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記行(三):文創雜覽

陸客入臺,大機率身攜“鉅款”。規定是最多隻能帶2萬人民幣現金,但入境又沒人搜身。何況寶島還收銀聯卡,也收微信、支付寶,大家全是大陸金融創新風口上的“豬”,兩岸共此涼熱。至於為了什麼?當然為了買臺灣東西。

想想看,我們從小在課本上嚮往的日月潭其實還沒個水庫大,年少時看錄影豔羨的燈紅酒綠其實還沒個江浙縣級市璀璨,你說你失不失落、惆不惆悵。導遊老哥預防針打得早:“臺灣跟大陸比小不比大,比軟不比硬哦。”臺灣文創名頭響亮,東西精緻口碑在外,這些都是“小”跟“軟”。好吧,那就多買。於是一票人大買特買,連我這個除書籍、古玩外一貫消費矜持的人,亦未能免。

說起臺灣的文創,我是隔山相望多年。十幾年前,大陸還談不上什麼創意產業,當時就經常在北京和臺灣朋友聊文創,也常到漢聲位於北京柳芳的辦公室去做客、觀摩。記憶裡很深刻的一件事,一位臺灣朋友在大陸的文化公司找人設計一款CD包裝,屢次失敗。最後不無沮喪地向我抱怨:大陸設計師一提到裝CD,腦子就長死在一個方塊挖個圓洞上了,還得跑回臺灣找人幹。那時網路通訊遠不如現在,兩岸也未直航,這一折騰著實成本大增。我當時就得到了三個概念:1、文創是核心生產力。2、創意能力來自於心靈的放飛度,跟社會人文環境成正比,強求不得。3、臺灣這方面看來確實高明。

這三點概念,構築了臺灣文創在我心裡初步的高度。再後來一腳踏進陶瓷界,不管是國子監自家青瓷坊的鄰居,還是馬連道曲巷深處的精品坊,都有來自臺灣的陶瓷品居於市場高階。坦率講,雖然工藝學角度看這些東西難度不大,但就設計感和精緻度來說,確勝大陸一籌。臺灣文創也就愈發在我這裡成為對標之物。當然,不實地一覽,總不確定是管中窺豹還是霧裡看花。而今赴臺,補此一課。

作為制瓷人,陶瓷自是觀察文創第一標的。“活見鬼”似的,抵臺安排的第一個自主閒逛處便是新北市鶯歌特色陶瓷鎮,如知我心一般。導遊熟諳大陸,路上介紹此處,“千言萬語”最後匯成一句形象比喻:“這裡就相當於臺灣景德鎮”。景德鎮我是熟之又熟,那裡不少同行工坊是很好的朋友,所以景德鎮的圖景在我是全息式的,而非常人只見陶瓷市集的平面印象。到鶯歌下車伊始,略一放眼,已知其所比擬的是平面的景德鎮,只見店鋪不見工坊。心中已生預感:工坊是陶瓷業的靈魂,此處徒見外貌未及靈魂,恐怕這一趟會生遺憾。

世人陶瓷連稱,但陶、瓷根本上不同,區別便如玉、翠之間。陶為瓷源,不過自原始青瓷起瓷就漸與陶分家。現在時興“鄙視鏈”,從陶瓷業的工藝難度上也隱約可循:高溫青瓷→高溫彩瓷→低溫瓷→釉陶→土陶。但陶產地與瓷產地之間並非涇渭分明:景德鎮是“瓷都”,但做陶的大有人在;宜興是“陶都”,但青瓷一樣大放異彩。到了當下我站在的這個鶯歌小鎮,亦陶亦瓷,陶微多於瓷。如果此地可以代表臺灣陶瓷,就我以一個行內人的觀察而言,臺灣陶瓷底色大致如下:首先,臺灣陶器明顯承日本流派與風格;其次,臺灣瓷器明顯承大陸流派與風格;最後,臺灣陶優於瓷,但整體的創意度和製作水平已經不再具備優勢。

先說陶器。導遊老哥之前不無驕傲地宣稱,臺灣有200多年的製陶史,繼而驚覺,趕緊找補一句“當然也不長啦”。就我所知,臺灣製陶與製茶一樣,皆是清朝由福建移民跨海帶來。福建於中國陶瓷史本屬後起之秀(元代才正式成為重要產區),臺灣製陶自然資歷上更無法誇耀。殖民時期養成與日本文化的親近,讓臺灣陶器大多有東瀛氣韻,且具日本器具精益求精、微處不馬虎的特點,也就成了氣候,如今鶯歌鎮上的陶器也還大都如此。

