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南坡下(三)

7撲老眼兒

8看戲

9村子的氣息

10害怕長大

11東舀漿

七(撲老眼兒)

麥子入倉以後,人就閒了下來。

村裡的狗和村裡的人一樣,閒的像一塊塊石頭,鑲嵌在村裡村外任何一個角落,晨暉中,夕陽下,遠遠的瞅,近近的瞧,一動不動。

玉米、綠豆,黃豆等等許多的種子都在在地下卯足勁的吮吸著養分,等待破土而出時的輝煌,麥粒們躺在糧圈裡,回味著豐收的喜悅,它們彼此熱烈的交談著,憧憬以後會有一場多麼新奇浪漫的旅行,它們會坐上汽車,乘上火車,走出鄉村來到城市,

活在南坡下(三)

“或許,我還能坐上飛機呢!”一粒麥子說,她的話引起一場笑聲,

“真的”,她嚴肅的說:“當我在麥田裡的時候,就特別羨慕蒲公英自由自在的飛行。”

街頭的狗臥在石臼旁的陰涼處,院子裡的狗,有窩的和沒窩的都不進窩裡,它們都覺得外面更敞亮些。雞踱著步子,搜尋著壤土下面的草籽、蟲子或者是主人灑落的食物。

一粒玉米躲在狗腿之下,它竊竊自喜,以為可以避開雞們的目光,有了再次孕育、發芽,綻放綠色的機會。

誰知道一隻紅冠金羽的大公雞看見了它,嗝嗝嗝的叫著,尖尖的喙毫不留情的叨了下去,誰知道用力過猛方向偏了點,竟然啄在了狗腿上,老黃霍的一下爬起來,狠狠瞪了公雞一眼,卻沒有吭聲,又挪了一個地方繼續趴下。

一隻吐著長絲的蟲子從樹上垂下來,身上包裹著葉子,在風中晃晃悠悠的打著鞦韆,安逸得很,院子裡發生的一切,盡在眼底,它才不管那些事兒呢,除了控制好高度,不被雞們啄食,真正是事不關已,高高掛起,享受著悠悠然的生活。

我坐在炕上,從一個小小的窗格子裡注視著外面。湛藍的天空被一扇窗戶分割,還有一朵比新棉花都白的雲朵也被分割,我仔細查過,一共被窗欞分成九十九個正方形的小塊,每一個方塊裡的景色都不一樣,我為自己足不出戶卻能看見九十九個天空感覺竊喜,雖然九九歸一,它會在我踏出屋門後重新合為一體,但是現在的我能把一件事分成九十九個部分來看,還有什麼琢磨不透的呢?

街道上傳來一陣喧鬧聲,雞停住嘴,抬起小腦袋朝門口看了看,豎起耳朵聽了聽,不為所動,又低下頭,繼續著自己的工作。

小黑站在在牆頭,像模特一樣來回走了幾場貓步,咪咪叫了兩聲,嗖的一下,跳到樹上,隱遁於綠葉中不見了。

我跳下炕,穿上鞋,飛快的跑到街上。山神廟的東牆角有一片空地,大大小小圍攏幾個人。緊挨著土牆根挖了一個雞蛋大的小土坑,距離土坑三四米的地方,小胖正在用一枚二分錢的硬幣划著一條長線,為了把線劃的直一些,他撅起屁股倒趴著一點點後退,一不小心撅在迷糊的臉上,砰的一聲放了個響屁,嘣得迷糊“媽呀”的喊了一聲,趕緊躲到一邊,小胖解嘲的說:別怕別怕,響屁不臭,臭屁不響。

劃好了線,幾個人就站在小土坑邊上,每個人拿著一枚硬幣向線上投,誰距離橫線最近誰就負責收集起硬幣,在手心攏一攏,捏到一塊,站在橫線上,腳尖不能觸線,然後就把手裡的錢投向小土坑。

小廋是第一個投,他站線上外,把手臂與坑儘量放成直線,眼睛瞅著土坑,手裡攥的錢瞄準,“嗖”的一下扔了過去。硬幣有落在坑裡的,有掉在坑外的,幾個人一擁而上,小廋把坑裡的錢掏出來,攤在手掌心數著,單數的話就裝起來,等於是贏了,雙數的話就得往裡賠錢,二賠一,小廋的運氣太差了,投的十個硬幣進去了八個,他得賠八分錢。

