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師發現韓偓墓道故事

泉州為什麼有弘一法師墓

1933年深秋,幾位身著粗衣芒鞋的僧人走在泉州古城西郊外的潘山古道上。此時,夕陽西斜,芳草漫道,長亭隱約,蟬聲如潮。一僧侶哼起幾聲清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這是當時甚為風靡的歌曲《送別》,此情此景頗合歌中意境。

同行的一位清癯僧人默對斜陽,淡然一笑。他便是《送別》的詞作者李叔同,一代高僧弘一法師。這是他剃度前告別紅塵的一首驪歌,多少往事已然飄逝,多少情結早已釋懷,耳畔驀然飄來這熟悉的旋律,心頭不免泛起一番異樣的滋味。

弘一法師發現韓偓墓道故事

弘一法師俗名李叔同(1880-1942),是著名音樂、美術教育家,書法家,戲劇活動家,是中國話劇的開拓者之一。圖為1935年冬弘一大師在韓偓墓道前留影。

1928年秋,弘一法師南下途經泉州,便心儀這個靜美的古城,決意停下匆匆的步履,駐錫泉州靜修佛事。時光荏苒,屈指已有六個春秋了。泉州古城雖處處“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黃髮垂髫,怡然自樂”的景象也頗有陶淵明筆下《桃花源記》之意趣。但靜僻閩南一隅,仍不免有天涯地角知交零落的感慨。

閩南的秋天略顯散淡,姍姍來遲又匆匆而去,稍不留意真難尋覓秋天的影子。然而,大師對季節是敏感的,城郊的芳草雖不見染霜的蕭瑟,但秋風卻是一陣涼過一陣了。涼風掠過秋草,落寞瀰漫心際,而這一切也如泉州的秋天那般不著痕跡。

大師對芳草夕陽情有獨鍾,晚年自號“晚晴老人”,那或許是“天意憐幽草,人間愛晚晴”的一種禪意寄託。在將落未落的夕陽下,走在將蓑未蓑的芳草間,或許會多一些感悟與釋懷。而此時的弘一法師正被一片蒼茫暮色所籠罩,突然,他看見一方古碑靜立於古道芳草之中,就如一個故人在翹望期待著。

那兩米高的石碑上鐫刻著“唐學士韓偓墓道”幾個大字,這是晚唐著名詩人韓偓的墓道碑!韓偓是陝西樊川人,在千里之外的泉州,在千年之後的秋天,在這處人跡罕至芳草侵徑的古道,弘一法師無意碰見這位大詩人的墓道碑,這是怎樣一份莫大的緣分啊!

弘一法師真有他鄉遇故人的驚喜,竟然愴然涕下,撫碑低吟:“兒時居住南燕,嘗誦讀韓偓詩,乃五十年後,七千裡外,遂獲展其墳墓,因緣會遇,豈偶然耶?”想起自己的際遇與韓偓有幾分相似,進而感慨道:“餘於晚歲遁居南閩。偓以避地亦依閩王而終其身。俯仰古今,能無感愴?”

韓偓十歲能賦詩文,他的姨丈李商隱曾贊其詩是“雛鳳清於老鳳聲”。少時登進士第,官至左諫議大夫、翰林學士。後因忤觸權臣朱溫,貶濮州司馬,於是棄官南下,隱居泉州,燻修佛法。據隨行的僧人回憶,大師“伏碑痛哭流淚,久久不能起身”。

這或許是大師出家以來最為真情流露的一次渲洩,也是最富有人情味的一個瞬間。在韓偓墓道邊,大師特意讓人為他留了影,這張照片是他在泉州為數不多的珍貴照片之一。照片上大師手撫石碑,似握別一久別重逢又匆匆離別的友人一般,有幾分不捨,又有幾分依戀,在那褪色模糊的照片上仍可看出大師淺淺的笑意中深藏著幾分淡淡的感傷。

弘一法師發現韓偓墓道故事

韓偓贊泉州為南國桃花源

泉州刺史建書院挽留

韓偓(842-923年)既是晚唐一有名的詩人,也是一清高的仕人。他早年詩風綺麗,故有“香奩體”之稱,晚年則感時傷懷,多發慷慨悲涼之聲。他為官高風亮節,不善阿諛逢迎,朱全忠廢唐稱帝,建立梁朝後,韓偓不願附逆助虐,便如閒雲野鶴般地浪跡天涯。

