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破你三觀的《多情劍客無情劍》

陰陽仙兒真的能看到另一個世界嗎

當初我會接觸古龍的小說，圖的是刀光劍影的武俠世界裡所蘊藏的懸疑性。換句話說，我是以讀推理小說的心情來看古龍的，這也是我喜歡古龍勝於金庸的原因之一。

然而，《多情劍客無情劍》卻仍舊是出乎我意外的武俠。並非說它沒有意外性，但它異於我過往所讀的古龍作品，即使是以復仇與寬恕為主題的《邊城浪子》都存在主案件，且最後真兇翻轉了好幾次，更不用說以案件為主的《陸小鳳傳奇》或《楚留香傳奇》。

但《多情劍客無情劍》著重的是人物描寫，情節的進行完全是為了烘托角色。無疑的，書中最突出的人物非李尋歡莫屬了，我覺得古龍似乎傾盡全力將自己心中最美好、最純粹的部分加註在這個體弱多病卻武功高強的男人身上。彷彿他想塑造一個完美的形象，作為一個標杆的，究竟是為了自己的理想，亦或是一個可供讀者瞻仰的存在，我不得而知。

不過李尋歡確實成為一個充滿“愛”、“良善”與“強大”的象徵。只是，過於“完美”的角色未必受到讀者的青睞。李尋歡固然是一個家喻戶曉的角色──卻不見得是一個令人打從心底認同的男人，至少對我而言是如此。我並不是討厭李尋歡，可我確實無法認同他的一些觀念。在大仁大義上，他值得信賴，能做出正確的抉擇。然而關乎個人的情感，他卻有一再選擇犧牲自己與他人的做法。林詩音也好，阿飛也罷，我實在不懂，一個聰明絕頂的男人，怎麼會笨到無法想出更好的解決方式？

李尋歡可以瞬間看出上官金虹與荊無命的匪淺關係，一語道破上官飛口中私生子的謬誤；亦或是引出少林寺偷竊經書、殺害心眉大師的真兇；梅花盜的真實身份也手到擒來——這樣的聰明男人，竟無法好好處理自身的情感問題。難不成李尋歡當真是智商爆表，情商下線嗎？有時我不免會想，林詩音不嫁給他也是好事，否則未來再出現幾個龍嘯雲，難保李尋歡不會又找什麼藉口將她讓給恩人。

李尋歡誠然是個寧可自己受苦，也見不得別人遭難的男人，若做為一個宗教家絕對值得喝彩，問題是，他不過是個江湖人士。如此情操只突顯他不像個人，毫無親切感。甚至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覺得他與林仙兒有某種程度的相似。林仙兒是個標準的被虐狂，身體的疼痛會引發她內心的快感。而李尋歡將林詩音讓給龍嘯雲，眼睜睜看著阿飛走向林仙兒的懷抱，然後兀自陷入極端的痛苦無法抑制，大有刻意以苦痛餵養心靈的變態感。我的一個老師曾對我提過他的人生目標之一，就是學會享受“苦難”。現在想來，或許李尋歡與他是同道中人也說不定。

比起李尋歡，古龍給予第二主角阿飛的待遇似乎差了那麼一點。初出場的阿飛無論氣勢、劍技都相當出色，儘管李尋歡以一杯酒便“收買”了他，顯得他單純無比，可是這樣的阿飛無疑是可愛的。

古龍非常喜歡以酒交友，葉開第一次遇見傅紅雪也是討酒喝，《歡樂英雄》裡更是無酒不歡。不過單單一杯酒就成為生死之交，大概只有古龍寫得出來。前期的阿飛神采飛揚，視李尋歡為摯友。尤其李尋歡為歹人所制，阿飛前去拯救的段落寫得真是精彩。

“阿飛！阿飛怎會忽然來了？”李尋歡心裡一陣激動，也不知是驚是喜？但他立刻扭轉頭，因為他不願被阿飛看到他如此模樣。他不願阿飛為他冒險出手。阿飛還是看到他了。他冷漠堅定的臉，立刻變得激動起來，大步衝了過去。

我得說，李尋歡若做生意人絕對可以賺翻。因為他僅僅以幾杯酒（最後還是阿飛請的）就賺得一個劍術了得且願意為他出生入死的飛劍客啊！可惜的是，阿飛的形象卻在遇見林仙兒後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多情劍客無情劍》這套書前半段非常好看，看著那些自詡為正義之士的武林中心滿口仁義道德，私底下卻骯髒至極，我不禁浮現《笑傲江湖》的人性描寫。