幾個人喊著抓著扔著,忙的不亦樂乎,我看了一會兒,覺得索然無味,什麼事兒只有參與進去,才能收穫快樂或者失落,自己可沒有閒錢來幹這事兒。我積攢著爸媽給的和自己在煤礦旁邊拾的廢鐵換來的每一分錢,我想買書,等我攢夠五元錢,就走路去西村供銷社買書,西村距離南坡二十多里地,那可是我一直嚮往的地方。

(八)看戲

午飯後,大夥兒坐在祠堂前的石階上聊天,祠堂有幾百年的歷史了,屋頂上各種顏色的琉璃瓦,院裡當中為青石鋪就的過道,兩側是蒼翠的松柏。祠堂前面的石階上窄下寬,每一層的稜角都鑿成了橢圓,既美觀又可以避免老人孩子滑倒時發生危險,可見當年的人們做事是多麼的審思縝密。

活在南坡下(三)

得勝叔遠遠的過來了,邊走邊喊:

看戲嘍,下午晚上都有戲”

他的嗓門大大的,中氣十足,唯恐旁人聽不見!

“有戲,唱啥戲?”

趙孬接過話茬,菸袋鍋子朝鞋底上敲了敲。

“五女拜壽,聽說還有縣劇團的名角助興呢!”

“哦,那可中,”趙孬豎起了大拇指!

得勝叔的大嗓門說罷,雙臂一垂,十指併攏,身子輕側,拇指與食指輕輕揉搓,做捏手帕狀,頭輕微抬起,嬌羞的目光似水柔情,扭扭捏捏唱道:

爹爹收我螟蛉女,

沒齒難忘養育恩。

歸來拜壽無孝敬,

孃親見責也該應。

大夥兒看著他的模樣,樂得都是前仰後合。

​大禮堂臺階下是一片空地,東西長南北窄,東邊是一個坡,出門晚的人慌著看戲,一邊踉蹌著步子下坡,一邊吹鬍子瞪眼責怪身後跟著的娘們:你真是老牛拉破車,慢慢騰騰,還不快點,遲了就沒好位兒了!

禮堂外空地上有賣小吃、賣雜貨的,四鄉八鄰來看戲的人也多,擁擠著、爹喊閨女兒喊媽,熙熙攘攘的好不熱鬧。在南坡有親戚的人可不慌,為啥,下午人多了就晚上看,反正有吃有住有夜場,何苦和別人去擠著一時!

​

和南坡人沾親帶故的,當天就有人捎來了信兒。不論是出了門的姑,還是孃家她親舅,早早就開始了準備,雞關窩裡,豬扔圈裡,狗被拴在院子裡看門,急的上串下跳,汪汪汪叫著抗議,家裡的活兒安排停當,就穿著一身過年才上身的滌卡衣服,提上兩匣子點心,悠哉樂哉的來了!

南坡人實誠、好客,平時吃啥不講究,親戚來了可不能慢待,剛剛從俺家門前經過的是三個蛋的舅,洞灣村的。

毛缸多遠就瞅見蛋的舅來了,就趕緊迎上去,接過點心匣子,客客氣氣讓到家裡面,安排鋼蛋去打酒,鐵蛋去割肉,毛蛋最小也安排有任務,去雞窩裡掏剛暖出來的蛋,媳婦叮叮噹噹在廚房裡忙活著,煮的蒸的炒的,有啥做啥,沒啥也要想辦法去買,飯菜香味從東頭飄到西頭,又被風追逐著,從西頭又跑回了東頭。

想想也就是這個理兒,親戚們老遠來了為個啥?不就是吃好、喝好,然後就是得得勁勁看幾唱戲嗎。為了讓他舅滿意,三個蛋吃罷喝罷,滿臉紅光又集體出動,早早去占上了幾個好位置。

​晚上看戲和白天就是不一樣,首先是燈光得勁,白天有光,舞臺不亮豁,晚上幕前燈、幕後燈、頂燈、側燈都開啟,那黃澄澄的龍袍更黃了,紅豔豔的將旗更紅了,絳紅色的幕布在懷梆特有的樂曲中緩緩拉開。

