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匠人

持守有傳承的意思嗎

在青年作家中,葛亮是近些年頗受文壇關注的一位,他的《北鳶》《朱雀》等作品均備受好評。近日,葛亮於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最新小說《瓦貓》。這是一部講述“匠人精神”的小說,涉及古籍修復師、理髮師以及陶藝師三個傳統匠種,空間跨越三城三地,由南京、香港到昆明,從江南、嶺南再至西南,時間跨度則從當代溯至西南聯大時期,呈現出多元的敘事風格和氣象。

這是一本關於手藝人的小說,一個關於工匠精神的故事,也是關於人的命運與尊嚴的故事。他們的品格與時代精神相互砥礪,不遇良工,寧存故物;一鱗一焰,皆自匠傳。評論界認為,葛亮創造了一種既古典又現代的文學敘事語言,既典重溫雅又細緻入微,寫市井風情錯落有致,寫時代風雲開闔有度。這本《瓦貓》也延續了葛亮慣有的語言敘事風格。

近日,筆者新時報記者就新作《瓦貓》等相關問題,對葛亮進行了專訪。

葛亮: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匠人

葛亮

將匠人的個體經驗當作斷代史來寫

海右讀書:在您此前的小說《北鳶》中,風箏是貫穿全書的線索,也引出了一名風箏藝人。這名風箏藝人也是一名“匠人”。請問他與本書《瓦貓》的寫作有何關係?是否也是基於當下關於“匠人精神”的熱烈討論,啟發您寫作這樣一部小說?

葛亮:打算寫關於手藝人的小說,是很久前的事了。談及手藝,最初印象大約是外公家裡一隻錫制的茶葉盒,上面雕刻游龍戲鳳,久了,泛了暗沉的顏色。少年時,大約不會關注其中技術的意義,但仍記得那鐫刻的細緻。龍鬚躍然,鳳尾亦搖曳如生。外公說,這茶葉罐便如面板,看似容器,實則接寒暑於無間。一鱗一焰,皆有溫度。而今機器所制,如何比得上手工的意義。

葛亮: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匠人

《北鳶》中的龍師傅,便是扎風箏的匠人。“匠”字的根本,多半關乎傳承抑或持守。寫《書匠》篇,是因為先祖父遺作《據幾曾看》手稿的救護,得以瞭解“古籍修復師”這一行業。“整舊如舊”是他們工作的原則。這是一群活在舊時光裡的人,也便讓他們經手的書作,回到該去的斷代中。

葛亮: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匠人

葛亮祖父葛康俞《據幾曾看》書影

海右讀書:閱讀《瓦貓》之前,我以為書中會有大量專業修復技藝的描述。讀完感受到,作為小說主人公的匠人亦給讀者帶來了鮮活而煙火氣的故事;尤其是第三篇《瓦貓》,拋開匠人的身份,也是一個家族故事。您寫匠人的方式和此前其他就是偏重“技藝”描寫的作家不同,置於歷史和故事中書寫匠人,是出於一種怎樣的考量?

葛亮:我想“匠人”存在意義的之一,在於傳承與延續。這不太同於“職人”(Craft-man)這個概念。所謂“匠人精神”,在當下我們視為價值觀的體現,而在我看來,也包括歷史觀。匠人的技藝是傳統的載體,或者說,其本身就是歷史的一枚切片。他們對審美取向、題材的選取,乃至於對民生所向的敏感,無不精準地嵌合於時代之中。

所以我在《瓦貓》這部書中,是將匠人的個體經驗當作歷史斷代來寫的。其必然就會有時間和空間兩方面的應和。南京的舊日風華、香港的經濟騰飛、昆明西南聯大時期的精英文化與匠人體系的輝映。在這條線索中,“匠”是來自於民間的一股精氣。如日本著名民藝家柳宗悅先生所說,民藝的價值,恰就在“用”,這是不同於“fine arts”的。而在使用的過程中,必然有對民間冷暖的記錄,亦有行業自我體系的生長、嬗變與傳遞。這都是好故事的淵源。

葛亮: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匠人

只有談及自己的手藝,他們才會煥發光彩

海右讀書:“匠人精神”,是這些年不斷引起各界熱議的話題,並逐步由專業領域進入我們的日常生活,甚而成為我們重新審視和詮釋文化傳統的一個切口。書中第二個故事《飛發》和第三個故事《瓦貓》,發生背景分別是嶺南和西南。在您看來,這些匠人身上有著哪些與普通人群不太一樣的特質?