侄子曾對我抱怨《笑傲江湖》套書一點也不好看，我則回答：“等到你到了一定的年紀，出社會打滾幾年後，就會懂得它的好。”

所以當我在《多情劍客無情劍》也讀到類似的人性糾葛，自然歡喜非常。然而，當阿飛明白梅花盜的真面目，尋覓到林仙兒後，一切全然變了調。如果說本書的前半段讀得我忐忑不安，字字句句都珍惜異常，深怕讀完就沒了，那麼後半段便讀得我憤慨激昂，差點沒把書撕得四分五裂。原因出在阿飛和林仙兒的這段愛情實在太荒謬太可笑了！雖說“人不輕狂枉少年”，阿飛劍術再高，終究是名少年郎。林仙兒手段之精巧，哪是阿飛招架得了的？可是眼見一個大好青年就這麼毀在一個妖女手上，試問有哪個讀者忍受的了？

正是遇上林仙兒，使阿飛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節節下降。多少次我想鑽進書中將他腦袋扒開看看到底裝了什麼東西，為何可以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甚至為了林仙兒與李尋歡翻臉？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當阿飛以為上官金虹對林仙兒有恩，願代她報恩時，還是說了句良心話。

阿飛咬著牙，一字字道：“她的債，我還！”

上官金虹道：“你不欠人的債？”

阿飛道：“從不！”

上官金虹嘴角又有了笑意，道：“你準備用誰的命來還我？”

阿飛道：“除了一個人，都可以。”

上官金虹道： “除了誰？”

阿飛道：“李尋歡！”

所以阿飛心裡還是有李尋歡的啊，他的回答也拯救了我手中的書。

儘管因為林仙兒的存在導致我無法打從心裡喜歡阿飛，但無可否認的是，李尋歡幾次遇難，阿飛未曾猶豫過救他，即使得豁出自己的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阿飛怔在那裡，突然間，他就像已變成了一隻瘋狂的野獸，用盡全力向鐵門上撞了過去。他的人被撞得彈了出去，跌倒，再衝出，全力刺出一劍！劍折斷。世上也沒有任何一柄劍能洞穿這鐵門，何況是柄竹劍？阿飛的腿彎下，整個人都似在抽搐，他又有了那種“無可奈何”的感覺，這種感覺每次都要令他發瘋。但發瘋也沒用。李尋歡就在這扇門裡，慢慢地受著死的折磨。

阿飛待李尋歡如此至情，李尋歡當然更是看重他與阿飛的友情，重到連殺害林仙兒都只能委託別人去辦，生怕毀了他與阿飛的兄弟情義。

在情感方面，我覺得李尋歡一直是個小心翼翼的男人。不僅對林詩音如此、對孫小紅的愛情如此，連對阿飛我都覺得謹慎到讓我難以理解的地步。他明知阿飛深受林仙兒的殘害，最後能做出的決定竟是叫呂鳳先殺她，而李尋歡曾從未勸過或是想過要拉阿飛一把？是因為太害怕失去了嗎？

無論如何，最終阿飛還是長大成人了，捨棄林仙兒那段真是過癮，只是難免給我“超展開”的感覺。迷戀了那麼久突然一句“想通了”便可揮別過去，古龍這招會不會有點隨便啊？

除了兩位主角外，我不可不提另外兩位關鍵人物──上官金虹與荊無命。我前面曾提過，本書並沒有什麼案件，自然也不存在推理找兇手的過程。然而，它卻給了我不亞於古龍其它作品的意外性，這意外便是上官金虹與荊無命造成的。

古龍的作品一讀多，我便發現在他筆下很少存在正常的男女關係。講白一點，他寫出來的女人多半不討喜，嚴重一點的，甚至連變態、瘋狂、淫蕩的都有。因此套一句網友的話：難怪讀者們總愛將男主角配給他的好基友。我真是不能同意再多了。但這也不過是讀者們透過原著的腦補，說說笑笑倒是不打緊，原則上我仍尊重古龍堅持的“友情說”。然而，上官金虹與荊無命的關係卻跌破了我的眼鏡。

