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的素炒麵筋，芳官的一碗湯半碗粳米飯，到底有沒有付錢？
迎春屋裡的小丫頭蓮花兒，受司棋之命，到小廚房點菜，被柳嫂子拒絕。蓮花兒很生氣，引用前幾天晴雯要吃蘆蒿、柳嫂子“趕著洗手炒了”“親捧了去”的先例，來批評柳嫂子。
柳嫂子的回答是：“阿彌陀佛！這些人眼見的。別說前兒一次，就從舊年一立廚房以來，凡各房裡偶然間不論姑娘姐兒們要添一樣半樣，誰不是先拿了錢來，另買另添。有的沒的，名聲好聽”。
柳嫂子的意思是，自己點菜，都是要“拿了錢來，另買另添”的。也就是說，“分例”的飯菜是公費，而自己點菜，就需要自費了。
有人從晴雯平時的“託大”驕橫來推測，認為晴雯不可能付錢；有人從柳嫂子對怡紅院的巴結來分析，認為柳嫂子不可能收錢。但這些推測分析都不能作準。柳嫂子何嘗不巴結寶釵探春了？但是她們送來的二十倍於菜金的“五百錢”，柳嫂子推讓一番後，不也收下了？
至於晴雯的“託大”，更與不付錢沒有關係。黛玉何嘗不是“孤高自許，目無下塵”，賞賜下人的時候可從來沒有小氣過：越是“心比天高”的人，越不會在金錢上扣扣索索、吝嗇小氣。
當然，這些不過是普遍規律，並不能證明晴雯點菜是自費。柳嫂子也沒像探春派人送五百錢那樣，詳敘晴雯派人送錢來——正是反駁蓮花兒的時候，如果晴雯當下付款、現金交易，柳嫂子豈有不說的？
沒有當下付款，未必是不付款。
晴雯被逐後，寶玉夜間安置，引出襲人晴雯二人的分工。晴雯是“夜晚一應茶水起坐呼喚之任皆悉委他一人”，襲人則負責“一應針線並寶玉及諸小丫頭們凡出入銀錢衣履什物等事”。
大小丫頭，都是每個月有固定月錢的。但為什麼“出入銀錢”要由襲人來管？人家自己的錢，自己攢自己花，不好嗎？
好不好是一回事，但榮國府裡顯然沒有這樣的規矩。如果丫頭們可以自己儲存錢財，入畫就不會因為箱子裡有“一大包金銀錁子”而大驚失色了。佳蕙得到黛玉給的“兩把”賞錢，也不用找比較大一點的小紅來收著了。
怡紅院裡的大部分銀錢，不管是寶玉的月錢，丫頭們的月錢，都是由襲人一人保管的。給湘雲送東西，襲人吩咐婆子“回來你們就往這裡拿錢，不用叫他們又往前頭混碰去”。晴雯生病請大夫，要給大夫車馬費，麝月就輕輕地諷刺了一句“花大奶奶還不知擱在那裡呢？”
麝月地位之高，僅在襲人晴雯之下——不，是在襲人之下，晴雯只是比她年紀大一點，地位是平等的。連麝月都不知道錢放在哪裡，可見怡紅院的錢財，是襲人一手掌管。只有佳蕙這樣地位低下、想必平時也受大丫頭氣的小丫頭，才會把自己偶然得到的賞錢，交給小紅掌管，算是怡紅院小小的“分裂勢力”。
既然由襲人掌管銀錢，那麼別人偶然需要花錢，當然也要經襲人之手。不過襲人性格溫和，“是個省事的”，又是以未過明路的妾侍身份，擔任怡紅院主婦職責，她一定更加寬以待下，以聚人心。也只有這樣地嚴以律己、寬以待人，才會讓對大丫頭普遍不滿的佳蕙，說出“襲人那怕他得十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的話來。
可以想象，如果晴雯偶然點一個菜，但是她手裡沒錢；她不是沒錢，而是所有月錢賞賜都由襲人統一管理；那麼襲人會不會以“她點的菜，我不管”為理由，拒絕付賬？
當然不會。事實只能是晴雯等人任意點菜，襲人跟在後面收拾殘局，替她們結賬。這麼說，你會覺得把襲人說得太無私了，以至於難以置信，是不是？那麼讓我換一個說法：是晴雯等人任意點菜，卻由襲人給錢結賬，或者還有賞賜。這樣一來，柳嫂子之類的下人，會對誰感恩戴德、“稱頌不已”？
慷慨和算計，有時是一件事的兩個方面。從這面看，襲人是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從那面看，她就成了邀買人心。你願意怎樣定義襲人，你有你的自由。
也許你會說，晴雯點菜、襲人結賬，這不過是猜測，有證據嗎？
好的，我們來看另一件事。寶玉生日這天，芳官因為吃不慣應景的麵條，單獨點了“一碗湯”“半碗粳米飯”。當然柳嫂子送來的，還有“酒釀清蒸鴨子”“胭脂鵝脯”“奶油松瓤卷酥”，是她刻意結好，卻受到芳官的嫌棄：“油膩膩的，誰吃這些東西”，可見芳官雖然新晉，卻已經被慣得挑剔異常。
這且不說。我們來猜一猜，芳官這飯菜，是自己出錢，還是柳嫂子奉送，或者是怡紅院統一結賬？
如果是自己出錢，那麼這是芳官的私人財物，寶玉憑什麼跟著吃？就算他與芳官熟不拘禮，憑什麼還讓小燕吃？就算小燕也熟不拘禮，憑什麼又留“兩個卷酥”給母親吃？難道寶玉、小燕、小燕娘三個人聯合起來，敲芳官的竹槓嗎？
如果是柳嫂子不收錢、全部奉送，上一段的分析同樣有道理：芳官敲竹槓得來的飯食，寶玉、小燕、小燕娘跟著分潤，難道是綠林規矩、強盜邏輯、“不義之財，見者有份”嗎？
以上兩者都不是，那就只能是怡紅院統一出錢結賬。也只有這樣，寶玉才可以理直氣壯地又吃又送人；也只有這樣，小燕才可以給她娘留“兩個卷酥”——小燕娘也是怡紅院的奴才。
寶玉生性慷慨，襲人嚴於自律，晴雯心比天高。在他們幾個的帶領下，怡紅院完全沒有必要像司棋那樣，又是敲詐邢岫煙，又是侵利小廚房，小眉小眼地小奸小壞。
當然，怡紅院有賈母王夫人的財務支援，迎春卻連月錢都被邢夫人敲詐了一半。貧富有別，這也是兩房的丫鬟慷慨吝嗇、態度不同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