梆子、板胡、鑼、鼓、笛子、笙、二胡、三絃等等樂手們吹、拉、彈、敲一起開始,氣氛馬上就高漲起來。緊接著,白髮鬚眉的老生踱著步子出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忠實本分的老院公。

​南坡懷梆劇團的演員和樂隊都是本村的農民,農忙時他們一頭扎進莊稼地,犁地、耙地、打坷垃、播種,什麼都會幹,而且幹得都好;一隊、二隊都有劇團上的人,可是從來沒有因為演出而耽誤了莊稼。農閒時他們排練,大隊部裡是最熱鬧的地方,寬敞的屋子裡時不時傳出演員們咿咿呀呀的拉嗓、練嗓和樂器調絃的聲音。

有時為了提高大家的演技,還從外地請來老師,我從大人們的腿縫中鑽過,蹲在地上聽那位老藝人講課,學懷梆,先要學會十字韻,講什麼菊花指、弧形指、山膀手,還有文丑、武丑、花旦;不過這些我都聽不懂,我只喜歡看演壞人的大白臉,和“喳喳喳哇呀呀”的楊七郎!

我們小孩子不喜歡看文戲,總覺得乾巴巴唱著沒味道。更喜歡看《反西京》之類的武戲,臺上武旦、花臉你來我往,槍挑刀劈,我們在臺下也沒有閒著,舉著樹枝棍子來回比劃,最後被大人們斥責著一轟而散。

禮堂的戲臺下面是空的,觀眾席正對著東西有兩個洞口,每到這個時候,我就領著迷糊、狗蛋幾個死黨,趁著戲沒開演前,偷偷溜進禮堂,鑽到戲臺下面玩,那裡面黑咕隆咚的,最適合捉迷藏了。

等到開場後,想出也出不去了,頭上腳步聲、唱戲聲、翻打聲響成一片,灰塵紛紛揚揚灑下,弄得我們好像遁在地下的土行孫,最後只得從戲臺正前面的兩個出口爬出來,灰頭土臉的,引起坐在前排觀眾的一陣驚呼,搞得我們幾個人狼狽不堪,紅著臉跑了出去。

禮堂裡,《五女拜壽》演得正酣,楊尚書穩坐高堂,五個女兒如花似玉;禮堂外,叫賣聲此起彼伏,賣藕粉的左手拿碗,右手執壺,壺到碗滿,一碗晶瑩透亮、香氣四溢的藕粉就捧在手中,拿著小調羹,一點一點的品,捨不得大口的吃;尖尖的和紅辣椒一模一樣的辣椒糖,酥脆香甜;紮在草窠上的冰糖葫蘆,那圓溜溜的大山楂披著一層金黃色的糖衣,不知吸引了多少孩子饞嘴的目光。

我和幾個夥伴爬上禮堂旁邊的一個老柿子樹上,它有著粗壯的身子,外層的樹皮,裂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手一剝就掉了下來,是我們家的自留樹,與八月黃,小火罐等樹不一樣,它叫做老叫停(豫北方言),果實很大,等到秋季成熟的時候,輕輕撕掉一層皮,就露出橙色的、一絲一絲粘在一起的果肉,咬一口,滿嘴香甜,特別好吃。

活在南坡下(三)

我把葉子對摺起來,捏住兩頭,屏住呼吸,吹了起來。雖然我會唱的歌曲不多,但是,有些調調還是能吹出來的,像《東方紅》、《南泥灣》等等,也吹個八九不離十。

迷糊呆呆的盯著我,鼻涕滴流多長,吸一下收回大半截子,一會兒又垂下去多長,唉,狗蛋說他是粉條公司的廠長還真沒錯啊!