時任威武軍節度使的王審知素來仰慕韓偓的文采與人品,唐天祐二年八月(905年),當王審知聞知韓偓飄泊到江西撫州時,便遣人誠邀韓偓入閩。過尤溪時,韓偓看到戰火過後的村落已成焦土,發出了這樣的感嘆:“水自潺湲日自斜,屋無雞犬有鳴鴉;千村萬落如寒食,不見人煙只見花。”韓偓一路走來,心境一片荒涼。

而當他走近泉州城池時,南國旖旎的景色頓時驅散了他黯然的情緒,他憑直覺認為這就是他尋尋覓覓已久的桃花源地,有詩為證:“中華地向城邊盡,南國雲從海上來;四序有花長見雨,一冬無雪卻聞雷。”這是他對泉州的最初印象,也是時至今日泉州最為有名的一首標誌性的古詩。

為了挽留慣於飄泊的大詩人韓偓,也為了延攬更多的文人雅士,王審知的二哥,時任泉州刺史的王審邽在泉州西郊潘山興建了一座書院——招賢院,這是泉州最早的書院。在招賢院,韓偓受到了王審邽父子的禮遇,長年的飄泊之後終有絕好的容身之處,於是他發出了“盡道途窮未必窮”的感嘆。

招賢院依山傍水,北有清源山巍然屹立,南有晉江水逶迤東去,築有館舍樓軒,水榭亭臺,更有四季花香,竹林環繞。閒暇時可穿過曲折的竹徑到晉江放舟垂釣,觀雲聽濤;興來時可約三五雅士聚於一堂撫琴唱和,吟風弄月。

在此期間,韓偓不時詩興噴湧,他在一首詩中寫道:“此地三年寓寄家,桔籬茅屋共桑麻。蝶矜翅暖徐觀草,蜂倚身輕凝看花。”閒情逸致,溢於言表。五代時代,中原板蕩,閩南則偏安一隅,諸多名士自中原來泉避亂,棲居招賢院,傳播中原文化。

據《晉江縣誌》載:“時中原多故,學士故老多避亂來依,審邽遣子延彬作招賢院禮之。如韓偓、李洵、鄭戩、王滌、翁承贊、夏侯淑等,皆賴以全。”潘山招賢院遺址是泉州歷史文化最為深厚的一片土壤,“海濱鄒魯”的文脈應追溯於此。

在這一片被芳草湮沒的文化廢墟上,弘一法師感到一些欣慰又有些感傷,欣慰的是他棲身在這片被中原文化薰陶的古老土地上,感傷的是這片曾經文人雅聚的所在早已零落廢棄。在弘一法師看來,這一切皆為緣分。

弘一法師發現韓偓墓道故事

每提名字心生歡喜

韓偓與泉州是有緣的,他從千里之外飄泊到泉州,並終老於此。韓偓與他也是有緣的,他們曾是名噪一時的青年才俊,中年時又厭倦紅塵俗事,晚年後隱於閩地,時而為文,時而修禪。韓偓在《遊江南水陸禪院》曾寫道:“關河見月空垂淚,風雨看花欲白頭。除去祖師心法外,浮生何處不堪愁。”韓偓在泉州晚年的生活是“蔬食修禪,冥心至道”, 單憑這一點就與弘一法師有諸多契合,這就是隔世的緣分。

佛家講究緣份,而緣是可遇不可求的東西。弘一法師歷來惜緣,何況他與韓偓的緣分似乎是隔世修來的,這就更值得珍惜。這層緣分因文緣而起,當然也應由文事延續了。正因為有了這段宿緣,才為上世紀30年代的泉州文壇增添了一段佳話。

自從在潘山古道邊意外發現了韓偓墓道碑,弘一法師又數次前去踏勘,希望能找到韓偓的墓塋,經數次找尋,終在南安豐州葵山之麓找到了韓偓墓。墓碑陰刻楷書“唐學士韓偓墓”,系清末舉人曾遒所書,因風侵雨蝕,字跡難辨。

弘一法師囑南安俗家弟子高文顯重新以朱漆摹塗碑刻,並募集善款修葺了墓園,算是還了自己的一個心願。不久,他又致信高文顯:“韓偓居南安久,墓亦在此,是為尊邑最勝之古蹟,仁者暇時,宜編輯《韓偓評傳》,想仁者必樂為提倡也。”為了給韓偓作傳,弘一法師足跡遍及韓偓在閩南遊歷過的各個地方,他想用行動來續他們之間的緣分。

