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的城市,馬賽的魚湯

海魴魚多少錢

文/黃晞耘 插圖/ Decue

希臘的城市,馬賽的魚湯

這是一群向大海討生活的希臘水手,精瘦而強悍,面板黝黑髮亮,胳膊肌肉粗壯,渾身散發著海腥味。地中海吹來和他們身上一樣鹹腥的風。他們登船,向西出發了。船是一種叫作“五十槳手”(pentécontères)的單層甲板大船,顧名思義, 依靠50名划槳手提供快速航行的動力。他們離開了小亞細亞最西端的一處海岸。目的地?船上沒一個人知道。反正向西再向西,有多遠走多遠。

這是公元前600年。盲詩人荷馬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二三百年。雅典著名的索倫改革,將在6年後拉開帷幕。100年後,古典希臘將迎來黃金時代。其標誌性人物蘇格拉底,則要等130年後才出生。

不知道這群渾身鹹腥味的水手,在漫長的航行中每天吃什麼?那時還沒有發酵烤制的麵包。他們的母親、妻子應該準備了堅硬耐儲存的餅,還會有山羊乳酪。這些在荷馬史詩和赫西俄德的《工作與時日》裡都曾提到過。然後是地中海沿岸盛產的橄欖、橄欖油、無花果。當然,還會有用同樣盛產於地中海沿岸的葡萄釀製的葡萄酒,所以船上應該碼著不少陶製的酒甕。是水手就得酗酒。不酗酒的水手還能叫水手?整天玩兒命划槳的辛勞靠什麼補償?漫漫航程中的寂寞靠什麼排遣?

他們沿著地中海的北岸向西航行,每隔幾天會上岸補充食物和淡水。繞過希臘半島,又繞過亞平寧半島,他們進入了西地中海。從船上抬頭北望,便是今天全世界度假者嚮往的藍色海岸(côte d‘azur)。不過,公元前600年這裡應該是荒無人煙的,沒有遊艇、豪車、夜總會,更無F1賽道與賭場。

不知道一共航行了幾個星期還是幾個月,這夥希臘水手終於駛進了一個由西向東的狹長海灣,這裡水面開闊而又風平浪靜,分列南北兩側的陸地,就像在張開雙臂歡迎他們的到來, 這讓疲於航行的水手們歡喜激動。他們決定不再繼續向前,就在這個叫作拉錫東(Lacydon)的海灣最深處上了岸,從此定居下來。

希臘的城市,馬賽的魚湯

這是距今2600多年前發生的事情:那群希臘水手在他們的登陸之地,建起了一座名叫馬薩利亞(Massalia)的城市,也就是今天法國的第二大城市馬賽(Marseille)的前身。因為如此之早的建城時間,馬賽也當之無愧地成為了法國曆史最悠久的城市。

馬薩利亞的建城,不僅僅是一座城市的誕生,在法蘭西的歷史上還有另一重要意義:它是法蘭西告別史前史、進入文獻歷史的標誌,因為馬薩利亞這座城市及其建立過程被好幾位古代作家記載了下來。最早提到馬薩利亞這座城市的是鼎鼎大名的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第8卷第5章討論“寡頭政體” 時,亞里士多德專門提到了“馬薩利亞的政體”。這部著作大致成書於公元前326年,就是說,距離馬薩利亞建城已經過去了270來年。

到了公元1世紀,著名的古羅馬歷史學家龐培·特羅古斯(Pompeius Trogus)在其名著《腓利史》中更為詳細地講述了馬薩利亞建城的過程。此後,公元3世紀的另一位羅馬歷史學家查士丁(Junianus Justinus)根據龐培· 特羅古斯的《腓利史》撰寫了《〈腓利史〉概要》,這也是如今被引用得最多的關於馬薩利亞建城的歷史記載。

查士丁告訴我們:“塔克文時代(注:Lucius Tarquinius Priscus,羅馬王政時代第五位國王,公元前616-579年在位), 來自亞洲的一批年輕的福賽人……乘船航行至高盧最遠端的海灣,並在那裡建立了馬薩利亞……由於故鄉的耕地狹小和貧瘠,福賽人對於航海投入了比種田更多的熱情,他們的謀生段包括捕魚、貿易,甚至經常當海盜,這在當時是一件體面的事情。”

查士丁所說的“福賽人”(Phocéens)來自他們的故鄉福賽(Phocée),即本文開頭提到的“小亞細亞最西端”瀕臨地中海的一座港口城市。公元前的數個世紀裡,這裡和整個地中海東部一樣,都屬於希臘人的領地(殖民地)範圍。福賽就是今天土耳其的Foça(土耳其語發音:福恰),位於土耳其第三大城市伊茲密爾(Izmir)西北數十公里的海邊。