禮堂裡傳來戲曲終場的鑼鼓聲,一會兒,人們紛紛湧了出來,看那架勢,好像是洪水沖垮了堤壩一般。

我領著兩個死黨,從樹上出溜下來,迎著人潮往裡面擠,本來就擁擠的人群更亂了。我們也顧不得男人們的呵斥,女人們的數落,從他們的腿縫中鑽了進去。

其實,我們這樣做的原因,不過就是爬到觀眾席的鐵椅子下面,拾一些人們丟棄的半截菸頭,然後找個沒人的地方,一個個拆開,把菸絲裝進小袋子裡。

我們三個都用黃花條根做了一個菸袋鍋子,裝上一鍋拾來的菸絲,點燃,蹲在牆根,好像三隻調皮的猴子,人模狗樣的從鼻孔噴湧著煙霧。

在那虛無縹緲的煙霧中,竟然出現了一個菸圈,冉冉升起,由小變大,圈住了樹木,圈住了禮堂,最後圈住了整個村子。

(九)村子的氣息

都市有都市的氣息,鄉村有鄉村的氣息,每個村子都有不同的氣息,當然,南坡也有南坡的氣息。

“哞,哞”,福貴剛剛邁過門檻,就聽到自己家黃大壯的喊聲,黃大壯不是人,是頭牛,可是它與福貴的感情比父與子都親。

福貴拿起牆窟窿裡一個帶叉的木棍插住門褡,轉身就走,在山裡,尋常人家的大門從來沒上過鎖。

穿過祠堂,走過高低不平的堎頭,老遠就聞到了秸稈混雜著草葉、牛糞發酵後的味道,濃濃的,一股股青草的氣息。

雖然遠在幾百米之外,當中還有幾座房子遮擋,他家的牤牛黃大壯已經嗅到主人的氣息,碩大的腦袋對著福貴走來的方向,拖著長長的高音叫著。

它的叫聲喚醒了酣睡的太陽,羞紅著臉,扭扭捏捏從大山之後走了出來,渾身上下散發著溫馨的氣息。

東頭的風起了個早,無聊的在小學校附近閒逛著,被小琴媽烙玉米麵餅子的香氣吸引過來,它貪婪聞著,垂涎欲滴。

西頭的趙和尚是個光棍,一個人生活,平時早飯總是懶得仔細打理,可是今天必須得吃飽,因為上午就要去山上背荊條,那活兒可不輕巧。

他熬了滿滿一鍋小米粥,黃燦燦的,又從房樑上取下吊著的籃子,拿出兩個白麵饅頭,掰開泡在碗裡,本來還想再炒個蘿蔔啥的,忽然隔壁李寡婦炒雞蛋的香氣漫溢而來,趙和尚狠狠聞了幾下,好像已經吃進了嘴裡,端起大碗,呼呼嚕嚕吃了起來。

從城市而來的人,乍一下是接受不了鄉村裡的氣息的。

豬圈牛棚雞舍的味道,做柿子醋的酸味,燒鍋做飯的煙熏火燎之味,氣味的差異劃分了生活環境的差異,適應性弱的會捂住鼻子,後悔來錯了地方,適應性強的會感慨的說,這種味道才是農村獨有的啊,這樣的地方才能喚醒鄉愁。

我們家的前院西側有一個豬圈,養了一大一小兩頭豬。說它大,不過是與小的相比,如果與鄰居家的那頭黑小三放到一起,估計還不夠人家塞牙縫的。

父親知道我頑皮,叮囑我好幾次,千萬不要去逗黑小三。據說,那是鄰居小隨從他岳父家抱的豬娃,長著一身硬硬的、猶如刺蝟般的黑毛,人送外號叫黑小三。

小隨的岳父住在北山裡最偏僻的軟棗窪村。去年家裡的母豬發情時,一隻身強力壯的野豬越過一米多高的石牆,跳進了圈裡,黑小三就是它們愛情的結晶,有著純正的太行野豬的血統。

其實,即使父親不說,我也不敢去它的跟前挑釁,因為每次上學路過黑小三的豬圈時,那個傢伙總是將兩隻前蹄放在圍牆上,一邊做著引體向上,一邊不懷好意的盯著我。我知道,小隨壘得那個低矮豬圈,對黑小三這種翻牆越戶的高手來說,不過是小小的毛毛雨。我曾好幾次看見它越過圍牆,半夜在村子裡面遊蕩,如今的它引而不發,不過是韜光養晦、等待時機罷了。

父親有文化,能讀會寫,喜歡開家庭會議,每隔一段時間,他就要給我們講話,從歷史到學習,從農耕到發展經濟。我記得他曾經說:農村養豬,積肥的價值比高於肉,俗話說得好,羊糞當年富,豬糞年年強,糞漚好,莊稼飽,年年收成肯定好。

為了漚好糞,父親在豬圈上沒少費心思,別人家的圈打的是土胚,我們家用的是石頭,一是不怕豬嘴拱,二是肥積的多了撐垮不了圈,等到拉糞的時候,掀開幾塊石頭,清糞就容易得多。