在中國漫長的陶瓷史裡,自兩漢以後陶器就已經甘為瓷下,除了紫砂等極少異數,大多以粗貨應市。且大陸創作長期以來喜“大開大闔”,遠不如臺灣陶器這種細膩“小身段”的表現形式,更能騷動現代都市人講求個性而又分明脆弱的心靈,這讓它們當年在大陸輕而易舉成為高階。那正是臺商“西進”的黃金時代,大批臺灣陶人到福建、江西設工坊,臺式風格和製陶思路亦隨之“西進”。如今“徒弟”長成,大有青出於藍之勢。就我在鶯歌所見,臺灣陶器與宜興陶器(非紫砂)已只伯仲之間,難再給我驚喜了。

鶯歌的瓷器確乎讓我失望了。當年臺灣“曉芳窯”出品的仿汝、仿官、仿龍泉著實讓我嘆美,這也使我赴臺抱著很大的與青瓷同行交流的希望。可惜鶯歌街上,未能見到正經的高溫好青瓷,所見瓷器兩大類:一類從氣韻、器型到裝飾一望可知緣自大陸;另一類可能是臺灣本土瓷器,走的是現代美學下的彩釉凹造型路線。

緣自大陸的瓷器大都與景德鎮淵源不淺:

一種是中規中矩的傳統青花、粉彩,它們與景德鎮的淵源應該是以臺北故宮裡那些官窯為底本。彩繪部分當然是臺灣本土人士完成的,也因此彩繪部分往往成為它們的短板。就我所見,只有數件作品可以稱道。其他彩繪通病在於“無根”,沒有多少年彩繪傳統沉澱下來的“根”,便覺韻味不足。

另一種好笑了,明眼人一見便知來路可疑。臺灣店主倒也實在,詢問之下實話實說,確實是從景德鎮進貨而來。不由“小人之心”稍起:“原來真的是臺灣‘景德鎮‘”。

再一種無法定論,許是在地所制。唯其金碧輝煌、繁複招搖,大有乾隆式農家樂審美風範,亦與現在的景德鎮異曲同工,不知是否大陸審美正在“東進”。

確定屬於臺灣本土的瓷器,例走文藝路線:

或彩釉色塊遊走後現代;或低溫窯變漫道自然風;或銅紅亂抹強說印象派;或大凹造型標榜意識流。

不過在我眼裡,“裝”的成色過大了。

這些作品,價格不菲,店員一概奉以大師作品。如問釉燒溫度是否達不到所稱溫度,器壁上的不規則旋痕是否修坯不嚴密所致等等,一概答以藝術就是這樣不可以常理度之。再問器物底足露胎似是陶土,為何你們一定說是瓷土所制、高溫燒成,那你們是加了氧化鋁嗎。於是語氣驟然緊冽:“

大師研究了好多年,全世界你看不到一樣的嘢!

”“

你問這麼多是要購買還是什麼!

”潛臺詞我明白:“你懂什麼!不要胡說哦,不買還不走去”。於是我就走去了。出門懷念金庸先生,他老人家在《神鵰俠侶》裡寫瑛姑打了楊過一掌,心想自己掌力無雙對方一定已經快死了,結果楊過朗聲道:“老前輩僻處荒地,或不知世間武學多端,諸家修為,各有所長。”身當此景,頗有此慨。後來問導遊知道,鶯歌這裡是店面,陶瓷工坊都集中在苗栗山裡。以後來臺,當往一訪,希望鶯歌不是真的代表臺灣陶瓷。

鶯歌無疑是讓我遺憾了,也給我的臺灣文創體會之旅蒙上了陰影。不過還好,第二天在日月潭這層陰影就散去了。

日月潭,兩汪水,風景不錯,但不見得超過宜興的水庫。所以給我印象深者並不是這兩汪水,而在乎其他兩處矣。

首先是景區裡的樹木。大陸除雲南、青海等個別地區,能有一汪清水的通常是新整治出來的水庫。水面雖好,周圍植被大機率是人工設計的“傑作”,也就少了很多的自然靈動和風趣。日月潭的樹木多是年深日久,各具形態,皆可入古畫,一見可知未曾被人為干預,這一點靈趣很是難得。其次的就是景區的商業街了。