在發展海上貿易的過程中,地中海南部以迦太基為中心的腓尼基人,首先製造出一種由好幾排水手划槳的船。這種船速度快,適於向西推進的遠航。公元前8世紀後期,希臘人也開始加入開拓商業貿易和殖民擴張的競爭,沿地中海北部海岸由西向東,建立起為數眾多的商業據點和殖民地。由於故鄉的“耕地狹小和貧瘠”,福賽人和當時其他的希臘人一樣熱衷於航海貿易,不斷向更遠的西地中海拓展,尋找合適的地方建立起商業據點(其中一些逐漸發展成農業殖民地)。他們遠航抵達的拉錫東海灣,從地理上說屬於古代高盧(Gaule)的最南端,這片海岸以及由此向北擴充套件的大片土地是文明程度更高的羅馬人眼中的蠻族居住之地,而在法國史上,高盧人(居住在高盧的凱爾特人),乃是今天法蘭西民族的直接祖先。

希臘人在古代地中海世界的影響力由此可見一斑:在後來法蘭西的土地上,是他們建立起了最古老的城市馬薩利亞,並給這座後來叫做“馬賽”的大都市留下了最初的希臘烙印。而古代學者對這一事件的記載又結束了法蘭西的史前史,翻開了有文獻記載的法蘭西文明史的第一頁。

當然,以嚴謹的史學眼光看,無論是龐培· 特羅古斯的《腓利史》,還是查士丁的《〈腓利史〉概要》,都不是與馬薩利亞建城同時代的親歷者的記述,在時間上要比馬薩利亞的建城晚許多。這些著作中講述的馬薩利亞建城故事,尤其是希臘水手普洛蒂斯(Protis)與當地部落首領的女兒吉普蒂絲(Gyptis)結婚的故事,由於細節過於詳細生動,帶有明顯的神話傳說色彩。然而,19和20世紀在馬賽進行的多次考古發掘為古代學者關於馬薩利亞的記述提供了有力的證明:希臘人最初的建城遺蹟今天依然依稀可見。1967-1976年,伴隨著馬賽的城市改造,考古學家們在海灣北岸最西端的聖-洛朗高地,發現了希臘人最初居住地的遺蹟。而馬賽證券交易中心的所在地,就是建立馬薩利亞的希臘人所修建的港口。在20世紀80年代的一次搶救性考古發掘中,又發現加爾默羅高地和海灣東北角(今遺蹟公園所在地)是公元前6世紀末希臘人修建的兩處防禦工事。

同樣有力的科學證據來自基因染色體的對比研究。根據2011年公佈的一項血液樣本研究報告,希臘及其位於小亞細亞殖民地居民的Y染色體,普遍帶有E-V13遺傳學標記。而在馬賽地區,竟然有4%的血液樣本同樣也帶有該遺傳學標記。這意味著這些遺傳標記的攜帶者都是當年來自福賽的希臘人的直系後裔。考慮到距離福賽人來到馬賽地區已經過去了2600多年,這一保留至今的遺傳特徵百分比已經非常可觀。

2600年前,來自福賽的那夥希臘水手經過漫長的航行在拉錫東海灣登陸後,想必是四顧茫茫,飢腸轆轆。他們吃的第一頓飯,只能因陋就簡,草草果腹了事。既然靠海,很有可能他們就在海邊匆匆捕了些魚類,或者是將船上剩下的各種雜魚拿上岸來,然後生火,架起陶鍋,將那些雜魚一股腦投入鍋裡。

我猜想,這幫水手在漫長的航程中,應該是頓頓吃魚肉、天天喝魚湯,以至於見了魚就想吐,所以不會像我們一樣,將那鍋雜魚湯當成是什麼美味。至於這種吃法,對於靠海吃海的福賽人來說,乃是再簡單不過的家常魚湯。在古希臘語裡,這道雜魚燴湯的名稱叫做“kakavia”。

2600年過去了,古希臘人的雜燴魚湯,已經逐漸演變為當地的一道名菜:馬賽魚湯(la bouillabaisse)。這道魚湯的獨特之處,在於只能使用專門挑選的幾種地中海特有的魚類,其中包括蠍子魚、鮟鱇魚、火魚、牙鱈魚、鯛魚、海魴魚、羊魚和海鰻。嚴遵古法的馬賽魚湯將貝殼類排除在外。為了吸引顧客眼球,有時也會放入梭子蟹或龍蝦。放入魚湯的調味料不少: 包括橄欖油、番茄、大蒜、洋蔥、茴香、迷迭香、百里香、幹橙皮、月桂葉、義大利香芹和番紅花。

進食分兩步:先喝魚湯,後吃魚肉。魚湯盛在較淺的專用餐盤裡,將油煎麵包丁用大蒜擦過,塗上普羅旺斯風味蛋黃醬(la rouille),入淺淺的魚湯浸泡片刻便可享用。吃魚時仍然配普羅旺斯蛋黃醬,外加土豆和魚湯。此時你可以品上一口白葡萄酒,或者普羅旺斯產的桃紅葡萄酒,然後在馬賽的陽光下, 閉眼。讓時光穿越到2600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