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傳媒網】一個山村的生存之道:大河與小河的不解之緣

我的故鄉是陝南一個叫“趙川”的山村,說是川,其實就是一條大河在群山峻嶺間千萬年沖刷出來的、不到30公里的一條狹長山溝。

沖刷出這條“川”的河,在地圖上叫趙川河,故鄉人直接叫它“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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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曾經是一條水草豐美、河水清澈、魚蝦成群、水鳥飛舞的河,趙川每個依水而居的村落,都深深地打著大河的烙印。

雙河灣、黑龍灣、龍潭這樣地名正是大河烙印的真實寫照,甚至靠河下游的所有村落都被我們統稱為大河地區。

大河的兩岸都是山,山與山之間是叢林掩映的山溝,山溝裡必然有小溪,小溪旁邊必然有人家。

有的山溝里人家多些,有的山溝只有一兩戶人家,其實人家的多少從山溝流出的溪水大小也能判斷,人家多的山溝必然是一條湍急洶湧的溪流,在山石崎嶇間衝撞出隆隆的氣勢,而人家少的山溝必然是一條潺潺細流。

小溪是是大河的支流,山裡人家是大河村落的延伸,凡有人家處,必有流水聲,土牆黑瓦間,雞犬聲相聞。小時候我們寫作文,說到自己家鄉時,都喜歡用“山清水秀”來形容。

然而,這一切,現在都似乎像一個遠去的夢境,睜開眼睛,什麼也看不到,只能在記憶裡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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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遙遠的夢境裡,大河給我們最早的記憶,就是過河時的驚險與刺激。

雖然故鄉所有的村落都是依山傍水沿著大河兩岸而建,但記憶中那條長長的河上幾乎沒有幾座橋,因為河床太寬且兩岸地勢崎嶇高低不一,在那個什麼都靠人力完成的年代,很少架橋。

那時過河,我們用的是“河石步子”。“河石步子”是我們故鄉獨特的叫法,它的學名其實是一個聽上去很不吉利但寫出來卻十分浪漫的詞:跳巖。就是一串整齊地擺放在河中,供人踏著過河的大石頭。

勤勞智慧的故鄉人們就地取材,在河灘上尋找大小接近、形狀合適的石塊,挑選一個河床相對平坦、水流相對平穩的地方,一個個從河這邊擺到對岸,並透過調整和加固,確保每個石塊穩穩地呆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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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河石步子”的大河,是記憶中大河最美的時候。

三五成群的人家聚成小小村落,黃土、紅磚和青磚的牆,有的用石灰粉刷過變成白色,屋頂都是黑色的瓦片,配上門前一叢竹林或者幾棵果樹,在河的兩岸次第排開,大河清清的河水從村落間蜿蜒而過,“河石步子”像一串古樸的大珍珠,穿起了兩岸人家。

夕陽西下的午後,橘紅色的霞光從大河上游的一側斜斜地照過來,放牛歸來的人牽著牛兒過河,人踩著被映成金色的“河石步子”,但牛兒四條腿卻怎麼也無法在那一個個石頭上漫步,嘗試幾次,只好“撲通”躍進水裡,浮游著過河。

人在石上,牛在水中,斜陽餘暉,村落炊煙,從遠處望去,是世間丹青妙手也永遠無法描摹的絕美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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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我們,最初由大人抱著過河,慢慢地我們就忍不住想要嘗試在“河石步子”上跳躍的刺激。大人們很有耐心地跟著我們,在我們顫抖著腿邁不開步子時,總會說:“看準,踩穩,一下子就跳過去了,別往兩邊看,看得越久越害怕。”

那些膽大的孩子就真的一下跳了過去,而我們這些膽小的孩子,偏偏要看著腳下深淺不一滾滾流動的河水,結果看了一會兒感覺周圍的山和遠處的地面都在晃動,頭也開始暈了,大人只好過來拉一把。