豬這種家畜,特別懶,偌大的圈裡,除了吃,它們是走到哪、拉到哪、睡到哪,父親經常用秸稈,黃土給他們墊圈,髒一層,挖一層,墊一層,肥漚得快,積得也多,門口一直散發著草葉腐爛發酵的味道,雖然,有些刺鼻,卻並沒有不舒服的感覺,而且還隱隱夾雜著炊煙的味道。

每年秋季,收完玉米之後,大街小巷,田間地頭都是人們拉著平車、趕著牛車施肥的身影,有圓圓的,好像玻璃球樣的羊糞;有大塊的牛糞,散發著腥氣的雞糞,當然還有漚得變了顏色,卻是莊稼人最喜歡的豬糞了。

活在南坡下(三)

出糞,是最能彰顯我們家人多力量大優點的時候了。

父親掀開豬圈臨街的一角,拉糞用的小平車前後都裝上了擋板,用繩子一束,也不怕它掉下來。

父親跳到圈裡,把兩頭豬趕到旁邊,豬哼哼唧唧就是不想挪窩,我拿了幾塊白菜幫“嘮嘮嘮”喊著,把它們引了過來。

父親開始用鐝頭刨,刨一層,就用鐵鍬往小平車上裝一層,越挖越深,越深肥料漚得越好,顏色也由淺變深,氣味也越來越濃,深埋在地下的秸稈與草葉被豬的屎尿腐蝕,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父親裝好了一車糞,用鐵鍬把兩邊拍實,唯恐掉下來,他高興的說:“好糞入了土,一畝頂兩畝啊!”然後,又無限憧憬的說:“好好幹,明年讓你們天天吃大白饃!”

哥哥和父親輪換著刨糞裝車,大姐架轅拉車,二姐和我在小平車的兩頭拴上兩根繩子,在前面幫忙拉,小妹跟在車子後面,遇到上坡時,在後面用力的推。外公和媽媽在地裡等著卸車,每隔一段卸一堆,卸完車後,再把糞均勻的灑開。

南山下,田野中,人們在忙碌著,貧瘠的土地有了農家肥的潤澤而變得肥沃,清苦的生活有了勤勞的付出而得到改善,南坡人雖然不能稱得上是肩挑日月,手轉乾坤,但是他們的堅韌樂觀 、淳樸善良卻永遠感動著這一方的大地。

而只有到了此時,村子的氣息才最濃,味道才最正。

(十)害怕長大

有一天雨後,我走在老村的小徑,發現影子長長的,腳印像落葉,一個個鑲嵌在身後,忽然,莫名的感覺到了害怕,自己不知不覺中竟然長大了!

爸爸正在拾掇一棵不大不小的樹,樹從根部砍斷,還被放在一盆火上燻烤。

我躲在門後偷偷啜泣,為自己突然長大而難過。

父親拿起那棵樹,像槍一樣端起來,放在眼前瞄一瞄,然後頂到地上拗了拗,樹皮被煎熬的青氣瀰漫在院子,它不痛,沒有呻吟,身子卻挺直俊拔了。

人終究要長大的,父親說,就像這棵樹,雖不能參天,但也做了只钁把。

(十一)東舀漿

“媽媽,我長成大人了嗎?”

撫摸著書包上的紅五星,我開心的問。

“快了,快了,你看俺孩兒都上學了。”

……

我揹著媽媽縫製的小書包,手裡還提著一隻裝滿糖水的小瓶子,神氣活現的走出了家門。

上學了,告別了懵懵懂懂的童年,從此之後,我要用知識把自己武裝起來,再也不做那個尿床的孩子了。

我在作業本上工工整整寫下三行字:

大南坡村

一年級

牛保紅

拿著我的作業本,啟蒙老師趙小妞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表揚了我:

“同學們都看看,作業本封面就應該這樣寫,村、班級,姓名從上而下,一目瞭然、工工整整的多好!”

然後,她又拿起趙有利的作業本,其實趙有利就是我的死黨跟屁蟲迷糊,小妞老師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她指著迷糊說:

看看你寫的字,像狗爬的一樣,而且還像對聯一樣豎著寫,誰教你了?

