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仙北佛”:努力“熬”個好老頭兒 | 於是乎

“南仙北佛”:努力“熬”個好老頭兒 | 於是乎

近現代書壇曾有個“南仙北佛”的美譽。“南仙”指上海蘇局仙(1882-1991,上海南匯人,清末秀才,著有《東湖山莊百九詩稿》《蓼莪居詩存》),“北佛”指北京孫墨佛(1884一1987,原籍山東萊陽,辛亥革命老人)。1979年5月,上海創刊不久的《書法》雜誌舉辦了一個全國群眾書法大賽,蘇局仙的一幅行書《蘭亭序》橫披,筆力穩健、點畫紮實、氣勢連貫,人書俱老,以97歲高齡榮獲一等獎。孫墨佛早年習書,取法二王、顏、柳及北碑,後來曾求教於康有為,喜臨康有為的字,據說甚至為康代筆。中年轉習狂草,晚年獨鍾唐孫過庭《書譜》,對魏晉、六朝碑帖悉加鑽研,百歲還能揮毫。字雖談不上多麼精彩,但一筆一畫踏踏實實,不低俗。於是,一南一北,一仙一佛,成為美談。我那時年少輕狂,看他們的字平和恬淡有餘,“瀟灑帥氣”不足,就一臉不在乎:字也太一般了吧,若不是憑藉一大把白鬍子,能被如此格外關注嗎?

慢慢地,隨著年齡閱歷的增長,對書畫家(尤其是書法家)鬍子長與白的重要性,認識越來越深刻了。首先要說明,白鬍子對於藝術家的重要性,並非普遍規律。比如音樂舞蹈戲曲雜技,人到了一定年齡甚至不必等到衰年,氣力不行了,藝術水準就要打折扣。尤其是舞蹈與雜技,不具備衰年變法再上層樓的可能性。文學尤其是詩歌,一般中青年時期寫不出名堂,期盼大器晚成不太現實。文學創作一般不以年齡論英雄,王勃李賀都是英年早逝,文學史並不以“青年詩人”“文學青年”目之。所以,張愛玲就公開說“出名要趁早”。因為她主要寫散文小說,懂得這個理兒。如果她學書法,大概就不會這麼武斷,畢竟顯得太著急了。

“南仙北佛”:努力“熬”個好老頭兒 | 於是乎

書法藝術是人生情感慢慢沉浸物化到漢字的毛筆書寫行為中去的藝術,必須靠一輩子的不斷修為和完善,講究的最高境界就是人書俱老。沒有“人戲俱老”“人歌舞俱老”“人詩歌小說俱老”甚至沒有“人畫俱老”,唯獨要強調“人書俱老”,其中必有緣由。當然也總有人擔心,人老了眼花手抖。其實不然,只要精氣神還不老,縱然手腕抖顫,點畫歪斜,仍然是老樹著花無醜枝。相反,若是人不老書先老,即便如李梅庵那樣的名家大腕,筋骨尚年輕手腕卻故意抖顫,依然落個笑話。人們常說書畫家要衰年變法,變法必須是衰年,年輕的時候收收放放歪歪正正地折騰,叫探索。衰年就是人的衰老之年,按現在人的平均壽命,大概七八十歲之後可以稱為衰年了。衰年,或許會自然到來,但並不是書法家到了衰年就都自然而然地去變法,都自然而然地更上層樓。為什麼齊白石黃賓虹他們能衰年變法而且獲得大成,老來紅得發紫呢?那是人家一輩子的積累到了那個分上了。積累什麼呢?比如,技法要積累,想法要積累,人生體悟要積累,世態炎涼錐心刺骨要積累,當然,學識思想認識境界等等,更要積累。衰年變的是“法”,但不是簡單地增加或變化筆墨的花樣招數,而是想明白了那些累積的感受、體悟、想法、學識、觀念、思想、境界等怎麼沉浸進去,物化進去,不期然而然地改變習以為常的技法。這樣的情境下,不變難受,甚至不變沒法活,毋寧死。一旦到這分上了,成敗早已置之度外,就變吧。馬克思說,美是人的本質的物件化;聖哲說,人的本質就是追求精神解放靈魂自由;高爾泰由此得出結論:美是自由的象徵。名韁利鎖是自己年輕的時候一不小心套上的,到了一定年齡就得自己解開。正所謂:“名”也誠可貴,“利”也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所以,在這人生的漫長過程中,鬍子能不能熬白以及怎麼熬白,很關鍵。每個人最終積累的那些東西千差萬別,是不一樣的。張三讀書李四打麻將,趙五當官天天開會作報告說大話假話從來不臉紅,王二麻子窩囊憋屈一輩子只能靠寫寫畫畫發洩心中那點鬱悶,都是積累。雖然最後的結果,鬍子都是一樣的白,但浸透線上條點畫裡究竟是龍是虎是狗是貓是老鼠,就大不一樣了。當年樣板戲裡這麼唱:栽什麼樹苗結什麼果,撒什麼種子開什麼花。