自從拜讀《陸小鳳傳奇》、《楚留香傳奇》後，我覺得古龍是個很敢寫的人。（銀鉤賭坊已經夠叫我瞠目，石觀音的那段簡直讓人跌破三觀）。只是我以為這僅侷限於女人，男人們再怎麼親密，名義上掛的終究是兄弟、朋友或主僕的關係。或許正因為我先入為主的觀念，才沒看出古龍的伏筆。

上官金虹與荊無命表面上是主僕的關係，兩人形影不離。荊無命只會執行上官金虹的命令，為他賣命。無情無慾的他，眼裡幾乎沒有波動，全然的死灰之色。這樣的人設並不鮮見，荊無命喜歡殺人，上官金虹渴望權力，兩人不過是各取所需的組合，江湖上多的是，但這樣的組合卻因為林仙兒的闖入開始有了裂痕。

最初我以為即如阿飛愛上林仙兒那般，荊無命也受到女人的蠱惑，開始抗拒上官金虹。及至林仙兒投靠上官金虹，荊無命的動搖更是矇蔽了我的判斷力，我仍記得當時我的憤怒，想說有一個阿飛深陷泥淖不夠嗎？還要賠上一個荊無命？即使荊無命並非代表正義的一方，我也絕對見不得該死的林仙兒得勢！萬萬想不到，這才是古龍的厲害之處。我想起道尾秀介最擅長以人類認知的錯覺設計詭計，古龍在本書也做了類似的安排。

先是林仙兒來亂場，後是上官飛挑釁荊無命，道出他是上官金虹私生子的訊息。至此想必在讀者心田種下一個深刻的成見：荊無命與上官金虹無論父子與否，肯定也會因為女人反目成仇。起碼我的思緒就單純地被古龍拉著走，絲毫沒有懷疑。縱使後來李尋歡向孫小紅分析兩人絕非父子關係的理由，以及荊無命斷臂後面對上官金虹的詭異模樣，我依然不認為兩人會有父子或主僕以外的關係。

直到荊無命拉著林仙兒來到上官金虹面前，驚天動地的答案才透過兩人的對話，與林仙兒妒恨的口道出。

荊無命緩緩道：“也許我可以幫你殺了李尋歡，也可以幫他殺了你。”

上官金虹道：“我相信你可以。”

荊無命道：“你相信？在你眼中，我豈非已是個殘廢？”

上官金虹又嘆了口氣道：“每個人都有看錯的時候。”

荊無命道：“你怎麼知道你看錯了？也許我的確是個殘廢。”

上官金虹道： “你的右手比左手更有力。”

荊無命道：“你看得出？”

上官金虹道：“林仙兒並不是個弱不禁風的女人，無論誰想要用一隻手製住她，都不容易。”

荊無命慢慢的點了點頭，道：“你果然看出來了，只可惜太遲了些。”

上官金虹也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我不但看錯，也做錯了。”

荊無命道：“你也知道不該那樣對我？”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我的確不該那樣對你，我本該殺了你的！”

荊無命道：“你為什麼沒有殺？”

上官金虹道：“我不忍。”

荊無命臉上突也起了種奇異的變化，嘎聲道：“你也有不忍的時候？”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也是人。”

荊無命道：“所以你認為我也不忍殺你？”

上官金虹瞟了林仙兒一眼，道：“她一定也想要你來殺我。”

荊無命道：“不錯。”

上官金虹道：“你若真要殺我，就不會將她帶來了。”

林仙兒忽也大笑了起來。她的人本已倒在泥濘中，此刻忽然笑了，實在令人吃驚。她大笑道：“他的確不敢殺你，因為你若死了，他也活不下去，我現在才明白，他這人本就是為你而活著的，他到這裡來，就為了要在你面前證明他自己是多麼重要，可是在別人眼中，他根本連一文都不值。”

上官金虹道：“但他要殺你卻很容易。”

林仙兒道：“你以為他敢殺我？……你要殺我，他卻救了我，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麼？”

上官金虹道：“因為他要親手在我面前殺你。”

林仙兒道：“你錯了，他並不是要自己親手殺我，而是要看你親手殺我……”

她大笑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他嫉妒得發瘋，那時我本以為他是為了我，現在我才知道他是為了你，只要是你喜歡的人，他都恨，甚至連你的兒子也不例外……你可知道你兒子是誰殺死的？”

上官金虹面上全無表情，淡淡道：“他若是為了我而殺人，無論殺誰都沒關係。”