1935年秋,弘一法師追尋到惠安,並在惠安松洋山意外發現一首韓偓當年遊歷時所作的詩,詩曰:“微茫煙水碧雲間,拄杖南來渡遠山。冠履莫教親紫閣,衲衣且上傍禪關。”這是《全唐詩》所遺漏的,大師反覆吟誦,感嘆不已:“詩格高超忠憤,可以斷定是孤臣亡國後的悲歌。”韓偓駐錫永春陳山岩時,于山上建一小亭,每逢月夜,獨攜七絃琴,在月下撫琴,伴清風舒懷。有詩寫道:“每日在南亭,南亭似僧院。人語靜先聞,鳥啼深不見。行簪隱士冠,臥讀先賢傳。更有興來時,取琴彈一遍。”

韓偓晚年的詩禪味十足,這是弘一法師所心儀的,那種閒雲野鶴般的隱居生活是否是他心中嚮往的桃花源呢?當弘一法師得知陳山岩尚遺韓偓所題石刻對聯“千尋瀑布如飛練,一簇人煙似畫圖”時,甚為歡喜:“偓能彈琴,昔無記載。偓之筆跡他處絕無,今聞陳山岩有聯及詩,雪山寺亦有詩,可謂稀有,至用歡懷。”言辭間流露出對一代詩人的推崇與仰慕,那或許更接近一種惺惺相惜的文人情懷。

九日山的東北方有一座山峰,山頂上有一巨石裂成八瓣,狀如蓮花,故名蓮花峰,這裡自晉代就盛產綠茶了。韓偓曾在蓮花峰寫下《信筆》一詩:“柳密藏煙易,松長見日多。石崖覓芝叟,鄉俗採茶歌。”想必那是一個茶葉飄香、茶歌如潮的季節,韓偓走在蓮花峰上,一邊品味著石亭綠茶的香韻,一邊觀賞著如真似幻的煙柳,感受著茶禪一味的意境,那確是人生至真的快樂。韓偓似乎對九日山特別鍾情,他喜歡在九日山一帶漫遊,晚年更認定這是他棲止的理想地點,便在葵山之麓的報恩寺旁建舍定居,自號“玉山樵人”,或品茗彈琴,或耕地砍柴,享受退隱的山野之趣。

弘一法師曾多次與高文顯、溫陵梅石書院的李鈺等同遊九日山,他們遊蓮花峰、登高士峰、吊姜相墳,暢談韓偓的詩品與人品。韓偓的那首《贈僧》尤讓弘一法師感觸頗多,詩曰:“盡說歸山避戰塵,幾人終肯別囂氛。瓶添澗水盛將月,衲掛松枝惹得雲。三接舊承前席遇,一靈今用戒香薰。相逢莫話金鑾事,觸撥傷心不願聞。”

九日山下有西晉太康九年留下的延福古寺,寺中有一高僧為“唐帝舊人”, 韓偓常到此寺與高僧說佛論禪。那天韓偓遇見僧人便觸動了“故君故國”之思,於是題詩相贈。我想,假如時空真能穿越,那麼弘一法師與韓偓定然能成忘年之交,或許能再續一曲高山流水的雅韻。弘一法師自己也說了,他與韓偓不知道有什麼宿緣,一提到他的名字,就“無限地歡喜”。

心生歡喜即為緣。佛家講緣分,求圓滿,弘一法師當然想把這種緣分做得圓滿一些。他在居住的晚晴室中設立韓偓牌位,時常焚香上供。1941年春,他自知時日不多,催促弟子高文顯儘快完成《韓偓評傳》,以旌表韓偓一生忠烈,並親自作序,又為《香奩集》辨偽。他在序言中作了如此評價:“勝進居士為撰偓傳,以示青年學子,俾聞其風者,勵節操,祛卑汙,堪為世間完人,漸以燻修佛法,則是書流佈,循循善誘,非無益矣。夫豈世俗文學典籍所可同日語耶?”

