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荒原上的蒿草

我常感嘆於北方荒原上的蒿,那是一種貧賤的植物!

它們春生秋死樸實無華,它們自然本份無求於人,它們被風吹在哪裡就在哪裡棲身生長,懸崖邊、地塄畔、溝溝壑壑嶺嶺峁峁,到處可見它們蓬蓬勃勃的身影。

春天到來的時候,它們孕育出一簇新綠,委身於虯結扭曲的老根之下,絲毫看不出它日後的壯碩和對空間絕對的佔領,只是幾場春雨一過,它們便蓬勃起來,濃郁出一派厚實沉著的綠,顯示出天生的茂盛和極為頑強的生命力。一春一夏它們都在長,瘋長!身子膨脹成厚厚的、絨絨的球形,帶著涼浸浸的溫潤,散發出濃烈的氣味。那氣味像極了茴香的香氣,只是不知人們為什麼叫它臭蒿,對於這個稱號我是抵制的,叫它黃蒿尤可,因為秋日將盡的時候,它們會濃郁出一派蒼黃,老邁成油畫般凝重的顏色,漫無邊際地鋪排在天底下,氣勢龐大。

因此,我從不叫它臭蒿,我叫它蒿。我愛聞它茴香般的香氣。從頑劣的孩提時代到老大成人,無數次躺在它的身軀上睡覺,頭頂高藍的天空白雲舒捲,河流在遠處喧鬧,蒿的香氣絲絲縷縷沁入肺脾。這時候我會陷入遐想,我想像世間所有像吃白饃饃一樣美好的事情,想像白蛇和聊齋中的狐精有多麼善良和好看,我想,我要是有許仙的福氣該多好,我還想,外面的世界是個什麼樣子。

北方荒原上的蒿草

春天到來的時候,我會擓著一隻荊條籃子,走出家門,走到河灘,走到塬上,走到想象中能弄到吃的使我不再飢餓的地方。原野上一蓬一蓬的黃蒿接連天日,我走在黃蒿叢中感覺自己無比恓惶,我就是從那時候染上了愛哭的習性,可我是個男人,我想我要是個女人多好,隨時隨地都可以哭。我走過一道用三兩根柳樹身子搭的木橋,柳樹身子因感念春天的到來而生出簇簇碧綠的嫩芽,我會因感動柳樹頑強的生命力而唱出一句,“柳樹沒娘,插上就活”的歌歌來。那時候,我剛剛從學堂裡學會念“人手口、山水土”。一個冬季,我坐在陰冷的教室裡,盡情地把一雙小手發育成亮晶晶、胖乎乎的肉凍,我還聽見空身穿在身上的、被尿鹼蝕硬的棉褲褲襠發出“哧啦哧啦”頗為悅耳的聲響,那聲音鋸齒般鋸著我腿上的肉。

那時候,那座水磨房依然很鄉情地坐落在村邊的一株老柿樹下,從龍咀裡引來的一渠清水,透過一道棺材樣的木質水槽,打轉平置在磨房下面的巨大的木質葉輪,帶動磨房裡兩扇沉重的石磨,終年發出老牛磨牙般的吞吞聲。那聲音聽去很鈍,有幾分久遠,有幾分鄉情,像老人昏昏思睡的囈語,像人類童年的故事。那時候,我們人類剛剛從襁褓中走來尚不十分遙遠,鞭打耕牛的勞動場面尚且作為藝術品鐫刻在碎裂于田頭井畔的陶器碎片上。那時候滿河都是魚,可是大人們不會逮,也不會吃。那時的大人們都是種莊稼的好把式,可是不知為什麼,地裡打不下很多的糧食,因此大家飢餓著,娃兒們脖子軟著,眼睛裡飽含著羊眼的綿軟。

春天田野裡沒有能吃的東西,春天是個青黃不接的季節!

北方荒原上的蒿草

夏天到來的時候,蒿們頂著烈日,不管天有多麼乾旱,它們從不管不顧,它們順從著上蒼的安排,與世無爭,盡享著在人世間的天年,把自己長到儘可能的高大,直到秋黃時節,直到秋雨綿密季節,直到老死,直到來年。生命的輪迴在它們身上體現的完美和無缺。夏天又是娃兒們歡勢的季節,他們蝗蟲般肆虐在田野間,尋找能吃進嘴裡因而能夠充飢的東西。田野間的植物密密實實,高的是樹,低的是莊稼,他們憑藉綠色的掩護,偷吃一切能夠吃進嘴裡的東西。他們偷吃生瓜梨棗,發明了很多偷瓜的高超技術,他們偷雞,偷了舅舅家的雞還叫舅舅來吃,他們知道黃河灘上嫩的豌豆能生吃,還知道用蒿引火燒吃玉米花生紅薯和山藥蛋。那時候雨水多,每當大雨如注,河水暴漲,我就會來到河邊“看河”。