書法家就是這麼一生積累一生“熬”。青年時期寫得好,不一定中年時期仍然寫得好;作為投稿作者時寫得好,出點小名、謀個位子之後天天忙著準備“做大師”,是否還沉得住寫得好呢?中年時期寫得好,不一定進入老年之後自然而然寫得好;到老年寫得好,不一定“積累”得非要尋死覓活要衰年變法;真若硬去變法呢,也不一定就必然變得好,變得走火入魔淪落江湖的也大有人在。青年時期有才情,中年時期有功力,老年之後靠學養。話是這麼說,但人的生命隨時都可能停擺。即使生命不停擺,身手健全,但還有可能想法枯竭,創作衝動消歇。在畢生的藝術修為過程中,早就給我們預設了無數個下車的站牌,隨時讓你“躺平”,從哪站“下車”都是正常的。林散之說,站住三百年不倒才算數。可是,環顧前後左右,人還活蹦亂跳到處折騰呢,其藝術早就“倒了”不知多少年的,也不鮮見。好像那個光屁股的國王,大家都看得明明白白,只有他自己上躥下跳地裸奔卻渾然不知。

如此看來,一生不緊不慢地向前走著,爬大山如登小土坡,一層一梅花,一步一如來,只往前不退後,只上坡不下坡,最起碼保持在一個不低俗的段位上,那就得有一種輸得起熬得住的修持功夫。等一大把鬍子白了的時候,起碼先“熬”成一個“好老頭兒”。

“南仙”蘇老頭兒,“北佛”孫老頭兒,早年都是秀才出身,筆頭有功夫,腹內多詩書,人生百歲耳聰目明手腕還不抖不顫,還能自如地揮毫寫字。開始雖然讓人看不出多麼出彩,但半個世紀過去了,人們還能依稀記得。而且,再看,確實也有些耐人尋味。一點一畫,舒和有致;一起一落,自在悠然。蘇老先生109歲、孫老先生103歲,皆可稱人瑞,最後壽終正寢,可謂圓滿。到這分上,恰便是一對好老頭兒的模範典型。

作為一個年屆六旬的書法愛好者、學習者,活到今天多少也算明白了一點道理,對歷代書法大師,對齊白石黃賓虹于右任林散之那樣的大家,當然是崇敬有加的,但絕不奢望自己也能成為那樣的人。因為他們都不是凡人,按傳統說法,那都是文曲星下凡。作為一個普通人,沒有那個命,萬萬強求不得。用聖人的話說,就是“及老,戒之在得”。人一天天在變老,必須要戒掉一個“貪”字,“利”不可貪,“名”也不可貪。凡欲貪之“得”都要“戒”,那些“得”對“年老”者一如毒癮,必須“戒”掉。吳振立先生多年前曾說過一句很風趣的話——“你看他們成天忙得像真事似的”。確實,人老了還自己抱著那麼多“崇高使命”,貪功,貪名,也是一種病。餘下的歲月裡,我們的榜樣,應該是“南仙北佛”這樣的老先生:慢悠悠地寫,慢悠悠地活,努力“熬”個好老頭兒。虛頭巴腦的頭銜“位子”多點少點高點低點甚至有無,有多大關係呢?再甚至,字寫得好點差點又有多大關係呢?自己看著不噁心,能哄著自己開心不哭就很不錯了。幾年前作過一副俚語打油聯:聊大天看大戲遠大人物;出小名掙小錢過小日子。後來覺得“遠大人物”還是有點故作清高,矯情了,而且也容易得罪人,就改成“得大自在”。其實還是不妥,明擺著是吹大牛嘛。

2022,7,7。

作者:於是乎

編輯:吳東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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