在大陸景區,統一式樣的“偽古董”店鋪,同質化嚴重的粗糙商品,笑裡藏刀的賣貨西施,這些都讓商業街形同公害,逛起來味如嚼蠟。觀日月潭的商業街,雖無甚“古蹟”,但建築皆是各個時期自然生出的舊樣,沒有公權規劃與雕琢的痕跡。整潔而市井,又大大方方地透露著商業氣息,不知為什麼讓我想起了阿慶嫂的形象:一個樸實大氣的鄉土民婦,遠勝過扭捏作態的時尚女郎。抬頭處,一大間敞亮的店鋪寫著“日月潭紀念品”,想起剛剛夫人在微信里布置的任務:是啊!我是要給兒子買些日月潭紀念品的。於是抬腿進去。

在大陸旅遊多了,落下了紀念品採購恐懼症。因為無論你在哪裡,要挑選的都是同一路破東西,比如絲網印了當地景色的馬克杯、機刻了弟子規的竹戒尺、淘寶批來的機繡小絲巾等等。當打量了一番這間店裡的商品,我的恐懼症不治而愈。首先是品種多,似乎滿眼都是;其次是精,每一樣東西都不大,價格也不高(大致在臺幣50—100),不過看一眼就在你心裡泛出“精巧”二字;再有就是帶設計感,每一樣都似乎在招呼你過去給你講一個故事。這大概就是我想看到的臺灣文創吧。

文創者,文是靈魂、創是翅膀。這店裡所有的商品都有靈魂,就是日月潭的歷史血脈,每一個小物件要給你講述的都是日月潭的一個故事。這店裡的商品也都插了創意的翅膀,不侷限於一事、一用,而是在文化的靈魂上飛颺開來,恣意演生,生出多少種。說起來,很多小物件都是類似的,比如動物胸針就有多少種,地圖冰箱貼也有多少種,可你偏偏就不覺得囉嗦,就願意每個都看看,看了就難以取捨。這種文創能力確實值得尊敬和佩服。時間緊迫,導遊在催促歸隊上車,我匆匆買了幾個小紀念品,所費不過幾百臺幣,但心情大好,足以掃去前一天留下的遺憾。後來方知,這只是小小的開始。

自到佛光山,“關”入佛陀紀念館四天。我們的展覽放在禮敬大廳二樓。盯展的時間是不大好打發的,好在一樓是文創產品大廳,不免時時“溜號”下去小逛一圈。說起來,一樓的貨品總體水平與日月潭相仿。無奈“人心苦不足,既得隴復望蜀”,既已被吊起胃口,就期待更好。便漸有看不大上之意,總覺得應該能買到更好的東西。不久,團友奔走相告,本館(即大佛座下安奉佛陀舍利之館)所售文創產品更好。自然要過去一觀。這一觀,便為我的臺灣文創體會之旅打出了一個小小高潮。

佛陀紀念館的規劃設計頗有意思,有關這些我在下一篇裡來說。本館是重中之重,裡面有安奉舍利之殿,供奉菩薩之殿,亦有宣佈中華文化的博物館存焉。從側門一入本館,即是售賣文創紀念品之處。與禮敬大廳的熱鬧、喧囂不同,這裡肅穆、清淨,禮敬大廳好比是山門外的廟會,這裡好比是寶相莊嚴處的配殿,是以購物環境與氣場就大不一樣。與之相配合的,是這裡的商品也大不一樣。

如果說日月潭的商店讓我眼前一亮,這裡則讓我如入寶山。如入寶山這個詞我通常只用於進入古玩店和舊書店,還是第一次用於一個紀念品店,可知此處給我留下的印象如何。這裡所有商品也是有一個靈魂的,這個靈魂當然就是佛世界。這就不禁又要與大陸比較了。我喜佛學而不信佛教,研其義而不入其門,素來進寺而不拜佛。各地名剎也沒少進,為的是看古建、看塑像、看樹再看碑,自然寺中所售紀念品也就沒少看。看來看去也是那個毛病,都像是一處躉來的糙貨:印刷馬虎的普及版佛經;品相惡劣的木魚;印刷版的佛系雞湯掛軸等等。雖然綁架信仰是最見效的營銷,但好不好也代表佛祖對信眾的審美負點責呢。至少在現代社會,讓信仰插上美學的翅膀,才是更高明的傳佈。這一方面,臺灣真是足為門闕。