“看河”是一件激動人的事情,一二里寬的河槽水滿為患,河中心惡浪滔天,滾滾而下,直奔下游不遠處的黃河。滿世界都是河吼,人和人對面說話需要大聲吼叫。漲河有時會持續幾天幾夜,大人們不再睡覺,只怕屋塌,只怕黑夜河水衝進家門。河水終於下去了,滿河槽的蒿匍匐著,紅日頭底下河水顯得更紅,粘稠的河水餘威猶存,但娃兒們不怕,一個個脫得赤條條的,裸露出數得清的肋條骨,他們排隊從上游入水,一個接一個從浪頭上“跌”下去,叫做“跌浪”。

每當漲河,河灘裡有時會淤下西瓜和甜瓜,這又是娃兒們好過的日子,他們一個個把肚皮撐的溜圓,然後頭頂著西瓜皮下河玩水。他們還會在稀泥潭裡逮魚,逮下用柳條兒串成一串提回家,但多數時候他們會招致大人一頓噘罵,家裡沒有吃的油,魚只好扔進豬圈,儘管這時候大人和娃兒都在捱餓。總歸好景不長,幾場洪水過後,雷聲漸漸遠去,夏天很快過去了,當秋風漸涼的時候,當秋雨纏綿的時候,娃兒們縮起脖子,黑著兩隻髒手,再也無處可去。

北方荒原上的蒿草

秋天,是蒿成熟的季節,同時也是蒿老死的日子。田野裡的禾木割光了,樹葉落光了,大野上裸露出灰的和黃的色調,灰的是村莊,黃的是土塬和土塬上無際的蒿海。秋雨連綿時,它們肅穆著,彷彿是在那裡沉思,秋風乍起時,它們披拂著搖曳,集體發出“嗡兒嗡兒”的呻喚聲,那聲音竟是很大,“嗡兒——”,遍野為之動容。這時候,一輪巨大的落日承接著蒿尖,落日氣息奄奄,臉上佈滿屍斑,燃燒著最後的餘燼,漸漸埋入地下。我走在土塬上,感覺暮氣漸重,遠處近處,幾丘荒冢,幾株古柏,似有白衣的女鬼走出,恐懼襲上身來。大多時候,我喜歡在夏日或者秋日的大晌午頭上到原野上游逛,是時一輪大紅日頭在頭頂烈烈地照著,真個是朗朗乾坤,明白陽世,我再不怕鬼,索性躺在蒿叢中睡去。

睡夢中,我看見一條白光光的小路,小路從不知處來,到不知處去,小路兩邊黃蒿如牆,貌似森森大樹。我看見從小路上走過來無數的縞衣人,他們抬著一口棺材,是十八抬,抑或是二十四抬。他們嗨嗨地吼喊著,出著力。他們腳步匆匆,目光灼灼,牙關緊咬,喉頭狺狺作聲。他們頭髮豎起,面部猙獰,臉上帶著焦急的樣子,匆匆的似要奔向哪裡去。我知道,他們是從不知處來又到不知處去。我看見那無數的縞衣人中間有我的父輩,有我一輩子活活受死的姥姥,有我認識的人和不認識的人。我起身加入他們的隊伍,沒身於遮天蔽日的蒿叢中。

北方荒原上的蒿草

秋黃時節還好將息,但季節在走,秋漸漸深去,俄忽間樹葉落光,眼見得冬季來臨。

嚴冬終於來臨。

河水結了冰。

天又開始下雪,雪紛紛揚揚的下,天色灰暗,很冷。

整個冬季,外頭冷,屋裡更冷,到處沒有熱氣,我只好到原野上游逛。

冬季,是河灘裡“軋花車”和村邊“油坊”繁忙的季節,我因為無所事事經常到那裡逛逛,我看見軋花車房側的水輪被水打得飛快轉動,有一次,我看見停止轉動的水輪裡有一條筷子長的魚,白亮亮的,我下到水輪裡把魚撿到手,聞了聞,臭了。通常情況下,水輪會帶動房裡的軋花車,一個還是兩個滿身鋸齒的輥子嗡嗡滾動著,撕扯開棉絮和棉籽。軋花房裡棉絮飛揚,嗆人鼻息。從這裡分離出的棉籽會送到不遠處的油坊裡去打油。煙霧騰騰的油坊裡,幾個彪形大漢光了膀子,掄圓西瓜大小的木槌,把一根根木楔楔進打油的傢什裡,油便從一個嘴子裡汩汩流出。油坊裡有一股膩膩的發黴的香氣。我感覺沒什麼意思,轉身走開。