……

小學校在村子的東頭,一座長方形的院子,東西相對兩排房子,東邊的一排,從北向南依次是校務處,二年級、三年級與四年級;西面子排是一年級和五年級,兩個教室之間是拱形的過道,我們稱呼它是“大門衚衕”,衚衕兩邊放著幾根粗大的木樑,下課後,我們就爬到上面玩耍。

一年級的教室很大,沒有課桌,前後依次放著幾排長長的木頭板子,下面用磚塊磊的墩子墊著,凳子都是孩子們從自己家裡面帶來的。

黑板是用水泥在牆上做的框子,然後塗上黑色的油漆做的。

抬起頭,房樑上還有用毛筆寫的“造反有理”之類的黑色標語。有的窗戶上的玻璃破了,就用薄木板釘住了。

教室的北邊有一塊空地,面積不大,叫東小場,呈半圓形,邊緣長滿了野草,下面是個土崖,挺高的,可以遠眺北山、西小莊。

東小場在八月十五是個熱鬧的地方,福新叔會在這裡和西小莊的人比鞭,鞭子是用 牛皮做成的,鞭稍還繫著紅綢子,甩起來“啪啪”的,清脆響亮,能夠傳的很遠很遠。

自從上學以後,我最愛起早到東小場讀書,坐在土崖的邊上,迎著晨風,既涼爽又安靜,背古詩,念課文,書聲琅琅,很是愜意。

趙老師看我學習努力成績也好,就讓我做了班長,這讓迷糊、狗蛋他們羨慕不已,更是形影不離的跟著我,牛哥長牛哥短的巴結,唯恐我取消他們做小弟的資格。

其實,班長名字好聽,卻是個繁瑣的差事,每天要收發家庭作業,維持課堂紀律,最主要的是,冬天還要照顧好教室裡的煤火。

每天放學,同學們紛紛背上書包奔出教室,瞬間就只留下我一個人。

我從校務處打來水,去教室外的牆角鏟上煤,再去東小場的邊上端些紅土,把煤渣拌上紅土均勻的和好,準備封爐子。

封火以前,要用火捅子把燃盡的爐渣捅乾淨,活好的煤要不稀不幹,稀的話會把爐眼堵住,火就被悶死了,乾的話,半夜火燃得旺了,煤燃盡了就會乏死。

每次封住火,還不能走,先在教室寫完作業,再去看看封好的爐子堵眼兒了沒有,看到稀煤已經焙乾,指頭粗的窟窿裡燃著暗紅的碳火,才整理書包離去!

第二天早上,被小鬧鐘“叮鈴鈴”的響聲吵醒,望著窗外天際已經發白,想起床吧,又怕冷,就窩在被子裡不想起來,假裝打呼嚕賴床。

外公起得早,做好了飯,舀出來放在桌子上,又拿過我的棉襖在火上烤,烤透了,烤暖了,喊了我好幾遍,才一萬個不情願的坐起來,睡眼惺忪的穿上。

吃過飯,趕緊去學,因為我是班長,拿著教室的鑰匙,必須在其他同學到校以前開門,進了教室,書包都來不及放下,先去看看煤火滅了沒有,把爐子捅開,冒著藍光的火焰竄上來,教室裡的寒氣就小了許多,暖和起來。然後才拿著語文書去東小場背誦課文!

有時候,背誦累了,會望著連綿起伏的北山發呆,看著一大片潔白的雲朵,被風輕輕的推著,飛過了窯並地,飛過了北山,又飛過了一排又一排的遠山,最後消逝在天際。

忽然,我想起了《一千零一夜》中的飛毯,閉上眼睛,感覺自己邁步登上了如棉絮般鬆軟柔和的雲朵,飄啊,飄啊,飄出了太行山脈,飄過了繁華都市,飄向了一望無垠的大海……

遠眺太行山脈,峰巒疊嶂,綿延起伏,雖然無語,卻隱含著氣勢磅礴的霸氣,造就出無數鬼斧神工的美景,它位於山西省與華北平原之間,縱跨京、冀、晉、豫四省市,綿延八百多里。是中國地形第二階梯的東緣,也是與黃土高原的東部界線。