幾次躍躍欲試之後,我們都跟著膽大的孩子學會了過河。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會樂此不疲地在“河石步子”跳來跳去,或者爬在石頭上抓遊過的魚,一不小心掉進水裡,被人救起後免不了被大人責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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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關於過河的記憶中,冬天是最讓人難過的,特別是下雪和結冰的日子。

大雪紛飛時,河裡往往還沒結冰,“河石步子”上頂著厚厚的雪,像一個個肥胖的大蘑菇,坐在漆黑的水面上。每天第一個過河的人,會在“蘑菇”頂上踩出來腳印,後面的人就照著那個腳印跳。但我們小孩子經常看不準或者腳力不夠,踩偏了,腳下一滑不是重重地摔在“蘑菇”上,就是掉進刺骨的河中。

最可怕的,是雪停了,河面結起薄冰時,每個“河石步子”都被凍成了亮晶晶的冰塊,雖然不停地有熱心的大人拿著鐵鍬把中間的冰剷掉,但薄冰總會再次快速凍上。那時,不管我們怎麼跳,都很容易滑進河裡,薄冰“咔嚓”一聲在腳下碎掉,冰窟窿裡的水很快透進我們笨重的棉衣棉鞋,那刺骨極寒和瞬間的恐懼,讓人終身難忘。

每個上學的早晨,總會有幾個可憐的孩子,從冰窟窿裡艱難爬出來,棉襖棉鞋上很快也結了冰,手中拎著炭火早就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的空火爐,大哭著往家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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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的夏天,經常會下暴雨發山洪,那時的大河就會漲水,是一年中最憤怒的狀態。

一股股洪水從沿河兩岸的山溝裡面奔洩,匯成大河裡面挾裹著泥沙的渾黃驚濤駭浪,淹沒或者沖走所有的“河石步子”。

這個時候,兩岸的交通往往會中斷,只有少量天賦異稟的高手,敢“踩水”過河。我曾親眼見過一次“踩水”,是一個胖胖的叔叔在雨過天晴時送小孩過河上學,他分兩趟,先把衣服和書包舉在頭頂送過去,再回來讓小孩坐在肩上過河,他真的像是在水中走,神奇的是衣服和書包竟然都沒有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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漲水嚴重的時候,河中會漂浮著衣服、木材、傢俱,死去的家畜,甚至有時有遇難的人。早年住在下游的村子,會有一些水性極好的人,趁著漲水時在河邊打撈。

聽說有人一年漲水時撈起來幾百根種木耳和香菇的菌木,因此發家致富,但多數人都覺得這樣不好。偶爾也有上游的人在洪水消退後來下游找自己的東西或者家人,但洪水中打撈的一切,大多被沖刷得面目全非,無從辨認。

無論是冬天的冰雪還是夏天的洪水,無論大河是平靜時的美好,還是憤怒時的恐懼,都不影響我們對大河的喜愛。因為這條清澈奔騰的大河,給了我們太多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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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西北山區人,我從小所有關於魚的知識,都來自於大河的恩賜。這條几十公里的河裡,曾經生活著數不清的野生鱸魚、鯽魚、草魚還有黃骨魚,鯰魚,甲魚,金魚,娃娃魚,還有幾種各有特色但我至今不知道學名的魚。

最有名魚,在我們故鄉叫“紅玉膀”,通身銀色,但所有的鰭都是火紅色,樣子似乎是鯉魚,但體型要小得多,是故鄉人認為那是僅次於鱸魚和甲魚的美味。

另外一種我們叫“沙鑽子”,它身體呈狹長的錐形,通體淺黃帶著棕色斑點,有點像豹紋,很少在水裡遊,一直呆在水底乾淨的沙子裡面。對於我們這些水性一般,也不敢在石縫中摸魚的孩子而言,抓“沙鑽子”是最容易最有趣的事情。腳踩在水底軟綿綿的沙子上,只要感覺有什麼在動,伸手去一摸一個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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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種我們叫“蛇魚”,也是呆在水底不動,像鱔魚,但小很多也不是黑色,大多是黃色 帶黑點或者麻點,鰓邊有兩個小刺,會刮傷抓它的人。極狡猾,一般我們不怎麼抓它。