林仙兒瞧著他，臉上的笑漸漸消失，終於長長嘆了口氣，道：“我一向總認為我很能瞭解男人，可是我卻實在不瞭解你們，實在想不通你們兩個人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

她冷笑著接道：“我只知道無論那是什麼活見鬼的關係，都一定令人噁心得要命，所以你們就算想告訴我，我也不想聽。”

記得我讀到這段時，我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如果家人看到我的模樣，可能以為我在讀恐怖小說。

讀完這段，我再回頭思索荊無命的種種費解的行為，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想通了，我心頭梗著的反而是一股痠疼。李尋歡與阿飛不會帶給我這種感覺，他們因林詩音或林仙兒所帶來的痛苦，都是咎由自取，我並沒有任何同情，但我卻無法不去想象荊無命的感受。他與林仙兒上床，為的是試探上官金虹的反應。他斷臂，是想上官金虹是否在意他。他殺死上官金虹唯一的兒子，是為了佔有……原來斷情的荊無命，才是最多情最悲哀的男人。

後來上官金虹與李尋歡決鬥而死，荊無命幾乎抽離靈魂的模樣，抱著上官金虹的遺體，看得我超難過。荊無命卻似乎根本沒有發現別人進來，他雖然就站在阿飛身旁的那張大桌子後面，卻彷彿是站在另一個世界裡。他的眼睛雖是在瞧著上官金虹，其實卻是在瞧著他自己。上官金虹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他就是上官金虹的影子。生命若已消失，哪裡還有影子？無論在什麼時候，只要荊無命在那裡，每個人都會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威脅，無形的殺氣。但現在，這種感覺已不存在了。阿飛走進這屋子裡的時候，甚至根本沒有感覺到有他這個人存在。他雖然活著，卻已只不過剩下一個空空的軀殼而已，正如一柄無鋒的劍，就算還能存在，也已失去了意義。想不到這部作品，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不是李尋歡、阿飛與其他人的感情糾葛，而是這對反派角色。

有人說上官金虹與荊無命其實是李尋歡與阿飛的對比，古龍是有意創造這兩對理念截然相反的角色。也有人說，幸好阿飛一入江湖第一個遇到的是李尋歡，否則他極有可能成為第二個荊無命。這些說法我都認同，但我卻覺得阿飛與荊無命再怎麼相似，終究不會成為彼此。

荊無命對上官金虹的心思固然是悲劇作結，不過就它所造成的影響，倒未必是件壞事，至少它徹底摧毀了林仙兒的自尊心。古龍寫過的女人中，還沒有一個能叫我厭棄到想撕書的，林仙兒做到了。美豔絕倫、城府深沉又多刺的女人古龍不是沒寫過，可是林仙兒這種等級實在太恐怖了。既有極強的被虐屬性，又渴望男人們為她自相殘殺，控制慾毫不遜於男人。

縱觀全書，除了李尋歡外，沒有一個男人是未被她攻克的。無怪乎她恨李尋歡入骨，對林仙兒而言，掌控男人才是一切，愛情只是愚蠢的東西。所以阿飛愛她愛得痴迷，視她為純潔聖女，二年多同居卻從未同床，林仙兒卻打著利用他的算盤，未曾掏出一點真心。

所以不能怪我讀著讀著就想把書丟進碎紙機吧！不過換個角度想，林仙兒倒是個成功的反派角色。畢竟她順利挑起我內心憤怒的火焰，為了看她有何下場，空閒時我幾乎書不離手，好爭取在最短時間內讀完本書。也因為林仙兒的形象太過鮮明，書中其它女角便顯得黯淡無光，連被李尋歡放在心頭呵護倍至的林詩音，都成了過場人物，更遑論孫小紅這個突然冒出來與李尋歡談情說愛的女人。唯一勉強可以抗衡的大概是藍蠍子吧！性格剛烈的她，雖然立場偏邪，倒是古龍筆下難得的討喜女角色。除了像林仙兒這種妖女外，古龍也很愛寫藍蠍子這類的女人。偏偏我很吃這一套，像《楚留香傳奇》的曲無容，或《歡樂英雄》的紅娘子，從邪至正，中間少不了愛情的催化，古龍卻可以寫得比主角們的感情更出色，都不知是幸或不幸。

（完）

跌破你三觀的《多情劍客無情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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