我在本館手拎一個超市用的購物籃,在一面掛滿小紀念品的牆前出手如風:這個還有3個,拿走;這個還有5個,拿走。能讓我以掃貨姿態收入囊中的都是些什麼呢,說起來都是些小東西,比如祥雲如意掛件、金菩提葉掛件、勾線菩薩像掛件、金色小禪杖掛件、黑色轉法輪掛件等等。這些小東西:每一件在題材上都緊扣佛家象徵,一物一個主題,但都融入一絲靈動的俗世情懷;每一件在設計上都形態優美,線條舒暢,看得出源於中國傳統美學;每一件都做工精細,轉彎拐角處圓潤光滑,整個物品金屬質感十足。更重要的一點,它們的價格都不過臺幣60-90元,約合人民幣14-20元左右。想想看,在大陸的旅遊市場,這個價位的金屬製紀念品會是什麼樣?且不說設計上的差距,做工上一定是粗糙不堪、毫無質感——我們很難想象大陸的低價小件商品製作能夠擁有精美的模具。

本館的文創紀念品無疑優於禮敬大廳一樓。都是在佛陀紀念館內,為何會有這種差異呢。經過打聽得知原委:禮敬大廳的鋪面是由社會上的文創公司租賃經營,物品也都是這些公司設計生產的;本館則是紀念館自己經營,物品都是紀念館委託別人設計生產。這裡便會有一個深層次的道理:文創的靈魂是文,即為對文化的尊崇、理解與皈依。說得明確一些就是須知敬畏、須有信仰,本館所委託之設計製作方想必是佛光山忠實信徒,其出品便能更貼佛光山思想與品位,故優於外界。大陸傳統文化衰落數十年,高速發展之下民眾大都是“金錢教”信徒,高尚信仰缺失,怎能指望文創突兀建瓴。有悟及此,不勝唏噓。

我在本館還買了一個隨身碟。買前完全不知其為隨身碟,只見一個金屬質感的傳統小如意,黑底色,器身仿浮雕,出古銅色雲雷紋,總體呈現掐絲工藝效果,沉穩精巧,標價300臺幣(約68人民幣)。待經詢問,方知乃一32G隨身碟,中段拔開即現插口。當即買下,感觸良多。人家的設計師真的能夠跳出固有定式,隨身碟這種快速迭代的IT品,很快就會被淘汰。我們誰手裡沒有幾個沒用的老隨身碟,那些塑膠鑄件的東西全無用處。而這個設計,即使作為IT產品被淘汰,依然可以作為工藝品長期儲存,可以一直帶給主人傳統的美學體驗。我們常說大陸社會缺乏人文關懷。人文關懷不一定都在大處,似這樣一個小小設計,才更體現出人文關懷充盈了臺灣社會的點滴微處,人心之間。文前曾說臺灣朋友在大陸設計CD包裝未成,抱怨大陸設計師“一提到裝CD,腦子就長死在一個方塊挖個圓洞上了”。從這個隨身碟,我比之前更深刻地體會到了當年這位朋友的慨嘆,也更清楚了所謂“比軟不比硬”的內涵,也更清楚我們離一個真正高階的社會還有多少距離。

最後,再次彰顯吃貨本色,要提一提臺灣食品。說到文創,很多人想不到食品。我在上一篇中說道,飲饌是文化最核心、最堅實的一部分,那些可作為禮品饋贈的食物焉得不算文創。

臨走的最後半天,安排至高雄新光三越採購,發現大家不約而同向地下一層聚齊。此是食品銷售層,食品是回家後饋贈親友的不二之選,大家自然掃貨熱情高漲。我這人嘴刁,而且生性不喜從眾,對旁人“必購手冊”上的鳳梨酥、太陽餅、牛軋糖之類毫無興趣,乃隨意閒逛。

逛至一攤位,吃貨本能拉我駐足。略一掃視,預感其攤上之物靠譜,於是挑選品嚐。一嘗之下,確定二物,皆口味極佳,運心獨到。一曰夏威夷豆船型豆塔,幾顆脆豆固定於一曲形餅面,形似一船,口味酥、軟兼具,甜、鹹兩宜,有君臣佐使之感。一曰櫻花蝦月亮餅,一塊脆薄餅乾之上,儼然數只鮮紅小蝦,點綴若干綠色菜屑,煞是好看。是真的整隻蝦,須知烘焙之物若用整蝦,一旦蝦不夠新鮮,食材搭配不夠合理,立顯腥臭,敗像會很難看。此餅賣相極佳不必贅言,一入口中,中式鮮美加上西式奶香在舌尖亂撞,兩種味道如紳士般撞得彬彬有禮、再各歸味蕾,甚覺其妙。諸位,以上二物,不稱其為文創是否唐突食家呢。自然採購不迭,施施然而歸。

在臺七日,走馬觀花,但以點觀面,還是對臺灣文創有了立體的認識,算是一全宿心。甚慰。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