除了魚類,河中還生活著各種小水蛇和大螃蟹,還有身體透明的小蝦和渾身碧綠的青蛙,有我們課本上的翠鳥,有一些既像鷺又像鶴的白色大鳥,成群的野鴨自是不必說。

河邊是金色或白色的沙灘,近水溼潤的地方,是無數野生河蚌的家園。故鄉人叫它“海巴殼”,金黃色,在沙子中一開一合就慢慢鑽井去了。但它們的躲藏十分地不高明,溼潤的沙灘上會留下很多細小的洞洞,有的偶爾還冒個水泡,用手指輕輕一拔,就能看到它們金黃的殼。我曾經抓過最大的,有巴掌那麼大,不過最常見的大都只有硬幣那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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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每個住在河邊的人,抓魚,吃魚,絕對是一天中最快樂和開心的事情。

那時我們抓魚的工具極其簡陋,不管大人小孩,一般都是一根一米多長的粗鐵絲,一棵三稜草,就是全部的家當了。驕陽似火的中午,來到河水不深的地方,看準魚遊動的地方,將鐵絲重重地抽下去,就會打到魚,多的時候一下還會打到兩條。從湍急的水中撿起,將三稜草從魚鰓穿進魚嘴就掛上了,不一會兒就穿了整整一串。

冬天河水被冰封了無法再用鐵絲,但我們有更好的方法,在河水有落差沒有結冰的地方,放一個竹排,冰面下的魚經常需要游到那裡透氣,不小心落在竹排上,被凍在上面。運氣好的時候,早上去能收回幾十條。

也有一些膽大的人,將炸藥和雷管裝進小墨瓶子,用一截導火索引燃後丟進青綠幽深的水潭中炸魚,但這個方法極危險,故鄉有很多人因此失去了一隻手,所以用的人並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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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還有幾個人,每年春天用叉子在河裡“叉鱉”(抓甲魚),那時河裡的“鱉”真的很多,經常能看到它們在水裡遊或者爬到岸邊。

那些“叉鱉”的人眼睛很厲害,他們能看著河底沙子的形狀知道哪裡躲著一隻大“鱉”,一叉子下去,可憐的“鱉”被穿了“透心涼”,但卻並沒有死。帶回家還可以一直養著,直到有專門收購的生意人來買。

這些都是我能清晰地回憶起來的關於大河的點點滴滴,但我們的父輩給我們講的,關於他們小時候大河的故事,竟然比我們的還要精彩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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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那時候,河水大得多,很多地方都沒辦法放“河石步子”,所有還專門有擺渡的船,可是我們出生時就從來沒見過船;

他們說,那時候,河裡到處都是半米長的大魚,現在最大的錢那時都是小魚,他們還見過小鍋蓋那麼大的“鱉”。的確,我們經常會在一些人家看到以前留下的大得嚇人的“鱉”甲,還有碗那麼大的河蚌殼;

他們說,那時候,兩岸土地溼潤,所以種著大片稻子(水稻),他們一年除了種收小麥,還得插秧,割稻子碾米,哪像現在,吃大米還得去集上買;

他們說,那時候,很多村子都在大河轉彎的地方鑿山洞把水引到另一邊,用水推動石磨磨面,還可以用來發電。可是到我們出生時,故鄉只剩下了一個水磨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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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大河其實很早就在默默告訴故鄉人它的變化,只是一直無人能懂。大河消亡的證據原來在那時就已經昭然若揭,可是我們小孩子也只知道在大人繪聲繪色地描述中發出羨慕的讚歎。

也是從我們的父輩開始,到我們這一代人變本加厲,我們越來越不滿於自己能夠擁有的和大河能夠給予的一切。

最初的變化,也是從過河開始。

越來越多的大型機械開進故鄉的山村,人們開始修改河道,開山架橋。一座座水泥橋橫跨兩岸,那些唯美的“河石步子”或者成了橋身的一塊石頭,或者像史前遺物一樣被丟棄一邊。

大河,第一次在與人的搏鬥中全面落敗,像一條臣服的蛇,匍匐在橋下。也許它也看到了大橋的確對人們的生活方便太多,所以後來漲水也都不那麼氣勢洶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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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人們不再為過河發愁後,抓起河裡的魚來,也變得肆無忌憚。三稜草上的一串魚,竹排上的幾十條魚,早已無法滿足人們越來越貪婪的口欲。

