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譚詩|(讀詩心解之六)“化虛為實”和“貌離神合”

小樓譚詩|(讀詩心解之六)“化虛為實”和“貌離神合”

(讀詩心解之六)

“化虛為實”和“貌離神合”

譚汝為

(天津師範大學教授)

一、化虛為實

宋人範晞文《對床夜話》卷二引文:“不以虛為虛,而以實為虛,化景物為情思。”此處所言之“虛”指思想感情;所言之“實”指景物形象。如果只在詩中寫“虛”,乾巴巴地抒情,自然沒有詩味;但如只寫“實”,堆砌景物,定然缺乏生氣。因此虛實相生、情景交融就是將某種心情加以物化來表達的一種手法。所謂將心情物化,就是將無形的抽象的心理狀態,用有形的景物狀態去加以表現。譬如人內心的愁苦是一種內在的情緒反映,這種無形的心理活動如用詩歌來表達,詩人往往採用化虛為實的手法,把內心的愁苦加以“物化”。北朝詩人庾信

《愁賦》:

攻許愁城終不破,蕩許愁門終不開!

何物煮愁能得熟?何物燒愁能得燃?

閉戶欲推愁,愁終不肯去;

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處。

將“愁苦”比作城池城門,比作能煮能燃之物,寫成推不走、躲不開的精靈。宋人徐俯

《卜算子》詞雲:

柳外重重疊疊山,遮不斷愁來路。

宋人薛季宣

《春愁詩效玉川子》:

逃形入冥室,關閉一已牢。

周遮四壁間,羅幕密以綢。

愁來無際畔,還能為我添幽憂。

愁苦無遠不至,無隙亦入。另外,詩人把愁苦比擬為一個有形的物體,例如:

誰知一寸心,乃有萬斛愁。(庾信)

明夜扁舟去,和月載離愁。(辛棄疾)

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割斷愁。(劉子翬)

情多最恨花無語,愁破方知酒有權。(鄭谷)

似把剪刀裁別恨,兩人分得一般愁。(姚合)

以上詩例,“愁苦”都幻化成有形之物,即為化虛為實手法之體現。

詩人更多地是取譬設喻,透過新穎、奇妙的比喻來書寫內心的各種愁苦,如杜甫

《奉先詠懷》結尾:

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

用終南山比喻“憂端”,突出詩人“窮人憂黎元”的真摯而深切的憂國憂民的深情。

李煜

《虞美人》: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歐陽修

《踏莎行》:

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都以“春水”喻愁。

秦觀

《千秋歲》:

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以“海”喻愁,渲染出春愁的浩渺無際。

有些詩句同時用兩個以上的喻體去比喻“愁苦”的,這在修辭學上屬於博喻手法。例如:

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雲山千疊。(辛棄疾)

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賀鑄)

辛詞用滔滔春江與巍巍雲山比喻新愁舊恨;賀詞以青煙碧草、風絮飄飛、梅雨連綿比喻愁苦之寬廣無垠、紛繁雜亂、綿長不絕。

有些詩人寫愁苦更翻進一層。你不是把愁苦比喻成落花嗎,我偏偏說:

莫將愁緒比飛花,花有數,愁無數。(朱敦儒)

你不是說愁苦可以刀割剪裁嗎,我偏偏說:

莫買寶剪刀,虛費千金值:

我有心中愁,知君剪不得。(白居易)。

於翻轉逆折中,使抒情更深一步。

內心愁苦深重的詩人在乘船遠行時,寫舟船滿載離愁別恨,如:

無窮汴水自東流,只載一船離恨向西洲。(蘇軾)

明朝有酒大江流,滿載一船離恨向潭州。(陳與義)

有的寫舟船負載不起這種愁苦,如:

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李清照)

畫船兒載不起離愁,人到西陵,恨滿江州。(張可久)

由舟船載不動愁苦,發展到馬馱不動,車載不下,如:

春愁離恨重於山,不信馬兒馱得動。(石孝友)

休問離愁輕重,向個馬兒上馱也馱不動。(董解元)

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王實甫)

“愁苦”之深重竟然使馬難馱,舟難載,車難裝,抽象的意覺感受變成了可觸可見的重物。這種“化虛偽實”的藝術手法很值得探研總結。

二、貌離神合

詩苑漫遊,於採英拾翠、探幽攬勝之時,常會發現一種有趣的現象:同樣的風光景物、生活事件、歷史典實,卻可以引起詩人們迥然相異,甚至截然相反的思緒或感情。這樣就出現了不少境同而情異、理殊而趣諧的作品。但這類似乎矛盾對立的一組詩作,有時卻蘊含著相通相生的實質,用句俏皮的話說,就是“貌離神合”。

譬如面對同一楊柳,兩位詩人的態度竟然如此齟齬——

劉禹錫

《楊柳枝詞》:

城外春風吹酒旗,行人揮袂日西時。

長安陌上無窮樹,惟有垂楊管別離。

韋莊

《臺城》: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

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在劉禹錫筆下,楊柳是如此多情:它們列隊於長安道旁,嫋嫋依依地為行人送行話別;而在韋莊筆下,楊柳卻最為無情,只顧染柳煙濃,卻掉頭不顧滄桑鉅變,因而遭到詩人的抱怨,詈之為“無情”。楊柳的生長本無所謂有情或無情,詩人不過是移情入景的借題發揮罷了。前者託物言志,抒世態炎涼之感;後者借物抒懷,發興亡盛衰之嘆。

再如同為抒發離懷別緒的詩人,吟詠明月,也會因相互牴牾而各持一端——

張泌

《寄人》:

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闌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晏殊

《蝶戀花》:

檻菊愁煙蘭泣露,

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

明月不諳離恨苦,

斜光到曉穿朱戶。

——明月本是無情之物,詩人卻賦予它生命和豐富的感情。張泌筆下,庭院落英委地,但月亮卻不嫌其殘,依然多情脈脈地臨照,給離人以慰藉。晏殊筆下,月亮卻無情無義,惡作劇般地徹夜臨照,致使離人無法入眠。

對同一楊柳,兩位詩人褒貶相悖;對同一明月,兩位詩人譭譽迥然。詩人這些表面上相齟齬的詩句,實質上並不矛盾。須知詩歌創作乃是“鬱情慾抒,天機隨觸,每借物引懷以抒之”(沈德潛《說詩晬語》)。閱讀鑑賞詩歌不必苦牽文義或錙銖細較,那樣只能得其皮毛,卻無法領略詩境的精妙了。

古樂府《悲歌行》雲:“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登高望遠,送目臨風,總會引發懷鄉之思、身世之感、家國之悲、古今之情。請看同寫登高望遠而理殊趣諧的兩首宋人絕句——

戴復古

《江陰浮遠堂》:

橫崗下瞰大江流,浮遠堂前萬里愁。

最苦無山遮望眼,淮南極目盡神州。

范成大

《望鄉臺》:

千山已盡一峰孤,立馬行人莫疾驅。

從此蜀川平似掌,更無高處望東吳。

——戴復古是南宋江湖派詩人,他站在江陰浮遠堂舉目北望,江北即淮南。此處地勢低窪,苦於沒有高山遮擋視線,致使中原淪陷之地,盡入眼底,使詩人觸目心酸,愁腸百結。因此,詩人希望此處有座山嶺遮隔,勿使瘡痍滿目,牽惹愁情。范成大的詩卻與之相反,因為過了望鄉臺,即進入四川盆地,四周的高山將遮住視線,詩人將再也找不到高處去眺望故鄉東吳了;所以勸入川的行人應佇立此處,多望故鄉幾眼。這兩首絕句,前者因無山遮目而愁苦(因無山遮目使中原山川獻愁供恨),後者因有山遮目而遺憾(因有山遮目使思鄉之情無法寄託)。兩詩都真切而婉曲地抒發了內在的激情,雖理殊情異,但趣諧神契,故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僅摹景抒情的詩作,就是直抒情愫的愛情詩也往往在相互逆悖之中見其精妙,——

薛昭蘊

《謁金門》:

斜掩金鋪一扇,滿地落花千片。

早是相思腸欲斷,忍教頻夢見。

晏幾道

《阮郎歸》:

衾鳳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

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

——在薛昭蘊筆下,抒情女主人公已因相思而肝腸欲斷了,但老天爺卻如此狠心讓她再三夢見情郎!夢中相見之促轉增醒後相思之劇,“夢見”愈頻,則愁苦越重,誠如清人項鴻祚詞雲:“夢見更相思,不如無夢時”(《清平樂》)。但是晏幾道卻唱反調說:連夢都沒有,更讓人難以為懷。他認為:即使夢中相逢,一旦醒來,終成虛幻;但夢裡相會,聊勝於無。唯空懷相思,卻難以成夢,連這一點可憐的虛幻的慰藉都得不到,則更令人怏怏矣!薛詞為有夢而悲,晏詞為無夢而惱,二者似乎相悖,但稍加品味,二者對愛情的執著渴求不是同樣的灼然可見嗎?若真有司夢之神,會大發牢騷:“你們這些文人真不好伺候!有夢,我受指責;無夢,我也受埋怨。真讓我跋前躓後,不知所措了。”

研讀這類貌離神合,言舛意契的詩篇,不應死扣字面表層義,也不能僵直地拿一個固定的規矩去套,而應在含英咀華的分析比較中,運用藝術欣賞的辯證法,透過意象表層,超越文字界域,去喚醒藝術精靈,才能真正把握詩境的真諦。

小樓譚詩|(讀詩心解之六)“化虛為實”和“貌離神合”

譚汝為

天津師範大學國際教育交流學院教授,從事漢語修辭學、詩歌美學及天津城市文化研究,兼任教育部漢語能力測試學術委員會副秘書長、中國語文現代化學會語文教育專業委員會理事長、天津市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委員、天津市語言學會顧問等學術職務。

編輯/

章雪芳

稽核/

武 陽

校對/

馮 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