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有見過格局那麼小的張藝謀

肘腋怎麼讀

大家對張藝謀早已有一種期待的慣性了,儘管他曾反反覆覆地令我們失望。記得,上一次他的作品,還是口碑票房大潰敗的《長城》。

不過這次在金馬獎提名中,張藝謀《影》獨獲12項提名,包括鄧超、孫儷的最佳男女演員提名,估計也令他鬆了一口氣。

從沒有見過格局那麼小的張藝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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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對張藝謀的電影有多少垢病,但張藝謀鮮明的美學追求,還是無法視而不見的。這次的《影》,洗去色彩,純用黑白水墨風,評論是一片驚喜。

實際上,我覺得

張藝謀在這部片子裡的最大敗筆,不是劇情,而是他引以為傲的畫面、音樂。

無所不在的中國古風,矯揉做作的水墨,可以說是把表演及劇情的風頭都給搶掉了。顯然,導演是很在乎美的,力求做到每一幀取景、鏡頭,都優美如畫;即便是殺戳和鮮血,也有著招招到肉的緊實感。

然而,朝堂之上,那些張牙舞爪的書法屏風,是怎麼回事?王座後面那些畫滿仕女的透明屏風,屏風後還有長公主在垂簾聽政,是怎麼回事?那些角色,不分君臣、男女、性格、情景,穿的都是水墨長袍,不管是不是譖越,又是怎麼回事?

從沒有見過格局那麼小的張藝謀

說到底,

這是張藝謀一貫的通病:以辭害義。

過於在意於形式感,而破壞了敘事的真實感和質感。原因是:

張藝謀敘事太薄弱,不得不靠形式的豐滿、炫目,甚至溢位邊界,才能遮掩一下。

但並不能彌補。

實際上,這個故事並不薄弱。《影》改編自朱蘇進《三國·荊州》,原著更加偏向正史,專案拖了幾年。張藝謀卻更想拍一個關於“替身”的故事,遂把故事背景全部架空,不再受制於真實的歷史。不過,整體的氛圍讓人一望而知,這就是三國當中的吳國。沛公就是孫權,都督子虞都是周瑜,小艾就是小喬,魯平就是魯肅,青萍就是孫尚香,境州就是荊州……

這講的一場兩軍交戰前後的政治與權力鬥爭的暗湧,交戰不重要,人物關係才重要。

每個人都有兩副面孔、兩種身份,一明一暗,一陰一陽。

從沒有見過格局那麼小的張藝謀

都督子虞與影子境州,鄧超一人分飾二角

沛公,

明的一面,是昏庸暴戾、剛愎自用的昏君;暗的一面,是狡詐卑鄙、暗藏機心的小人;

子虞,

明的一面,是囚在暗室裡、試圖收復境州的受傷都督;暗的一面,是設下一個大局、借境州之戰弒君自立的野心家;

影子境州,

明的一面,是子虞的替身,是奴隸;暗的一面,他早已恨毒了這種身份,而且還覬覦主母;

小艾,

明的一面,是輔佐夫君的識大體的賢妻,兩人鶼鰈情深;暗的一面,她與影子互通款曲,已尋思在另謀出路;

就連

青萍

魯平

田戰

,也是各有懷抱,準備了兩套面孔示人。

如此一來,導演不專心在敘事上用力,而是把注意力過多地集中在水墨畫上,有點浪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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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動我寫這篇文章的,是《影》的結尾。失地已拿下,青萍已死,在朝堂上,沛公召受了重傷的都督(影子境州)覲見,聲稱要論功行賞。在出奇不意地刺死了叛徒魯平之後,大堂上就剩下三個人了:沛公、境州、小艾。

沛公要求影子境州頂替子虞的身份,當一個言聽計從的都督;要求小艾改認丈夫,把戲演下去。同時,他還派人去密室裡殺掉子虞的真身。

誰料,子虞沒死,還假冒士兵,把劍刺穿了沛公的身體。他自己也受了重傷。

三個身受重傷的男人,他們之間在角力。

惟一一個還能行動自如的那個境州(影子),同時接收到兩家的開價:

沛公的價碼是,殺了子虞,我會讓你當上真都督,還能得到你一直愛的小艾;子虞的價碼是,殺了沛公,你可以帶著小艾遠走高飛,過上清靜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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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管是子虞還是沛公,都很可能有謊言。

謊言一:殺死境州母親、並意圖置他於死地的人是誰?是沛公,還是子虞?是誰一早設計好了借刀殺人、並且讓他陷入絕地的惡計?