葛亮:走訪匠人,於不同的行業,去了解他們手藝和背後的故事。他們多半樸訥,不善言辭。或許也便是這一點“拙”,建造了和塵世喧囂間的一線壁壘。只有談及自己的手藝,他們會煥發光彩,因來自熱愛。他們亦不甚關心如何被這世界看待。時代淘洗後,他們感懷仍有一方天地得以留存。自己經手而成的物件,是曾過往於這世界最好的宣示。

就如屋脊上踞守的瓦貓,經歷了火煉、風化,是以靜制動的根本。時移勢易後,蒼青覆苔的顏色之下,尚餘當年來自手的溫度。其內裡魂魄屬上古神獸,便又有了庇佑的意義。匠人們眼中,其如界碑,看得見莽莽過去,亦聯結著無盡未來。這一點信念,為強大之根本,便甘心晨鐘暮鼓,兀兀窮年。

新時報:《飛發》和《後記》中,我都讀到了“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這句話。這應該是過去真正的匠人的生活狀態。回到現實中,結合您個人的尋訪經歷,這在當代是否已然只是不可能實現的理想中的匠人生活狀態?

葛亮: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人,也必然有一個時代的匠人。這是很辯證的觀念。我曾經採訪過一位已退休的非遺傳承人。他說手藝無法如此以嚴格的師徒制的方式傳遞,並非僅只是因為行業式微,而是在當下語境下,有很多現實的問題需要面對。比如環保的考慮,包括噪音、油漆、防火等方面。以往的工藝,有一些和當下生存指標相悖的因素。而他本人對手藝的延續,亦有十分達觀的態度。他認為,研究院所為他作了完整的口述史,他的行業經驗與技藝細節也被整理為了圖紙甚至資料。只要有需要,何時都可以依賴當代技術進行復構。

唯一遺憾的是其中“人”的因素,這是在一系列定數之外的“未定”部分,也是最為有溫度的部分。但他覺得,人的命運本身就是“望天打卦”,何況行業的命運?已盡人事,其餘順其自然地交由時間。對此,我深以為然。

寫作與匠心的交集是“信仰感”

海右讀書:在中國古代的藝術鑑賞和詩話文評中,有一組耐人尋味的對立——匠心與匠氣。匠心說的是獨特的藝術構思;匠氣則落得有些下乘了,它往往意味著缺乏神韻,鮮有獨特藝術創造。您如何看待匠心與匠氣?

葛亮:“匠”大約本身就是個見仁見智的詞彙。我在澳門時,走訪一位佛像木雕的匠人,特別強調他的工作中有關佛像與工藝品的區別。同樣一塊木頭,工藝品可順應木頭的品種、材質及製作的季節,信馬由韁,出奇制勝;但佛像製作,則要依據規制,在原材料的使用上極盡綢繆,從而達到理想的效果。

他舉了一個例子。廟宇中,善男信女,舉目膜拜。之所以四方八面,看菩薩低眉,皆覺神容慈悲,佛頭俯仰的角度至關重要,其實是關乎-一系列的技術引數,也是行業內承傳至今的規矩。“規矩”的意義,便是要“戴著腳鐐跳舞”。如今規矩之外的腳鐐更多些。製作工藝,凡涉及有關環保、防火,皆不可觸線。

葛亮: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匠人

葛亮在採訪澳門木雕佛像非遺傳承人

海右讀書:能簡單談談“寫小說”,或者說寫作這項職業與“匠人”的關係嗎?

葛亮:寫小說本身或許是一種技藝,裡面有許多經驗的積累。和匠人之間的交集,是需要堅持與信仰感。大約“匠心”即是這種信仰感。除此之外,對我而言,寫小說可能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在經驗之外的部分。這部分意外是迷人的,對任何一個行業皆是如此。

就藝術訓練的路徑而言,我們常會稱齊白石為“大匠”出身。他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便是對“匠心”的指認與對“匠氣”的指控。可能我們也很清楚他的匠人出身,以及流傳他以半部《芥子園畫譜》成才的故事。在傳承中求變,在謹嚴的法度中求新,是難度很高但同時也相當有歷練之功的事。我敬佩可以做到這一點的匠人,也用以自勵。

作者:徐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