我在冬季的原野上游逛。

我有時候走在結了冰的河上。

河兩邊是連片的麥田,稀疏的麥苗兒好像也是因為先天不足,在寒風中枯黃著。我看見一大群烏鴉聚集在前方的田埂上,我走近時它們哇哇叫著飛起,黑壓壓的烏鴉翅膀果然就遮住了日頭。驀地,我在田埂下看見一個碎花褥子裹著的物件,我不再往前走,我知道那是什麼。我守了她一會兒,我走的時候拔了一大捧蒿,把她蓋得嚴嚴實實。

北方荒原上的蒿草

我繼續遊逛,遊逛時碰見別的逃學的娃兒,他們從家裡偷了玉米。多數時候,我們會躲在城牆上大人不去的地方用火燒著吃,不管生熟,吃得滿嘴焦黑。城牆是明朝朱洪武年間修建的,因為年久失修,黃土的城牆上滿是叫雨水衝出的溝壕,城頭上長滿一人多高的蒿,伴有狐兔出沒。我們拔來蒿,堆得像麥垛樣高,點起火。蒿噼噼啵啵爆響,火苗竄起一丈高,玉米粒也在噼噼啵啵爆響,熱鬧的像過年時放的小鞭炮,我們興奮著,沒心沒肺地糟踐著日子。

就到了年下。

我聞見了年味道。

年是有味道的,年就像一碗香香紅紅的紅燜肉,打眼底飄來,又打眼底飄過,我大致想了想過年的事體,吞下一口口水,倏忽間日子又像涼水一樣寡淡了。

蒿,伴我度過童年和少年,一年一歲,蒿黃了,蒿綠了,到了第十六個年頭上,我爹給我找了個事頭,到西邊的銅礦上去下井。我爹問我去不去,我說去去去。我早已野慣了,就像滿坡滿嶺的蒿一樣沒個收攏,直至今日,我從沒有過家的理念。我很眼紅別人,能把家和飽暖結合在一起,我心中的家卻只有寒冷和飢餓。我從不願向人提起我的童年,因為我的童年裡鮮活著我尊敬的、一介書生氣的爹,還有我的一生都在受苦的娘,我是沒辦法叫他們享福的,因為我的人生註定像蒿一樣貧賤。我眼裡永遠看見的是滿坡滿嶺的蒿,還有那個偊偊行走在蒿叢中的神情鬱郁的少年。

1970年12月10號,冬季裡的那個早晨,我告別了行走在蒿叢中的那個少年,一輛大卡車把我拉到幾十裡開外的礦上,從此我便成為了一名礦工,成了公家人。

那是個寒冷的季節,頭頂飄著薄薄的雪花。

北方荒原上的蒿草

不知是誰,一早點燃了荒原上的蒿,一塬的火燒的無邊無沿,向著天邊蔓延開去,那壯觀的陣勢,叫人感覺到蒿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頑強的生命力!

爹送我走。

爹興奮著,我也興奮著,我的興奮是恨不得立刻離開這個窮家,爹的興奮是因為能給兒子找個公家的事頭而如釋重負。

我和爹的眼睛都有些溼。

爹其實不知道,他的兒子在今後很多年裡恨過他,不是因為貧窮和受苦,是因為本身是個書生卻當了大半輩子農民的爹,把他的兒子生就了一副王孫公子的氣度,敏感且脆弱,豪氣加放浪,叫他的兒子一生受用不窮的困頓和挫折!

在那個冬天走出蒿叢的少年就是現在的我,此後很多年裡,為了從終年黑暗的井下爬到陽光明澈的地面上工作,那個少年吃盡了苦頭,沒有門路,只有拼命地學習本事。他學會了拉手風琴,學會了吹笛子,學會了寫詩作賦,學會了寫小說,但這一切都屬於誤入歧途。那個少年,他原本應該屬於原野,屬於土地,屬於一個女人,屬於一個飽暖的家,可是沒有,他只屬於自己蒿一樣的命運,那是一種貧賤的植物!

北方荒原上的蒿草

(作者簡介:王玉峰,山西垣曲古城人,魯迅文學院短訓班學員。曾在《北京文學》《山西文學》《陽光》《小說選刊》等刊物發表過中短篇小說,這幾年更是受《陽光》青睞,連續發表中短篇小說《張魚》《5#巷道》《麥前》《核桃成熟的季節》《日子在高處》,其短篇小說《麥前》被《小說選刊》選載,《張魚》獲“陽光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