你聽,雨大得嚇人。他拉開燈,披上衣裳,盤腿坐在炕上,聽雨聲,似乎要把人淹沒。

他隱約感覺,今晚的雨,不同尋常,再不打,怕要出事。他幾次想下炕,幾十年了,他對雨有條件反射。但一挪身子,卻發現自己早已不是打白雨的人了。如今,打白雨頂,已被推平,狗娃炮,躺在廟裡生鏽。這讓他無限悲涼和惆悵。

他起身,下炕,拖著鞋,拉開門,把頭伸出門縫。老伴劉八月嘮叨著,炮都拆掉扔了,你操的閒心。趙喜根有些生氣,頂了句,你個女人家,曉得個屁,把你的坐著。藉著昏暗的燈光,他隱約看到,天,依舊是黃的,比屁黃還黃;雨,也是黃的,黃得透明,黃得粗壯,每一根雨,都像一根尿一樣粗,連成了線。院子裡,雨水已積了兩尺深,再有半寸,就上廊簷,鑽進屋了。他自語道,天爛了。

他套上衣服,出門,用填炕的推耙,在院子裡試探了一下,已經能淹沒人的小腿了。一種不安的感覺,罩在他心口。整個院子,被雨和雨聲填滿了。在雨聲的縫隙裡,他隱隱聽見堂屋後面有轟隆聲。再聽,確實有。

他心裡一緊,趕緊把老伴和轉孃家來的二姑娘叫醒,讓她們穿衣下炕。兩個人迷迷糊糊下了炕,劉八月還罵罵咧咧,說他神經病犯了。他找來化肥袋子,給劉八月和姑娘頂上,自己鑽進屋,從鏡框子後面把存摺和首飾摸出來,揣進懷裡。來到院子,催著兩人趕緊出門,到鄰居海明娃家。姑娘問,啥事,把人趕出去。趙喜根吼道,問啥哩,出去了再說,麻利點。

三個人蹚著齊膝的雨水,搖搖晃晃,出了院門。

沒走幾步,轟隆一聲,堂屋後面的一塊崖,被雨沖垮,倒下來,壓塌了趙喜根的三間土坯房。

在海明娃家,趙喜根整夜沒閤眼。他聽著無休無止的雨聲,心裡泛起了濃烈的酸楚。欺了一輩子雨,最終,還是被雨欺了。打了一輩子白雨,最該打的一炮,卻咋也打不出了。他嘆著氣,閉上眼,眼淚沫子掛滿了腮幫。要是狗娃炮在,今晚,就不是這情況。他想。

第二天,雨停了。

一夜暴雨,沖毀了村裡的好幾條路,沖斷了不少洋槐杏樹,沖塌了不少崖,沖垮了趙貴生牛圈的半面牆,衝跑了牛娃家的一座廁所,沖走了懶球女人晾在院子的衣裳,衝沒了好多人家門口填炕的糞,當然,最嚴重的,是沖塌了崖,壓倒了趙喜根家的房。

趙喜根瞅著垮塌成一片狼藉的房,啥話都沒說。

幾天後,他們老兩口,跟著二姑娘走了。二姑娘,在鎮子上開商店。這幾年,鎮子上搞小城鎮建設,建了不少小二樓,他們家拆遷,補償了三套房。她把父母接過去,讓住進樓房裡。這個主,她能做了,她的男人,是個怕老婆。

聽說,趙喜根走的時候,想拉走那三門狗娃炮,但村裡人反對,說是文物,不能動。趙喜根帶著對麥村人的恨意,離開了故土。

現在,有人去麥村,還能看到那三門狗娃炮,生鏽斑駁,落滿灰塵,躺在廟裡的牆角,沉沉睡去了。

本文選自王選《最後一個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