不知道是哪個喪心病狂的人先開頭,故鄉的各個代銷店裡面,都賣起了可以倒進河裡的毒藥,故鄉人開始用毒藥“鬧魚”了。一瓶毒藥下去,幾公里的河水中浮起密密麻麻的屍體,魚蝦鱉蟹,無一倖免。可是再貪婪的人能力也有限,經常一次卻帶不走那麼多魚,漏撿的,扔掉的,都在河裡漂浮,一連幾天臭氣熏天。

很多城裡人也聞風而動,紛紛開著車帶著毒藥來到故鄉,在無人的河灣偷偷摸摸來一場沒有底線的屠殺,被毒死的生靈,一批批被賣進城裡。

那條生機勃勃的大河,短短几年時間,變成了無數生靈的墳場,無知的人,卻在這墳場邊狂歡。也曾有些見識的老人,看著烏煙瘴氣的河水痛心疾首大罵:“喪盡天良啊,為什麼那麼多毒藥怎麼就鬧不到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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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大橋的堅固,讓故鄉人看到了水泥樓房的好處,於是故鄉原來黃土黑瓦的房子紛紛被推倒,一排排千篇一律的水泥樓房被建起。

大河在故鄉人心中,除了源源不斷的清水、取之不盡的魚鱉外,還有無窮無盡的沙子,這正是蓋水泥樓房天然材料。

於是家家戶戶淘沙忙,從最初的一人一網一鐵鍬,到後來的大型挖掘機,大河徹底被人打趴下了。水被改道,河岸被毀掉,一車一車的沙子被淘走,無數的石頭露出來。

曾經我們以為永遠也抓不完的魚,和沙子一樣多的河蚌,只剩最後一批倖存者,被挖掘機驅趕著,在石塊間惶惶不可終日。

即使如此,人們也沒能放過它們,很多有私家車的人,把車開到水邊,用一條導線接通電瓶,往水潭一捅,又是浮屍一片。被電死的魚兒,身體扭曲,有的脊骨都刺出了身體,可見死前是多麼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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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初中開始,大河就開始變小,清澈的水一年比一年少,最後縮成河床中間一條小溪。到我高中畢業後,大河已經不能叫河了,只能在一堆亂石之間找到幾個長滿綠苔的水潭。

我們門這一代人,就成了最後見證大河存在的人,也是親眼看著日夜奔騰的河流一點點在眼前消失的一代人。

確切地說,親手葬送了故鄉這條大河的,是我們的父輩和我們這兩代人。

雖然說大河不是一天消亡的,但從我們最初滿懷敬畏地與大河和諧共處,到後來近乎瘋狂地毀滅式掠奪,直到一條波濤洶湧的大河永遠消失,也不過短短十年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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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故鄉也有了環保部門,開始懲罰那些加害大河的人們,抓住淘沙、放毒和電魚的人,都會拘留,讓很多人收斂了一些。

沿河的路邊,也加了很多標語:“愛護水族精靈,保護美好家園”、“毒魚,電魚,鬧魚是違法的”等等。

但偶爾也還是有不少丹鳳縣城的人,在假期偷偷開車來到故鄉河灣裡,偷偷把電瓶拉進河水。

但願執法力度再加大一些,開通有獎舉報,讓這些鼠目寸光的害群之馬受到應有的懲罰。

給曾經哺育過故鄉無數人的大河一條生路吧,給河中生靈一條生路吧!

不要為了自己短暫的口腹之慾,讓下一代人,只能從地方誌的記載和老輩人的口中去了解:

趙川,曾經有一條大河,水草豐美、河水清澈、魚蝦成群、水鳥飛舞,於21世紀初消亡……