《香奩集》為韓偓所著無疑,那是他在年輕時的文集,其中盡顯奢靡之風,不乏綺詞豔句,那也是他人生片斷的真實寫照。而在《香奩集》是否為韓偓所作的爭辯中,弘一法師固守己見:“《香奩集》多為淫靡豔詞,韓偓乃忠烈剛正之人,不可能寫香奩之作。”

弘一法師發現韓偓墓道故事

在弘一法師眼中,韓偓已然是一個毫無瑕疵的完人,是容不得世人枉加詆譭的,雖然這或許有些一廂情願。大師由儒入禪對人情世故早已淡漠,而對韓偓的緣分卻那般難以釋懷,這不免讓人噓唏。縱觀大師一生,能動其情懷者,幾人能夠?我想,假如韓偓地下有知,也該感激涕零才對!我不知道,這是韓偓之幸,抑或是弘一法師之幸?

一年後的晚秋,弘一法師圓寂於泉州溫陵院晚晴室,他臨終前寫下“悲欣交集”四字絕筆。為何而悲?為何而欣?頗費思量。在清源山千手巖東北側的弘一法師墓前的崖壁上,有一幅趙樸初題寫的石刻對聯:“千古江山留勝蹟,一林風月伴高僧”。

這個曾被譽為“二十文章驚海內”的文藝大師,這個中國近現代最傑出的一代高僧,就如一顆耀眼的星辰隕落在泉州北郊清源山上的一片芳草之中。而在清源山西側不遠處的葵山之麓,則安息著被譽為“唐末完人”的一代詩人韓偓,那是千年之前隕落的另一顆文壇巨星。他們曾來自遙遠的北方,又在不同的時空輝映過泉州的歷史文化長空,最終又隕落於泉山晉水之間,成為一個城市的文化之魂。這是否就是他們之間的千年宿緣?

歲月易老,滄海易枯。如今的潘山古地已是樓房林立,交通縱橫,一派繁榮景象。弘一法師當年走過的古道長亭已蕩然無存,連那方曾讓弘一法師傷懷的韓偓墓道碑也無從找尋,而那處曾群賢雅聚儒風浩蕩的招賢院遺址也難覓蹤跡。

年初,一個知名房地產公司在泉州西郊進行大規模土地徵遷,據說被拆遷的泉州榨糖廠是在潘山招賢院的廢墟上建起來的。在平整土地時,那強大有力的鐵手刨開了一層層的積土,挖出了許多的破磚殘瓦。

考古專家從一片片的瓦礫上辨認出了一層層的文化層,據說時間跨度自唐末到明清不等,讓人很直觀地看到泉州歷史文化土壤堆積之深之厚!先後出土了大量陶器殘片、油燈殘片、燒窯器具,以及一些刻有神秘圖案的古建構件,讓人產生了很多遙遠的聯想。於是,專家從一個個殘破的燈柱燭臺上推測:此處應是古代時的一處書院。於是,一個挑燈夜讀寒窗燭影的畫面浮於我的眼前。這,或許就是消失已久的潘山招賢院了!

然而,一切尚未定論,挖掘機仍在刨地。那天,夕陽西斜,秋風正起,有人報料:潘山施工現場又挖到一古石碑了。職責所在,我急忙聯絡泉州市博物館專家及時趕到工地。站在遍地瓦礫的工地上,我的心也是一地碎片。從土裡刨出的石碑上刻有“來臺”二字,據查這是潘山天公臺的一方石碑,天公臺即教徒朝覲聖地。

歷史上潘山一帶曾有招賢院、招賢橋、招賢亭、威惠廟、南外宗正司趙不應墓地等古蹟,如今大多湮沒於歲月塵埃中,成為文化的碎片,只有趙不應墓前僅存的一尊石將軍仍守望著這片即將消失的墓園。考古專家們在佈滿殘石破磚的廢墟上翻找著,希望能翻出一些實物來更進一步佐證招賢院的存在,而我則更希望能找到那方遺落已久的韓偓墓道碑石,那可是見證弘一法師與韓偓千年宿緣的實物!然而,除了散落的滿地瓦礫,我們一無所得。

此時,夜幕四垂,秋風送來陣陣草木清新而芳香的氣息。我尋香而去,只見山坡上橫七豎八地躺滿著剛被砍倒的一些花草樹木,這些正在枯萎的草木散發著襲人的香氣與感傷的氣息,原來挖掘機正在平整那片本是茂盛的山坡地。

站在潘山天公臺遺址上眺望四周,北面清源山依然偉岸,南面晉江水仍在奔流,而一條寬闊的江濱大道則把潘山與晉江遠遠隔開。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俯瞰山下悠悠的晉江水,我微弱地低吟了一句:“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可旁邊挖掘機的轟鳴聲蓋過了一切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