謊言二:子虞讓境州帶著小艾走,他便可以把弒君之罪推到境州身上,小艾也難獨活——把他倆消滅得乾乾淨淨,就當這個“影子”,從來沒有存在過。

就在這片刻之間,境州作出了決定——同時殺死了子虞和沛公。彷彿他從來就是真的子虞。而真正的子虞卻變成了無名刺客,肉體被消滅了,聲音也被消滅了。

替身取代了真身,存在於世間。以假亂真,本是權術的常用招式。

要問這種劇情張力如何,好不好看,我覺得是不錯的。氛圍和氣場、節奏,火候足夠;三位主演,一人分飾兩角的鄧超,孫儷和鄭愷,演技了得,完成得不錯。

但是,電影的結局詮釋了導演的格局,狹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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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從電影中女性的角度入手,格外能理解這種侷限。

小艾,一個能冷靜與都督一起炮製一個長期陰謀的女人,能在君王面前以斷指相要脅的女人,能想出破解刀法的女人,知道自己出軌敗露之後還坦然回答丈夫“

世上很多事情本無對錯,做了就不要後悔”

的女人——我就快要當她是女中豪傑了;

我以為,小艾,將是乾淨利落地處置亂局的關鍵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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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兩個歷史上的例子吧。東漢初年,劉秀雖已稱帝,但天下未平。西蜀等地為公孫述把守,多人勸公孫述稱帝。公孫述還在猶豫。他晚上做了一個夢,稱有人說,“八厶子系,十二為期。”就是說,你可以當皇帝,只能當十二年。他還是不能決定,便跟妻子說了。

妻子馬上勸他:早上當,晚上死也不虧,何況還能當十二年皇帝?!

於是乎,公孫述自立為帝。

再說一個。西漢霍光專政時,先立了昌邑王劉賀為帝,後來又覺得他不能服從自己,想要廢了皇帝另立。大司農田延年就去找當時的丞相楊敞商量。楊敞聽了大驚,不敢說話,汗出淋漓。大臣廢掉皇帝,這不就是謀反嗎?楊敞夫人聽到了,趁田延年上廁所的時候,對楊敞說:

“國家大事霍光大將軍已決定了,派九卿來告訴你而已,你不馬上答應跟從大將軍的話,就要先殺你了。”

於是,楊敞向田延年表態,聽從霍光吩咐。

霍光廢了劉賀,另立皇帝,是為漢宣帝。另外再提一下,楊敞夫人是誰?就是司馬遷在宮刑之前生的女兒司馬英。很難說是不是虎父無犬女。

我以為,一個有貪念、有決斷的女人,也能讓境州為她魂牽夢繞、不惜赴死的女人,怎麼一生的境界和突破,就只是出個軌這麼小兒科?

電影開始時,她還能不惜斷指,不怕犯下欺君大罪呢,是個見慣大世面的女人;最後卻只知縮成一團,嚇成篩糠一樣,毫無光彩,實在是太浪費這種豪氣了。

忠、奸、正、邪不重要,但從她前面展現的格局來看,

她本應該是落子無悔,無懼命運的。

青萍,也有點可惜。她是一員女將,身先士卒地攻入敵軍陣營,犧牲之前還殺了對方將領楊平;但她的動機卻被解釋為:

誰叫你欺負我,讓我為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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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說這就一定不好麼?很難斬釘截鐵地下論斷。兩國交戰,從小處寫,從兒女恩怨、陰謀詭計入手,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讀,但對照張藝謀一直念茲在茲的參照系《影武者》來說,就顯得太小家子氣了。

暗室之欺,如何與“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大勇氣相論。

從沒有見過格局那麼小的張藝謀

小艾與青萍的格局小,不是因為她們是女人,而是,她們的君王和夫君們,格局更小;心腹之患,不在征戰,不在敵人,不在江山,而在肘腋之間。

從一些場面上來看,很難不讓人想起張藝謀那部確立風格的電影《英雄》。但《影》,恰恰是張藝謀自己對《英雄》的否定之作、消解之作。

《英雄》裡,刺客不殺秦王,是為了“天下”,是“唯有秦王才能停止戰亂,一統天下”,以戰止戈。

為了秩序,為了穩定,可以忍受暴君,可以忍受奴役,主動接納一個“利維坦”。

為了空洞的國家主義,而犧牲每一個人。

當時的張藝謀,格局是“大”了,但《英雄》在意識形態上被知識分子們罵慘了。因為,他把對個體精神和利益的剝奪上升為一種天然的正義;而且,認為個人小我應該與威權媾和,應該為威權而自我犧牲、自我毀滅。

從沒有見過格局那麼小的張藝謀

從沒有見過格局那麼小的張藝謀

(《英雄》劇照)

而今天的張藝謀,在《影》上面走了一條反向的道路,哪怕是國君和重臣,設下一個長期的局,下一盤好大的棋,也不過是以圖在亂世中苟全性命。沛公、都督、楊蒼、境州、小艾,都在陰謀中苦苦求生;是人性,但也是孱頭的人性。

似乎不能安心於成為龐大權力的工具,就只能狗苟蠅營於小我了。

回味這種變化,《影》越發地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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