而南坡村位於太行山最外面一道山脈之中。

我喜歡看書,喜歡一個人站在地圖前面瞎想,有時候去校務處抱作業本時,看著地球儀發呆,想在上面尋找“南坡”的名字。

從小就一直崇拜古人的智慧,他們不但將獨到的見解、非凡的智慧運用在偉大的工程上;而且還將自己的想法與期望澆鑄在文字中。

我對古代造字的倉頡很感興趣,據說他是黃帝的史官,漢字的創造者。歷史傳說中倉頡生有“雙瞳四目”。而目有重瞳者,中國史書上記載只有三個人,虞舜、倉頡、項羽。虞舜是禪讓的聖人,孝順的聖人,而倉頡是文聖人,項羽則是武聖人。

倉頡在漢字創造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為中華民族的繁衍和昌盛作出了不朽的功績。

但是,我對東小場下面的古井“東舀漿”三個字琢磨了很久,都沒有參悟透徹。

這個名字,我想了好幾年,從小的時候跟著母親去挑水,到慢慢大點了跟著姐姐去挑水,直到自己也會趔趔趄趄去挑水時,還是沒有弄懂這個名字的準確含義。

“東舀漿”,東是方位,在南坡村東,漿在百度上解釋:漿,較濃的液體,常用組詞有泥漿,瓊漿,包含有水等。舀字自不必說了,既有人在此生活,必定要“舀水”取用,以供做飯、種植之日常所需。而且,根據記載,趙五佬從山西遷移至南坡時,就在“東舀漿”東北方向的土崖下,挖了數眼窯洞居住,遺址至今尚存。

每到禮拜天,在家裡憋悶的無趣,就約幾個小夥伴去東舀漿玩。

經常來小學賣冰糕的人叫胡蘭,家是博愛的,二十歲左右,中等個子,人長得機靈,對我很好。在小學的大門衚衕裡,他把馱著冰糕箱的腳踏車向後一拉,車架支好,就和我並排坐在一根木樑上。聊的投機了,他還把貼胸口袋裡的黑白照片拿出來讓我看,那是他女朋友的照片,長得很俊,長長的辮子垂在胸前,好看的瓜子臉,羞羞的笑著。

坐了一會兒,胡蘭要走了,他還得去別的地方,於是,我就領著迷糊、臭瓜和狗蛋到東舀漿玩。

出了小學右轉下去一個陡坡,左邊有一處老院子,右邊是一個土窯,原先是圈羊用的,土窯的洞口是用石頭券的,約有兩米長,進去後裡面漆黑一片。開啟手電,可以看到正前方有一堆土,那是從洞頂塌下來的,我們從來也不敢在裡面玩。

出了土窯右轉,是一條極其狹窄的小路,路左側是一條深溝,雨季時,突發的洪水沿著高低不平的河道奔流而下勢不可擋,與其他支流匯聚到山門河,流向廣闊的平原,最後注入到大沙河。

小路右側是山體,生長著灌木荊棘,靠近古井旁邊有一個溶洞,洞口快被草葉等雜物蓋住了,那個溶洞其實挺深的,我們就鑽進裡面玩耍。

洞裡面黑乎乎的,沒有燈什麼也看不見,迷糊的爹在村裡的煤窯做電工,我們去那兒玩的時候,收集了一些電纜線的皮,紮成一串就成了火把。我走在前面,顧不得腳下高低不平、磕磕絆絆,走了百十米,到了溶洞的深處,這個地方挺奇特的,有的地方又高又寬,像是大廳,可以在裡面撒歡打鬧;有的地方又矮又窄,非得爬著才能勉強過去。

到了大廳以後,我擦著了一根硫磺棒,那是我們在拉煤的大50拖拉機上偷的,黃色、粉色,各種顏色的都有,大小和粉筆差不多,是拖拉機啟動時助燃用的。

藉著五彩繽紛的亮光,可以看見洞頂有許多千姿百態的鐘乳石、石筍、石幔,有的像蓮花,有的像寶塔,有的像人物,還有的像是公雞,感覺進入了魔幻世界,幾個人張大嘴巴傻傻的看著,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地下還有如此的景觀。

多年以後,隨著地質的變化,深處的溶洞被淤泥逐漸堵塞了,只有無數的荊條藤蔓橫曳在洞口,兒時的笑聲也隨之被長久的封存起來。

活在南坡下(三)

出了溶洞,向東走七八米遠的地方,就是古井“東舀漿”。我們在祠堂玩的時候,聽白髮蒼蒼的奎爺說過,它的源頭是泉水而不是地下河,泉水從山體逐漸滲出,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片窪地。

幾百年間,每逢遇到大旱之年,方圓十來裡之內的鄉鄰都來此汲水,取得多了,水就渾濁,如同泥漿,故取名東舀漿,不過卻從來沒有乾涸過。後來,有識之士募捐,券井加頂,又修了十幾個石階,才建成現在的模樣。

東舀漿的水清冽甘甜,猶如仙露,水質極的好,喝著剛打出來的生水,既不會生病,而且解乏提神,燒出的開水也沒有一丁點的水漬。後來,村裡又在其他地方又打了一眼機井,雖然有數百米之深,但是水的品質遠遠不能和古井相比。

活在南坡下(三)

東舀漿的左上方有一座小廟,特別的小,但是很精緻,全部是石頭鑿刻而成,廟頂三個橢圓形的石塊,應該是代表著脊獸,上面雕刻的花紋逼真細膩,栩栩如生,那一朵朵的花兒含苞欲放,宛若天成,細細欣賞那不俗的工藝,少說也有數百年的歷史了,聽老人講,那是一座龍王廟,護佑著東舀漿的甘泉噴珠吐玉、永不枯竭。

古井的位置在山凹裡,深入地下二三十米。我們幾個人踩著幾百年來被無數人腳踩鞋踏磨滑的臺階,小心翼翼的走下去,兩邊是石頭磊成的牆體,無數的綠植在牆體裡生長,垂下綠油油的身子。

臺階有 個,在第 個的臺階上方有一座被鑲嵌在牆體裡的石碑,碑文是這樣寫的:

離開石碑,只有四五級臺階就進入井室,裡面有 平方左右,券石鋪地,牆體也是石頭,古井在井室的正中,一個方形的洞口,裡面即是盪漾著碧波的井水。

“東舀漿”的井水,夏天清涼甘甜,比城市裡賣的汽水都好喝;冬天不涼,清澈透明不冰牙。

天熱的時候,人們從地裡回來,挑上擔子,沿著曲曲彎彎的小路,晃晃悠悠來到東舀漿,剛邁下兩級臺階,第三級還沒有落腳,涼氣刷的一下就撲面而來,臺階兩側的野草藤蔓,或許受用慣了這天然的舒爽,搖搖擺擺好不愜意。再往下邁兩級臺階,汗就收了一半,等到進了井室,身上早就沒有了汗,渾身的毛孔張著,貪婪的吸收著清爽。

井沿邊放著退役的傘兵繩,也不知是誰的,不管誰來拿起來就掛袢、放桶、拔水,收繩,到了傍晚沒有人挑水了,才會有人來收走。

幹活的人挑著一擔水,來到樹蔭下,不用碗不用瓢,俯下身子,伸長脖子,一頭栽進桶裡“咕咚咚咚”暢飲著,一口氣喝個夠,一晌的睏乏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然後說一聲“真得勁”,就挑起擔子,順著來時的路,晃晃悠悠的走了。

走了,都走了。

幹活的人走了。

迷糊走了,狗蛋也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看著小路痴痴的發呆。傍晚,夕陽的餘暉繞過椿樹、桐樹的阻攔,將那暖黃色的光影投射到路上,彷彿是一架時光放映機,把幾百年來歷史倒放:

就在這條路上,從道光年間開始,留著長辮子的南坡人挑著水走過;民國時期,穿著長衫的南坡人挑著水走過,解放前後,穿著對襟衫子的南坡人也走過,六七十年代,穿著中山裝滌卡綠的南坡人還走過,即使到了八十年代,十幾歲的我也搖搖晃晃的挑著水走過。

古槐見證著村子的歷史,目睹著它的興衰,牢記與傳承,是它永世不忘的責任。古井用它的乳汁哺育著無數的南坡人,她像一位母親,在她母乳流盡的時候,能毫不猶豫的用自己的血來代替。古人常說飲水思源,捫心自問,我們做到了嗎?

水,已經成為活在南坡下的人們最迫切需要解決的事情,也是壓在整個乾旱太行山區頭上的一塊沉甸甸的石頭。

於是,水庫,引水的渠道,以及坑就應運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